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弦清月懸在空中,光輝蒙蒙,風(fēng)也柔柔,村莊的夜晚靜幽幽。偶爾的鳥鳴掙脫幽靜響動一下,讓夜顯得更是深邃悠遠。
李家莊子?xùn)|部居住的高齡老太太張氏去世了。村里到處傳說著好好的她坐兒子趕的牛車時不慎摔斷了腿,然后不被送醫(yī)院治療,在家自養(yǎng)著,她平常無法活動,只能靠胳膊支撐著躺下或者坐起。她摔傷后,熬了一段時日,不但傷勢惡化,而且她的屋里到處是老鼠和蚊蟲,有村民經(jīng)過,看見她臉上落滿了蚊子。她無法做飯,靠三個兒子輪流送飯。盡管他們送的只是寡油少鹽清粥小菜,可是兒子們還是常常自己吃飽了,竟然忘了給老娘送,餓得她在家哇哇大哭……
妯娌們聽了心酸不已,但是誰對沒有對此說一句話。梅爵聽說心里除了心酸,還有心疼和驚訝,原來生命到了最后,是無盡的無奈,生活不保,生命的尊嚴(yán)不在……妯娌們心心念念的可以依仗的丈夫是什么,兒女又是什么,難道他們能是我們的人生保障?丈夫可能會離開,兒女可能會對沒有生活自理能力的長輩無暇顧及,甚至棄之不理……正常老了,靠誰?終究是靠自己,而自己已無法自理,怎么辦?靠國家?可是探索之路很長,我們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張媽錢媽走后不久,李家就接到了她們前后離世的消息。老太太抹著淚,不言語。妯娌們也不言語,只是季元英和景沁然哭得最傷心。不過,兩位老人離開離世帶來的悲傷很快就被李家新困窘的憂愁沖淡了。
改革完成了,雖然李家有驚無險,然而,接著互幫組開始了,這又給李家出了個尷尬的難題。李家沒有壯年男勞動力,且因為以前是地主,被村里各家各戶排斥。沒有哪個組愿意接受李家的加入。村里家家戶戶都認(rèn)為李家的加入互幫組,不過是走回頭路,他們的勞動成果又會被李家這些中看不中用的人們剝削去了。
早上,老太太聽說自己家被排斥在互幫組之外,頓時來了氣性,跟兒媳們說:
“不是我們不入他們的那個組,是村里人不讓入。這樣村里有誰來派我們家的不是,也派不著。我們就自己干自己的,也不用看誰的眼高眉低。你們干不動的活,我去跟你干……”
“娘,哪能讓您下地里去干活。我們干得了!”長兒媳婦連忙說。
“您下地去,要多長時間才能走到啊!”三兒媳婦沒頭沒腦的說。
“別亂說!”二兒媳婦趕緊接話制止韓章姁道。
“總有到的時候!”老太太一點兒都不服氣的說。
“娘,大家只是擔(dān)心別家都加入了互幫組,唯獨我們排在外頭,不知道對我們家會不會有什么不妥。其實只要合理合法,我們家沒什么把柄給人抓著,我們的處境沒危險,勞動什么的我們都不在乎的,這幾年不都是我們自己在干自己的活嗎?”四兒媳婦說。
“是啊,不讓我們?nèi)耄俏覀兗易约夯ブ停伪馗麄儞胶停 比齼合眿D還是那么直爽的說。
“問問六媳婦,看看她知不知道這互幫組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們說著,就急切的到梅爵房里去問究竟……早飯都擺上桌子了,人卻從飯桌前站起來跑去六房了,餐桌上只剩下四個孩子在吃。
梅爵的病還沒痊愈,生活起居都很少出屋。她的飯四嫂早就在餐廳擺飯前就先送過來了。她正在屋里洗手,準(zhǔn)備吃早飯,洗好手,一轉(zhuǎn)身,看見婆婆和眾位妯娌們推門進來了。她趕緊招呼她們坐。
“你怎么還沒吃呢?都快涼了!”三嫂劈頭就問道。
“我正要吃呢!你們吃這么快?”
