清晨的蕭索寒涼籠罩著李家莊子,偶爾有鳥鳴嘀啾一氣又消失而去,不知所蹤。李家主仆們前后出門后,門外喧嘩了好一陣,后來人聲漸少,最后寂靜下來。天空的云團時明時暗,暗時如夜將至,明時似日欲出,然而幾番明暗后,太陽終究還是沒出顏面來。
留守家的眾人雖然在緊閉的門里閑談,卻個個警覺著大門外的動靜。他們抬頭只見灰蒙蒙的天空,灰色的鑲著銀白邊的樹枝錯雜的高挑在那里。偶爾會有覓食的麻雀登上去,但轉而就又飛撲下來,震動了樹枝。雪粉飛散下來,畫出一縷漂亮的銀光,給彌漫著緊張氛圍的清寒空氣帶來些許輕松的意趣。
為了壯膽,留在家里的家丁都擠進門房里坐著。不過心里依然兢兢戰戰,閑談也盡量壓低聲音。年輕人被李忠安排成幾組,分波輪流到院落四周查看。
輪到李春等人出去,李春回來托了一大盤子珍珠翡翠糕——這是李家婚慶宴上必有的一道飯點,味色俱佳,做工考究,層層疊疊,寓意李家興旺發達、子孫滿堂又步步高高升。這道點心在下人這兒,無論何時也只能看看,即使主人吃剩下了,也不會如其他的東西那般賞給下人吃。即便是李忠也不過是曾經在李長柄大昏之日太老夫人在大宴后著下人端了兩塊給他。今天,廚房的人都跟著伺候主子去了,倉皇間卻留下了一堆好吃的。機會實在難得,李春進了廚房就盯上了這東西,樂呵呵的拾了一大盤,端到門房里來要大家一同嘗嘗。但李忠一見,忙制止道:
“這怎么行,你這孩子!被老太爺、老太太知道到了,可了不得!”
“那里還有那么多,怕什么!”李春喜滋滋的捧著盤子說。
“你啊,真是個孩子,避過兇險,老太爺老太太、老爺們和太太們就都回來了,家里的事定是要過問一遍。少了多了的,能不追究清楚嗎?算賬是早晚的事!”李忠搖搖頭,又見這孩子實在想吃,也不忍心過于苛責李春,就從懷里掏出一塊銀子遞過來,讓他回頭交給廚房。
李春放下盤子,拿起一塊剛要嘗嘗新鮮,銀子擋在了眼前。他手舉珍珠翡翠糕,眼看著銀子,眼里突然蓄滿了淚水。良久,他才放下手里的珍珠翡翠糕,也沒碰銀子,看看眾人,然后端著盤子出去了。
李春又轉回來,兩手空空的,一言不發的坐在那里發呆,眾人見李春白高興一場,一口也沒嘗到卻又送了回去,也無心繼續閑談。眾人正呆坐著,冷不防的響起“砰砰”的打門聲,嚇了他們一跳。他們回過神來時,院里氣氛陡然緊張到了凝滯的程度,讓人透不過氣來。
“怎么辦?”幾名膽子稍大些的異口同聲的問。他們似在問他人,又似在問自己。
幾乎所有的人都把目光聚集到李忠的身上。
李忠鎮定了一下,讓年輕力壯人持刀棒隱藏起來,讓年紀大些和年紀小些的以安危為重藏到了后院去。他要獨自出門去應對。李升同李忠一起共患難過,堅持與他共進退。
李忠走在最前頭,身后跟著李升和青壯年的小伙子們,一同來到門口,聽見來人不打門了,嘰里咕嚕的在門口說話,但大門又厚又重,且今天又關得格外嚴實,聽不清外頭在說些什么。雖然聽不清,不過顯然來人不多,應該不是蟊賊吧?
李忠壯了壯膽氣,去了角門的拴鎖,把角門小心翼翼的打開一條縫隙,心驚膽顫的探出頭去看,連連嘆惜,口里喊道:
“哎呀!哎呀!怎么偏偏這時跑回來了!”