“我們也都沒吃呢!”大嫂道。
“那,娘,你們……”
“我們一早擔(dān)心外面說的互幫組的事,村里人都不讓我們家加入他們的組,不知道這會不會給我們家招來麻煩?想問問你的看法。”老太太擰著眉頭問。
“我聽說,互幫組是自愿的,加不加入,應(yīng)該不至于招來是非。”
“只要不會給我們家招來是非,就行了!累點兒,苦點兒,我們都認(rèn)了!”任淑賢接話道。
“是啊,我們一早上都在擔(dān)心這個!”老太太松了口氣說。
“好了,好了,趕快讓校長吃飯了,我們也回去吃飯了!”韓章姁的話引來大家的一番苦笑。
晚飯后,韓章姁領(lǐng)著女兒到六房玩。她一進門就對著梅爵嚷道:
“家里無聊,兩個丫頭非要過來找弟弟玩!”
她們寒暄落座,看著三個孩子你一言我一語說學(xué)校的事時,又有人敲門,梅爵開門,看見大嫂站在門外,連忙請她進屋里坐。
任淑賢進來,見三兄弟媳婦也在,相互招呼一下,就坐下了。她看看三個孩子,勉強微微一笑,又看看韓章姁和梅爵,突然抑制不住的哭起來。
見任淑賢如此舉動,梅爵和韓章姁一驚,三個孩子都嚇得呆呆的,不敢出聲。梅爵忙讓孩子們出去玩。妯娌二人詢問大嫂何故如此。任淑賢努力抑制悲傷,拭淚道:
“我……我……覺得活的一點兒意思都沒有!可是我又不敢在老太太和老二媳婦、老四媳婦面前露一點兒怯!如果不是孩子牽絆著,我絕不在這世上忍受這般苦罪……”
“大嫂,怎么這么說呢?俗話說,好死不如賴活著!”韓章姁道。
“大嫂,少去想那些過往的酸咸苦辣,過得才能少點苦楚!活著沒意思的想法斷然要不得,不說大侄女需要你,老太太依仗你,就是我們也不能沒有你!總之,這個家不能沒有你!”
“我……在這個家里,連可以訴訴苦水的地方都少得可憐。真是沒意思……”任淑賢搖搖頭。
聽大嫂反復(fù)這么說,說得兩人苦水泛濫。梅爵心想,好在大嫂是找了三嫂和自己傾訴輕世之念,若是在二嫂和四嫂面前如此言說,怕是其有猶如橫飛的刀槍般的殺傷力。
梅爵病剛好起來時,王擇新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又來了。她還不知道梅爵病剛剛好的事,門進來就扯著嗓告訴梅爵上級的指示和決定:梅校長,上級指示擴建學(xué)校,增加初中部和高中部。梅爵無精打采的招呼她坐。王擇新不滿道:
“怎么了?不高興!難道你不覺得這是好事?”
“是好事!高興!只是對我而言還有比高興更糟糕的。”梅爵有氣無力的答道,“你就沒看到我都快散架子了嗎?”
“怎么了?看起來有氣無力的!”
“病了!剛好……都是為學(xué)校的事忙累病的。”
“等病好了不就可以了嘛!又不讓你立刻就去做!”
“可是即使病好,棘手的是家里、學(xué)校兩頭我根本顧不過來。”
“家里能有什么事,這么多女人,你就一個小孩,難道她們一群人還照顧不過來一個孩子?”
“就因為一群女人都寵著一個孩子,所以我要更多操心點兒。接觸到教育行業(yè),我最大的收獲就是了解了孩子的教育原來有最佳時期。而我們似乎已經(jīng)錯過了教育民源的最佳時間。他的奶奶、伯母們把他寵得一點兒脾氣都沒有。他出了家門,別人打他罵他,他都不知道保護自己。他將來是要撐起這個家的,他要像個頂天立地的男人才行!”
“你這口氣,可憐的孩子,要受你的摧殘了……”王擇新翻翻白眼,撇撇嘴調(diào)侃道。
“還有,李家有個傳統(tǒng),不娶識字的女人進門。所以遇到跟字有關(guān)的,現(xiàn)在全都得等我來處理。”
“哦,啊?那你還不是識字!難道在她們看來,你是男人?”
“是男人就好了。其實,我就不是李家的家長承認(rèn)的兒媳婦,他們承認(rèn)的那個人,確實就是不識字的。”
“對!對!對!我想起來了!聽說,這可是個傳奇故事的人家!”
“先別說這些了,說起來,不知道要說到什么時候呢!還是說正事吧……我覺得學(xué)校已經(jīng)正常運轉(zhuǎn)起來了,這些日子我沒去,還不是照常運轉(zhuǎn);而這個家就不一樣,我離開了就難以運轉(zhuǎn)。老太太和妯娌們?nèi)兆颖緛砭驮絹碓诫y以應(yīng)付裕如。”
“哦……”
“所以,我暫時就不去學(xué)校了……”
兩人交流了一番,最終王擇新同意梅爵決定暫時放棄學(xué)校工作。如果有必要,等她兒子十六歲以后再出來做。王擇新也認(rèn)為學(xué)校可另選人擔(dān)任校長,而李家卻無法再找人代替她。她覺得不能強人所難,畢竟這個家太特殊了,就果斷的回去匯報了。
梅爵很贊賞老同學(xué)的做事風(fēng)格,果斷利落,從不拖泥帶水。她送走她,看著她的背影,內(nèi)心嘆息:若是妯娌們都有這樣的處事格調(diào)和心胸,那么自己就可以心安的離開了,了無牽掛的做自己,做自己的事……然而世間沒有若是。
梅爵不再去學(xué)校了,她在家里,心懷教導(dǎo)好孩子的愿望,可是外面卻風(fēng)雨交加起來。看到外面的情形,妯娌們都慶幸梅爵回來可以避免招惹是非。
梅爵不再出去工作,家里的貼補就只能靠這些縫縫繡繡的營生,哪個女人都不敢怠慢。早上,韓章姁一個人先匆匆吃了早飯,趁早出去趕集賣鞋。她剛出門沒多久,又拎著一串鞋子跑回來了,進了門徑直沖進梅爵屋里。梅爵正在批評糾正兒子被奶奶和諸位大伯母嬌慣的諸多毛病,聽見聲音,抬頭看見氣喘吁吁的三嫂進門。
不等梅爵起身讓座,韓章姁看也不看地方,隨意坐下就說:
“老六媳婦啊!一大早這是干什么,你可別再嚇唬我們的寶貝疙瘩了!過來,我問你件事!”
“三嫂,你不是賣鞋已經(jīng)出門了嗎?”
“又回來了,因為剛在路上,聽說以后吃飯不要錢了,還隨便吃……是不是真的?我回來問問你。”
“是誰說的?”這幾天梅爵在外面聽人提起,不過她不相信是真的,就如她不相信天上會真的掉餡餅一樣。
“我一出門,滿路上趕集的人都在說這事兒!”
“有風(fēng)也許是有雨了!”
“如果真是那樣,那我們以后就不用起早貪黑的縫縫補補了!”
“還沒通知我們家,現(xiàn)在究竟會是什么情形也說不準(zhǔn),不過我們還是不能僥幸過日子!”
“唉!也是,我們家經(jīng)歷了這么多,還是不要指望不勞而獲的好事會發(fā)生了!”