他這一喊,讓縮在后頭緊張不已的人都頭皮毛骨悚然的直打怵,趕忙找地方躲藏。
來人沒說話,就擠進門來。躲起來的年青人有的看清了進來的形影,頓時驚訝得歡呼起來。原來回來的是連日不見的李銘卿和李瑞卿。兩位老爺并不驚慌,顯得沉著穩重又似興奮不已,讓李忠等人很是納悶。
李忠湊過去急促的問:
“五老爺、六老爺,你們是不是還不知道現在外頭在鬧蟊賊?殺人放火,兇得很!……”
“知道啊!”李銘卿輕描淡寫的回答。
“那你們還跑回來!還不快出去躲著!老太爺他們一早全都躲出去了!”李忠焦急的頓著腳低聲喊道。
李瑞卿一聽,不慌不忙的孩子般的撅起嘴道:
“聽到風難道就起雨?躲什么躲!他們還吃人?”
說得眾人莫名其妙,想到沒有多時前李老太爺帶一大家子驚慌而去,而這二位卻風高云淡的回來了……不過,他們的話也讓心里上下都沒著落的仆人們陡然有了主心骨。心寬的他們覺得大院里安全多了,似乎院里也不那么緊張清寂了。
李銘卿依然笑著,忽而轉回身興奮的向眾人解說道:
“你們別擔心,外頭的那叫起義,是反抗壓迫、反抗奴役,要求分糧分地的窮人……譬如你們缺衣穿、少糧吃、沒房住,就可以加入這樣的組織,以獲得生存。……”
眾人越聽越傻,忘了蟊賊帶來的驚慌,都琢磨這六老爺得了什么魔障,凈說些什么沒邊沒際的傻話。
李瑞卿見這些人一個個呆雞似的樣子,就朝六弟揮手道:
“吃了飯再說吧!一時半會兒怕是說了也沒有人明白的!不知道家里還有吃的沒有?”
這后一句是瑞卿在低聲的自言自語。但李春卻高聲回道:
“五老爺,吃的可多著呢!有的是!都在廚房里!”
“那,我們一起去吃飯!”李銘卿一揮手,朝大家高喊道。
下人們跟著兩位老爺到了廚房,心里卻個個犯嘀咕,蟊賊明明是壞人,這二位老爺不怕,還替他們說話,真是怪事。廚房的人全自覺跟著早上的一撥人走了,吃的有生的熟的或半生不熟的擺滿了各處。他們把覺得已經做好了可以吃的分挑出來,熱了熱,端到飯廳,擺上桌子:滿滿的一大桌子,還有好些沒處放。李瑞卿同李銘卿忙朝仆人們擺手,讓他們別往桌上擺了,又招呼他們也坐下同吃。可除了平日跟著李瑞卿的李昌、李福和跟著李銘卿的李誠、李安坐了下來,其他人全侍立旁邊,誰也不敢坐下,任兩位老爺磨了半天嘴。見其他人不敢坐,李昌與李福也坐不住了,可又舍不得美味,就捧著碗站到一邊吃。只有李誠和李安,不理會那些,跟主子坐在一起吃起來。李忠看著這兩名人生閱歷淺淡的小年輕,直搖頭。
李瑞卿對六弟耐心的謙請仆人不耐煩道:
“由他們吧!等哪日翻了身,看是不是還都有飯不敢吃!真是的……”
李銘卿依然很有耐心的勸他們:
“行了,現在老太爺他們都不在就不要主仆明清的站在那兒,想吃什么就端些去吃,不愿在這兒吃就出去或回各屋去吃!”