梅爵目送三嫂掃興的又出門賣鞋去了,心里很不踏實,也跟著走出屋門,看看高空風(fēng)吹起來,冷颼颼的,她感覺天要變化了。她回到屋內(nèi),找了件厚衣服套在外面,還是感受到陣陣陰涼。
幾天后,韓章姁出去趕集賣鞋去了,竟然不到中午就回來了,手中拎著鞋。她手中的鞋子沒見少,也沒有如往常一樣順便還買點兒別的東西回來給大家嘗嘗。
任淑賢抬頭看見她苦著臉進門,吃驚的問:
“怎么了,老三媳婦,今兒回來的這么早?往天都是天快黑才回到家的。”
“行了,你們以后別做了,好好搞生產(chǎn)吧……”韓章姁把手中的鞋朝地上一丟,頹喪的坐下道。
“三嫂,是不是不許個人買賣了?”梅爵問道。
“是!唉,你也知道啊!嗐,其實早就不讓賣了,我想著不賣我們家就斷了用錢的來路了,那一點兒土地里也刨不出錢來。我就在集上跟他們周旋,他們在東邊抓,我就去西邊賣;他們在西邊管,我就去東邊賣。集市沒了,我就去住家街巷子里挨家挨戶問,挨門賣,能賣一雙是一雙……”
“啊,三媳婦,你應(yīng)該早點說,這也太冒險了!快別去了!”婆婆進門來,聽了擔(dān)憂道。
“想去也去不成了,今天我一進城,就有人跟著我,要沒收鞋,騎著自行車跟著我,要抓我,還要這要那的,我一看不好,就從抄小路,再從莊家地里跑回來了。”
“好險啊!你不早說,說了我們就不做了,你也不用去冒這險了。”季元英道。
“我要是說了,你們肯定害怕,就不讓我去了,可是我不去賣鞋,我們一家子就要天天喝清粥了。”
“清粥安全,沒有危險啊!”老太太道。
“三兄弟媳婦,你確定沒人跟著你來吧?”任淑賢突然想起什么問道。
“大嫂,放心吧!我走的是田埂,他們都騎著車,那玩意只能走路,跟不上我。”
“那就好……他們怎么就不讓賣東西了呢?那要買賣東西怎么辦?”季元英疑惑道。
“聽說統(tǒng)一購銷,要求都在專門的供銷點兒進行,總之不許個人搞買賣……”梅爵皺著眉頭說。
“只可惜了,這些鞋我們要留著自己穿了。”韓章姁道。
老太太走到自己往常的座位前坐下,目光暗淡,她伸手撫摸著蹲在身邊玩耍的小孫子的頭,看看門外地面近午的太陽撒射出的焦灼的光芒,神思迷茫,口中自言自語道:
“這到底是要干什么呀,這和他們以前住在我們家花園時的承諾,完全不一樣啊……”
不久后,果然吃飯不要錢了。村里開辦的大食堂敲鑼打鼓的開始了。李家莊子莊里莊外人人奔走相告,個個過年般的喜眉笑眼。
李家眾人看到外面的情形,就在家收拾好了靜候村大食堂來通知。但是,她們沒有等到任何通知的到來,也許他們忘了?怎么可能。七八天過去了,一家人相互看看,捉摸不透。
老太太也不安心,吩咐梅爵出去小心的打探一下:為什么到處都鬧得沸沸揚揚的大食堂,怎么落下她們這一戶。
梅爵聽命。為避免尷尬,傍晚時分,她看見吃食堂的人飯后回家了才過去看究竟。出了門,她快步朝食堂走去,經(jīng)過王順家門口時,聽見他母親在高聲嚷喊:
“人跑哪兒去了?真是懶牛上道,不是餓就是尿……”
她朝門口張望了一眼,看見王順的老母親正開門往屋里走……她繼續(xù)朝前走,進了食堂,看見吃飯的人走了,食堂的飯桌上凌亂的滿擺著吃剩下飯菜:掰開或者咬了幾口的饅頭扔在桌子上,米飯碗里碗都是外,醬油白菜還有半盆,肥肉芹菜掉得滿桌子都是,一碟碟咸菜條還算整齊、菠菜湯半盆半盆的擺著……都吃完飯了,還剩這么多?梅爵疑惑的看著桌子上的飯菜……
“梅校長來了?”
“啊——啊……”梅爵只注意飯菜,沒注意到身后有人,冷不防間被嚇了一跳。
“校長,您吃飯沒?”
“是你!”梅爵轉(zhuǎn)頭看見是曾經(jīng)的學(xué)生六子。
“是我,校長!您吃飯沒吶?”
“吃了吃了!你們這里這么熱鬧,我過來看看!你在這里管理食堂啊!”
“不是的!我也就是洗洗碗筷、燒燒火什么的。還有幾個人,這會兒在后邊搬面粉呢。校長您坐!”六子說著給梅爵搬過來一條長凳。
“還有這么多剩的飯菜,要怎么處理?”
“除了咸菜,吃過的,社長說都不要了……”
“哦……六子,順便問問:這村食堂是全村人都要入伙的嗎?”
“全村人差不多都集中過來了!”
“過不過來,有什么條件或者標(biāo)準(zhǔn)嗎?”
“這個,沒聽說。”
“我們家為什么村里沒通知過來?”
“呵呵,梅校長,不好意思,我也是聽說的,聽說群眾反映你們原是地主,大伙不想讓你們?nèi)胧程茫贿^我想他們會慢慢同意入的。現(xiàn)在你們家先自己吃著!”
聽六子這么說,她沒有再往下問,不經(jīng)意看見他又赤著雙腳腳,就問道:
“六子,你的鞋穿爛了嗎?怎么又光著腳啊?”
“沒有,鞋還好好的呢,校長!現(xiàn)在天還不很冷,等冷了再穿……”六子有點羞赧的笑著回答。
“腳不能受涼,趕緊回去洗洗腳穿上,穿爛了再做嘛。”
從食堂轉(zhuǎn)回家的路上,梅爵琢磨:這大食堂,從大處考慮,究竟是益還是弊?李家被孤立,不能斷定對家里人來說是不是件惡事。不過想想表哥曾特別照顧過李家,料不會因為是曾經(jīng)的地主而致罪,何況李家這些年再也沒盤剝哪個;從小處考慮,她并不是很在意參與公社食堂的好處,反而讓她擔(dān)心參與的可能后果。食堂人多嘴雜,衛(wèi)生不容樂觀;再者大食堂里吃完了飯還有那么多剩飯剩菜的情形,而每年田里就產(chǎn)那么點糧食,頓頓飯都這樣下去,不是很快就吃得糧囤見底了么?那時如果還能得到保障吃下去,那才能體現(xiàn)出這大食堂的優(yōu)越性所在……
梅爵思慮著進了家門,到了大廳,見油燈下老太太坐在屋里正和幾位嫂子說著話,顯然都在等她。
“娘,嫂子們,我回來了!”
“回來了,坐吧!”老太太道。
梅爵坐下,見所有人都眼巴巴的等著她說話:
“娘,嫂子們,我們家暫時還不讓參加村大食堂,不過……”梅爵說著停住了,她覺得應(yīng)該再考慮一下什么該說出口,什么不能說。
“不過什么?”老太太神情凝重的追問。
“不過暫時不參加才好,我這么想!”
“為什么?”幾位嫂子爭著問。
“我剛才去食堂,見吃飯的都走了,收拾的人還沒來得及收拾。那情形是:剩飯剩菜都夠明天一天吃的了!收拾的人說除了咸菜,剩的都不要了。你們想想,村里田地一年的產(chǎn)量,就那么多,一上來就這樣胡吃海喝的搞,這幾天是飽了。只是這樣下去,能吃幾天啊?”