大多人你看看我,我瞅瞅你,伺候在那里原地不動。但李春忍不住了,高興得又蹦又躍,竄過去就拾了更大一盤翡翠糕,不過依然不敢上桌子,端著盤子蜷坐到廚房的灶膛前吃去了。李春帶頭,一些嘴饞的也弄了些或自己喜歡或覺得多得老太爺子回來也覺察不出來而不至于被追究而殺罰的東西,出去尋個角落狼吞虎咽的吃去了。李忠等年紀大的人依然伺立著,李銘卿坐不住了,著李誠和李安拿了幾個盤碗,給這些執著不已的老人每人盛了些東西,然后把盤碗塞進他們手里,把他們推出了飯廳,讓他們去能放下心的地方吃去。
飯廳里只剩下四人。
李誠、李安坐在桌前,已然忘記了近來屢次被打的痛楚,一邊大嚼大咽,一邊爭相向李瑞卿和李銘卿講述家里這幾日的情形:
“這些日子,老太爺天天發火,我們動不動就挨罰!自打耳刮子!尤其是李昌、李福和我們兩個被狠狠訓幾番……”
“你跟老爺說這個干什么!老爺,你們不見了,李誠起初天天跟我叨念說是因為老爺逃婚的緣故。后來才知道是張梅兩家親事的由頭。老爺,你躲起來為的究竟是哪家?”
李銘卿聽了,若有所思的白了他們一眼,然后沒好氣道:
“什么亂七八糟的!現在,到處天災人禍,餓殍遍野。你們看看這兒,娶門親就這樣鋪張奢侈……我為哪家?哪家也不為!”
一襲話把李誠、李安激噎得直發傻。他們把自覺得千鈞一發的事說給主子,可誰知人家不但置之如鴻毛,而且把這根鴻毛又之于千里之外,似于己毫無瓜葛。簡直讓忠心牽掛他的二位仆人莫名其妙得食不下咽了。
李瑞卿兄弟二人匆忙吃完飯,囑咐李忠帶人把糧倉打開,說準備散糧救濟災民;又著李升帶人去找外出避難的家人回來。
李升按吩咐匆匆出門了。李忠聽二人說要開糧倉救濟窮苦人,心里不由得對這年紀輕輕的兄弟倆著實贊嘆,但也很擔心,畢竟這個家里,現在還輪不到這二人當家作主,就提醒兄弟二人:
“五老爺、六老爺,這事是不是等老太爺回來商量一下再做打算。”
李瑞卿朝他揮擺了一下手,說道:
“爹他人都嚇得沒影了,還怎么商量?別的先不說,這是破財消災,他給消了災,他平安回來,應該高興!”
派出去找人的不多久就回來了,說:老太爺他們人全都在東嶺山神廟里躲著呢!兄弟二人聽了,不由得“噗哧”笑出聲來。
李瑞卿笑著對六弟說:
“老六,我還道是爹娘他們躲得遠遠的,再是難找到了呢!”
想到“避難”的人們馬上就要回了,李瑞卿就謹慎的提醒六弟要小心,別露出什么馬腳來給爹娘抓住。
開倉放糧熱鬧的是后門;前門不久就也熱鬧起來。回來的老太爺老太太老爺太太們小姐等主子進了門,各回各自的房。接著,各房的丫頭婆子等仆人忙著進進出出,搬東西的,端水的,送飯的……
李瑞卿見家人回來,就先回自己一房看看,臨走提醒六弟應該先去上房請安,又囑咐他凡事少強嘴,別硬撞槍口,有什么想法擱后再說,尤其是莫名其妙的親事這一層。
李銘卿應聲,看五哥前邊走遠,長嘆一氣,硬著頭皮朝前頭上房而來。他走到上房大廳的前窗旁,就看見上房的丫頭、婆子急匆匆的,忙著進進出出,又聽見里頭父親破口大罵蟊賊,轉而又罵下人手腳太慢;母親偶爾會有氣無力的插一兩句話,勸慰一下父親。他站在窗下聽了一會兒,轉身朝三房而來。
李銘卿進了三哥一房的門一看,三房里可真熱鬧:侄女李姝婷同李姝嫻小姐妹正餓得直哭,三哥也坐在那里直埋怨:
“上飯速度怎么這么慢!李壽去催怎么還沒回來!李德,你快去再催催,讓他們趕緊點兒……”
三嫂正忙著安慰兩個孩子……
李銘卿一聲不吭的走進門來,把這夫婦二人先嚇了一跳,然后驚訝的望著老六,半天的時間只張著嘴沒出話來。兩個孩子感受到這奇怪的氛圍,抓緊韓章姁的胳膊,不敢再哭鬧了。
銘卿想不到他們會有這樣的表情對著自己,有點兒尷尬的笑笑說:
“三哥、三嫂,你們都回來了!”