“嗯——”老太太點頭。
嫂子們失望的相互望望……
“我覺得不要說我們,就是那些吃食堂的家人也心里沒底兒呢!我回來的路上,經(jīng)過王學(xué)校的家。看見……”
“等下,六兄弟媳婦,誰叫王學(xué)校?”韓章姁打斷她的話問道。
梅爵看見老太太和嫂子們也都一臉疑問,就解釋說:
“就是村最西邊那家,村大隊部院墻外的那家……”
“哦哦,那家啊!你應(yīng)該說:瘦猴子家……村里誰知道他的大名王學(xué)校啊!”季元英道。
“哈哈……”韓章姁聽了大笑起來,大家也跟著一笑。
接著聽梅爵繼續(xù)說:
“我看見王學(xué)校的娘在家用破瓦罐片熇剩米飯。熇干了收起來。”
“他們吃食堂,食堂的都吃不完,她還用得著自己在家忙活?”季元英疑惑道。
“是啊,我后來想想,那老媽媽還是有遠見的。她應(yīng)該擔(dān)心糧食吃完的時候,餓肚皮,所以就悄悄帶些食堂的剩飯回來熇了收著,以備以后的需要。”
“看來,這食堂,是要雷聲大,轟隆一番,雨點下成什么樣,難說了!”任淑賢道。
“所以沒通知我們,我們就安心吃自己的!”梅爵道。
“這樣也好!我們家,除了丫丫,都不方便拋頭露面的。不出去,計劃好自己家的飯碗,不浪費,也不要沒數(shù)到挨餓!”老太太釋然道。
果然如梅爵所言,幾個月后就只能喝粥,后來粥也吃不上,有人餓死……大食堂也就不得不停辦了。
老太太知道了大食堂停辦,長吁短嘆,暗暗折服六兒媳婦果然是個有遠見的人,自嘆弗如,內(nèi)心感激她能留下來陪著一群孤寡,也深感愧疚誤了她。但是無論感激還是愧疚她都不能說出口。她想了想,囑咐兒媳婦們:
“順著當(dāng)下的大家,也要周全自己的小家。在外不要和當(dāng)下局勢頂撞。什么時候都要靠我們自己……”
妯娌們聽了老太太的話,都愁眉不展。靠自己,怎么靠呢?她們累死累活家里卻越來越清貧。
食堂半途而廢時,這天一早李家門外有人狠狠的砸門,嚇得老太太趕緊把孫子孫女藏起來。妯娌見老太太如此,也都感到恐慌。
梅爵覺得現(xiàn)在并非戰(zhàn)亂,不至于有什么危險,就壯著膽子去開了門。景沁然也跟了過來。
門開了,她們看見村長帶著一群年輕人,個個手里拿著鐵器,身后還有一筐子裝了幾件銹跡斑駁的鐵器。
不等門里人問究竟,村長先開口了:
“現(xiàn)在,我們村積極響應(yīng)國家號召,大煉鋼鐵,要求各家出力的出力,出鐵的出鐵!”
“出力,出鐵,怎么個出法?”梅爵問道。
“出力,你們家的壯勞力么,就算了!看看有什么鐵器拿出來,鍋碗瓢盆,只要是鐵做的全都算!”
“好,我們馬上去找!”梅爵表示積極配合。
“不用了,我們自己找……”
梅爵跟在來人后面,一起找鐵器去了。景沁然轉(zhuǎn)身去找老太太,告訴她來人的目的。聽四兒媳婦說來人只是找為鐵,老太太也膽戰(zhàn)心驚的表示愿意支持,讓他們覺得能拿去煉鐵的都拿走……
老太太兢兢戰(zhàn)戰(zhàn)的盡管讓人拿家什的樣子,惹得眾位兒媳婦很不滿。鐵物都讓村干部里拿走了,我們用什么吃飯啊?任淑賢悄悄找梅爵商量,無論如何也要留下一口鍋。梅爵會意……村長在李家各房里收獲滿滿,幾個人幾乎抬不動了。梅爵見狀趕緊上前幫忙,妯娌們也過來搭把手……看見村長一臉滿足的笑意,梅爵試探著說:
“村長,你看我們家已經(jīng)出了不少鐵了,村里的食堂又停了,我們吃飯也只能在家做,能不能給我們留一口鍋……”
“嗯……”
“村長,缺勞力,我們也可以去,只是,鍋給我們家留一口吧……”韓章姁忙幫腔道。
“是啊,一口鐵鍋不留,我們怎么吃飯啊……”季元英擋在廚房門口可憐兮兮的訴說。
“唉,好吧!也不少了,不差一個鍋!”
老太太看見來人把凡是鐵的東西都拆卸下來,抬腿就抬著鐵物走了。她領(lǐng)著孫子孫女躲在一邊看著那些人離開的身影,口中叨念:
“不知道過些天會不會又有新鬧法?只要別傷一家老小,你們怎么鬧都行,要什么東西都給你們!”
大煉鋼鐵,家里只剩下了一口鍋,勉強應(yīng)對吃飯。一開始家里還不太適應(yīng),做一頓飯,來回刷鍋幾次。漸漸發(fā)現(xiàn),一口鍋足矣!家里可吃的東西越來越少了。盡管每一個耕種季節(jié),女人在田間拼命勞作,家里的糧食還是不夠吃。老太太怕餓著孫子孫女,還如從前般無保留的把白米細(xì)面做給他們吃。幾個月后,孩子們也只能跟著大人一起吃玉米面、紅薯葉、咸菜條了。
李家生活越來越窮困,讓人人都沒有了輕松閑暇的時間,她們雖然形容消瘦,但氣色反而好多了,梅爵內(nèi)心感慨禍福相依。困乏讓日子不在日夜糾結(jié)中度過,就不顯得漫長,似乎快多了。
這天,眾人疼愛的李民源病了,看見孩子一臉的饑瘦色,老太太心焦的問孫子:
“小丫丫,乖孫孫,你想吃什么?跟奶奶說。”
“奶奶,我想吃以前家里做的軟軟的白面肉包子。”
聽孫子說想吃肉包子,老太太和兒媳婦們商議,如何弄點兒面和肉蒸幾個包子給孩子吃:
“去買點面和肉兒吧,總之給孩子做幾個包子解解饞吧!”老太太慷慨道。
“娘,買,錢倒是有積存的,只是沒有糧票,所以買不了。前些天我跟村里人家換糧票,他們都不換。現(xiàn)在,誰家有票也是好好存著,為了年節(jié)時能吃到白面和葷腥。”大兒媳婦皺著眉說。
“別家也這么難啊!那我們?nèi)ジI賣人賒點兒肉、面,或者借也行……”
梅爵皺起眉說:
“娘,現(xiàn)在外面不許個人買賣了,各種東西都是由公家統(tǒng)一銷售。公家供不應(yīng)求,有錢有票的還要排隊等候,更不要提什么賒購。外面的家家都難,他們還不如我們,我們至少家現(xiàn)在還是能糊口,外頭,聽說都有人餓死了,逃荒的,討飯的,不比以前少……”
“啊!不能吧,前幾天還聽說他們都是地畝產(chǎn)萬斤,豬肥牛壯……那都吃不完,用不盡的!你是不是聽錯了。”
“娘,我們關(guān)起門來說,畝產(chǎn)萬斤,那是瞎吹的。要是真的,怎么會餓死人呢。也不知道這是怎么了,一陣陣的,饑荒鬧得外面餓殍遍野…小孩子多喝喝開水就好了,別慣著他。”
眾妯娌聽見梅爵說讓侄子喝水,哽咽落淚。
老太太相信六兒媳婦的話應(yīng)該是真的,可是外面的人為什么要瞎說呢?瞎說還說得這么離譜。
“這到底是怎么了,我以為我們吃不上白面,是因為我們家沒有壯勞動力,所以家里糧食捉襟現(xiàn)肘的,也就罷了。村里其他人家現(xiàn)在呼風(fēng)喚雨,要什么有什么,反而吃不上飯了,這到底是怎么了?這日子要怎么過,我們還真是要多上心了……”老太太看看孫子孫女的小黃臉,無奈抹淚。
“總有辦法讓日子過好!”韓章姁信心十足的說。
聽了韓章姁的話,妯娌們有些頗受鼓勵,可是怎么能過好呢?她們又覺得空洞無力。
晚飯,喝完每人一份的稀粥,李姝妍和母親回到長房,沒多久她就哭起來:
“媽,我還餓!嗚嗚……”
“你現(xiàn)在正長身體,所以餓的快。可是餓也不能吃了,家里多出的那一點點兒東西,要留給你弟弟!”
“弟弟是六嬸的孩子,你為什么比六嬸還疼他!”
“因為媽從你外祖父那里回來才明白,這個家沒我們,只要有他,家就還在。如果他沒了,我們在,家還是會沒的。所以什么時候都要以他為重。沒有辦法的!唉,誰會想得到,這家里人,喜歡的,不喜歡的,都成了掛一根繩上的螞蚱,而那根繩子握在一個小小的孩子手里……”
李姝妍聽不明白母親的話,淚眼汪汪的想著吃的,饑腸轆轆的感覺越來越抓撓腸胃,心中暗暗惱恨這個人人都疼愛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