李慎卿聽到六弟問候,這才合上嘴應聲道:
“啊!嗯!”
銘卿剛要過去給三嫂見禮,韓章姁忙擺手攔住他說:
“又不是在爹娘面前,快不要多禮了!坐吧!”
銘卿還是行了禮,坐下,抬頭見三嫂雙目緊盯著他看,就睜大眼睛問:
“三嫂,我有什么地方欠妥帖嗎?”
韓章姁這才一笑,收回視線,轉而望了望李慎卿,說:
“我奇怪你怎么這么出格,在一家人里頭!蟊賊來了,我們都往外躲藏,可你老六反倒跑回家來。再者,家里哪個敢違抗爹的命令?你一甩手把那兩大家的千金都給扔在一邊了……”
李慎卿聽妻子韓氏這般毫無顧忌的大聲說道,就朝她擺擺手道:
“好了,說話注意點兒!老六的事,他自己會操心,再說還有爹媽在后頭管呢!你不用費心嘮叨了。去,催催丫頭讓她們快擺飯來,吃飯!”
韓章姁嗔瞪了丈夫一眼,就甩手催下人去了。
待飯擺齊,除了李慎卿,一家子急忙圍了上去。
李銘卿見三哥陪他,不便去吃飯,就起身要走,卻被三哥叫住了:
“你坐下!老六!”
見三哥神情嚴肅,李銘卿只得再坐下,無語的注目著三哥。
“你見過爹娘了嗎?”李慎卿憂心忡忡面帶嚴肅的問。
“剛從上房那邊過來,不過我沒進去,爹正在屋里發脾氣!怕進去讓他更惱火!”
“現在,蟊賊擱一邊,你的親事,你有什么想法?”
李銘卿遲疑了一下,皺眉道:
“聽五哥說這梅家人個個頗橫,以至到了我們提都不敢提張家了!可真是這樣?”
李慎卿點點頭,說:
“這件事幸好鬧蟊賊,否則,今天這應了兩家的親如何接?接了怎么辦?這會讓一家老少的安危比鬧蟊賊好不了哪里去!爹雖然嘴上罵你逃出去不回來,其實,你在家他也一樣犯愁……”
兩人正說著,聽見許多人經過房側路徑往后跑的聲音。李慎卿警戒的聽著,一臉莫名其妙。
李銘卿也一臉莫名其妙,忽然醒悟般說聲:
“不好!”
李銘卿撇下三哥從屋里飛奔出來,直往后院跑,等他到了后院糧倉見老太爺子正傲然站在糧倉門口罵人,喝令往外搬糧的下人自己狠狠的相互打嘴巴……
李忠緊皺眉頭俯首的站在旁邊,五哥李瑞卿也站在一旁,都似想說什么,卻被老太爺接二連三的罵人聲壓得他們張不開口。
李銘卿猜測,李忠是奴才不知該怎樣向主子解說此情此景,善良的他怕免傷及他人,又要把錯攬到自己的頭上。他皺皺眉頭,走到父親旁側朗口喊了聲:
“爹!”
嚇得李忠與李瑞卿忙往后拉李銘卿。而老太爺并沒看六兒子,仍氣哼哼的說:
“喊什么,我還沒死!”
李銘卿甩開李忠和五哥的手,壯了壯豪邁之氣,道:
“爹,現在到處不太平,還不因為飽的飽、餓的俄。我們家這么多糧食,散出去一些,只當是積德行善不好么!”
“是啊,爹!破財消災,終究是件好事!”李瑞卿忙幫口道。
“放屁!你們行善,做好人,拿我的東西?”老頭子瞪圓了雙目吼道。
老太太同兒子兒媳婦們也趕來了,見老頭子這猛虎護子般的架勢,都有些膽怯,猶豫再三,都不敢說一句話。最后,還是老太太走過來勸道:
“這一天,一睜眼就沒安穩過,你就不能省省力,少吵嚷點兒!”
“婦道之見!”老頭子瞪著眼珠子,一句話仍出來堵住了蘇氏勸阻。
這架勢分明要起戰火,李銘卿喘了一口重氣,硬硬的語氣說道:
“爹,那好吧!我叫他們把糧食全搬回來。不過——要是來搶糧的人來了,那時可就不會像現在這樣規矩;怕是不止不會有留給我們吃的份兒了,家里其他東西能不能給留著,都說不準;而且那些人殺人放火的,怕是跑到廟里是躲不了的!”
老頭子聽了這話,轉頭看著六兒子,仿佛不認識他,什么也沒說。
李榮卿聽了,忘了爹就在眼前,擠過來驚疑道:
“六弟,聽這話,你好像見過那些蟊賊?”
李銘卿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蘇氏看見老六點頭,嚇得變了臉色,過來一把抓住他,問道:
“老六,那群賊人有沒有傷著你?你怎么碰上那些殺人魔王了呢?”
銘卿聽了有些尷尬的笑了笑,看著母親,沒說什么。
瑞卿在一旁忙向母親解釋道:
“娘,那些人是人,也不是什么鬼怪。他們只是沒飯吃,才這么做的。這幾天,我和六弟不巧碰上了他們,答應把我們莊上的余糧散給他們點兒,你看,他們就沒來我們這兒搗亂不是!”
李瑞卿本意是借向老娘解釋的機會提醒老爹,可沒想到他的話把老太太給嚇壞了,就見母親臉色驟然蒼白道:
“這幾天你們不歸家,是被蟊賊抓去了?哎呦呦,這么說,他們找不夠糧食,可能還是會來!老頭子,快,快,散糧吧!”
“鼠目寸光!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怕什么!李忠,去把庫里刀槍都取出來發給壯勞力……”
“你,有槍就不怕了?好,你不怕,我們怕!”
蘇氏老太太顯得很激動,毫不畏懼丈夫的鐵硬態度。這在她還是破天荒的頭一次。她瞪了一慣在家中惟我獨尊的李長炳一眼,吩咐不知進退的搬糧食的下人道:
“你們,往外搬!”
然而下人們瞅瞅老太爺子,都不敢動身。
李銘卿和李瑞卿沒想到母親會同意散糧,而且這樣堅決,堅決得與父親成了僵局,這讓眾人一時不知該如何。
就在眾人沉默著都僵在這里不知如何是好時,門房的趙來順,慌張的跑來,弓腰站在李長炳面前,表情奇怪的看看他,小聲的說:
“老太爺、老太太,張家來了一個人,在前院等著要見您!”
盡管聲音小,但是李長炳老夫婦能聽見,別人也一樣能聽見。只是這話讓所有的人都驚訝和意外。
蘇氏突然掉下淚來,自言自語道:
“謝天謝地!”
她不滿的嗔問道:
“老太爺,來客了,是不是我們婦道人家去替你待客啊!”
她遞了個眼色給長子李榮卿。榮卿忙過去勸道:
“爹,我們先到前頭去看看吧!這里沒有爹的吩咐,誰也不敢搬東西的……”說完攙著父親往前去了。
李長炳雖然不想把這兒仍下,可想到今天的日子,又不能扔下張家的來人不管,也就順勢到前頭去了。眾人也跟著往前頭去。對大多數人來說,更好瞧的風景應該是在前頭了……
看見老太爺走了,李銘卿同李瑞卿忙讓家丁繼續往外搬糧食。可誰也不敢再動,氣得李銘卿直跺腳。二房季氏往前去時,故意落后。待眾人走人了一段距離,她才回頭喊道:
“六弟,還不快到前頭去看看!今兒可是你娶親預備的日子……”
李銘卿假裝沒聽見。而平日跟著他的李誠、李安相互遞了個好奇的眼色,也沒跟李銘卿打招呼就隨眾人前去看究竟了。
李瑞卿見家丁們不敢再搬糧食,只得跟六弟說:
“先讓他們歇歇吧!看來得讓爹松了口才行!”
李銘卿緊鎖著雙眉說:
“爹是寧愿東躲西藏,也不愿散財聚義!真讓我想不明白他這是聰明還是糊涂!”
兩人嘆著氣,望著天空。
天空中濃重的青云薄了,所以白亮了許多,似乎西邊的太陽還要露出臉的樣子。
“要是爹不松口,我們還是來硬的?”李銘卿仰望著天空問五哥。
李瑞卿搖搖頭嘆道:
“怕是不妥當!要知道爹這輩子單手擎天,也不容易!何必讓他嗆這口氣!否則,有個長短,那我們可就是不孝啊!還是緩緩,想個兩全之策再說吧……”
李銘卿聽五哥這樣說,忽而憤憤不平道:
“他何止是不容易,而且還專橫!你看看這接親,什么事呀?簡直笑話透了!我不在,照樣迎娶,也不知娶給誰?娶就娶吧,還弄個前怕狼后怕虎,一下子迎接兩位。這還有家規在先:什么李家男人一向只……”
李銘卿正在抱怨著,李誠、李安飛似的跑來,邊跑邊大喊道:
“老爺——!老爺——!六老爺!”
銘卿閉了嘴擰著眉,裝作沒聽見他們驚慌的叫嚷。李瑞卿轉回頭責問道:
“瞧瞧你們兩人的樣子!越來越不像話了!什么事?值得這么沒有禮數的大呼小叫的?”
他們兩人并不理會這五老爺的責怪。李安跑在前頭,來到李銘卿眼前,氣喘吁吁的道:
“那個,張……張家的……白貞小姐死……死了!”
李銘卿愣了愣神,問道:
“你們說什么?”
“張家,小姐,死了!”
“白貞?死了?”
“是啊!老爺!”李誠喘了喘氣,站在旁邊補充道。
“誰說的?怎么會呢?”李銘卿一驚,而后頓時覺得腦袋里空空的,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了。
“前邊來了位老太婆,在老太太屋里,哭哭啼啼的,說是……張小姐的奶媽。她說張家全都給蟊賊燒光了……”
瑞卿不解的自語道:
“怎么會突然間起那么大的火?一家子都來不及逃生?”
李誠卻接話道:
“那老老太太說是蟊賊放的火……”
不等他說完,李銘卿就神志混亂的吼道:
“不可能——”話沒說完,他臉上卻滑下淚來。
李瑞卿的雙目也濕潤了。畢竟張白貞和他們都是從小就熟悉的人,彼此雖然不是親人,志向不同,卻還是情同手足的,而一直以來,他也同家里人一樣把張白貞視為家人的,想不到一場突然間的大火就從此人面不見,陰陽兩隔了。也許看見一名陌生的走了,會僅僅報之以同情;但是一位熟悉的人走了,是多沉重的心理負擔。他懷著沉重而又慌亂的心情往前院走,經過花園時,恍惚看見妹妹在桂花樹下哭泣,她一定是也知道了張白貞的惡訊……
是的,李家的獨女兒也聽說了張白貞的訊息。李丹姊的丫頭珍兒恰好到老太太在這里取東西,看見熱鬧,左顧右盼見無人注意她,也過去湊,伸長耳朵聽來者哭訴張家的遭遇。她聽聞明白后出了屋子,就飛腳回到李丹姊那里,稟告了聽到的關于張白貞的死訊。
李丹姊吃了飯,閑散步,來到花園,正桂花樹下喂魚,聽了惡訊后失神驚恐得樣子,嚇得丫頭們忙拉住她又喊又叫、又搖又晃,半天才緩過神來,“哇”的一聲就大哭起來。
李丹姊為失去友伴痛哭時,任氏剛從避難的緊張中緩過神來,正喝著茶,聽紅兒報說張白貞出事了,張家出事了,手中的茶碗差點兒跌到地上,隱隱不安頓時在心底蔓延。她穿戴好起身去上房。出了門,卻不自覺的朝二房走去,走了兩步,停住腳,吩咐紅兒:
“去二房問問,二太太在不?”
紅兒小跑著去了,很快又跑著回來道:
“老媽媽說二太太被上房叫去了,走了不多時。”
任氏點點頭,轉身匆匆朝上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