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時空中無論富裕還是貧困,依然是斗轉星移。暑去寒來,轉眼又要過年了。過年的期盼縈繞在人們的心頭。餓了一年了,就指望這時能吃口肉,嘗顆糖,聞聞白面的饅頭的香氣,一家人能坐在一起忙碌一頓團圓飯……但是大家的愿望都落空了,通知:不放假,不休息,生產生活照常……
李家和莊里的所有門戶一樣,一口空空的黑鍋,仰面對著黑幽幽的屋頂。妯娌們翻遍屋里屋外的鍋碗瓢盆和犄角旮旯,費盡心思,除了眼前一小堆爛紅薯和玉米,再也無法找出其他可備年之物。家家戶戶都不養禽畜,肉要到統一的購銷點兒去買。
看見孫子孫女們的清瘦的小臉,老太太顫巍巍的說:
“過年了,總不能讓小孩也沒個盼想吧。兒媳婦們,找找家里,能賣的,能換的,都拿出去,好歹換張票據,買點兒肉魚、糖果點心,給孩子們過個新年……”
“娘,家里我們一早翻到現在,什么都沒了,想想啊,我們這幾年大多就靠家底兒過日子,就已經用了不少,最要命的是現在村里人又動不動就來拿,來搶,沒拿走的,還給砸了,我們還能剩下什么啊!”大兒媳婦苦著臉道。
“唉,娘,民羽、民益的玩具和金鎖玉佩,我當年埋在后花園里,要不我們去找找,拿出值錢的東西去換票賣錢吧!”四兒媳婦平常很少說話,今天卻開口了。
眾人個個面面相覷,面露喜色,然后看著老太太。
老太太臉上也掠過一絲欣喜,然后含淚堅定道:
“不能動這兩孩子的東西,給他們放在家里!就當他們回來了,還在家……我們總能想到辦法……”
聽了老太太的話,妯娌們目光又暗談下來,都琢磨怎么弄錢搞糧,只為吃口飽飯。在眾人沉默的思索中,韓章姁先開口道:
“娘,村東有片桃樹林,我們去折桃枝賣吧,那東西過年拿來辟邪,往年我們還不是要在過年時買很多回來的。”
“可是外面沒人買啊!”任淑賢婦急切的提醒道。
“豈止不許自由買賣這一說,還有現在不許搞封建迷信活動,買桃枝辟邪,那不正是被禁止的嗎?就是賣,誰敢買……”季元英婦道。
“過年了,雖然說不放假,生產照搞,不許敬天祭祖,可是誰家會完全聽啊,肯定都是偷偷拜祭,用也是偷偷用,買也是偷偷買,我們也就可以偷偷賣。”韓章姁道。
“偷偷的怎么賣得出去?沒人知道我們在賣東西啊!”任淑賢莫名其妙道。
“不妥,危險,被抓到就麻煩了,不能去干這事兒!”老太太搖頭否定。
見老太太擔心害怕,妯娌們不再當著他的面繼續討論這一話題。但是夜里老太太睡著時,妯娌們不約而同的起來,到屋外悄悄商議:
“我想想覺得只有賣桃枝好像還可以,我們一起去,折、賣時分工,有人站崗放哨,有人掩護……而且最近村民忙著去別的地方學習了,批罵也少。”任淑賢道。
“對對……”任淑賢還沒說完,韓章姁就拍手贊成道。
……
春節越來越近了,妯娌們起早摸黑的兢兢戰戰的行動總算如愿換來了幾張薄薄的票據,看著它們,感覺聞到了肉和糖果的香味兒。
妯娌們琢磨,應該先買肉,剩下的錢在給孩子們買幾個糖果。晚上,妯娌們悄悄商量第二天誰去買肉,她們相互看看,韓章姁開口道:
“別看了,我去!不過得讓老六媳婦和我一起去。帶著這些來之不易的錢,我不識字,怕算錯了賬……”
眾人一致同意,只是梅爵苦笑著對韓章姁道:
“三嫂,我們明天可要早點兒起,否則排在最后,就買不到了……”
任淑賢聽著邊收拾碗筷,邊說:
“你們早點兒去睡吧,只管睡,我掐著時候,準點兒叫你們。”
……
第二天凌晨,韓章姁和梅爵深一腳淺一腳的趕到供銷點兒時,天還沒亮,但是有人比她們更早,已經在排隊等候了。
天漸漸放亮時,人越來越多,排起來的隊伍長長的,看不見首尾,等待的人大多伸著脖子,焦躁不安的盼望著開門,也有少數人心不在焉的左顧右盼。天氣干冷,所有的人口中噴著白氣。看見一簇簇白氣,梅爵更覺得冷瑟。
太陽緩慢升起時,等待的人們才看見供銷社里面有人懶洋洋的把門打開。門開了,里面出來的人鄙夷不屑眼神看著擁擠向前購買東西的人,大聲呵斥讓大家排好隊,一個個來。但是開門的人一轉身,眾人就波濤洶涌般進了店里,梅爵猝不及防從隊伍里被人擠了出來,她揉著被踩疼的腳,想大概三嫂擠進屋里去了,抬頭四處找尋后就見她也在門外急得跳腳。
她們只好再次繼續往前擠,眼看著氣力大、橫沖直撞的人提著雞、豬肉、魚、糖果走出門來,她們焦急又羞赧。蠻橫的往前擠,她們做不到,也沒有那份蠻力氣。
然而太陽剛剛偏西時,進店的人群依然在朝前擁擠,店里東西卻銷售完了。她們兩人不要說買點兒年貨,連門都沒擠進去。看到打開又關上的店門,這時兩人感到又餓又冷又困,氣餒的坐在路邊條石上休息。
韓章姁嘆了一口氣道:
“看來過年就只能全家喝稀粥了。”
梅爵揉著酸脹的腿,回頭看看緊閉的供銷社房門,心中甚是好笑,跟三嫂道:
“怕是從前誰也想不到,我們家里會為吃一口肉在外被人擠來推去的,而且還連肉都沒能碰到。”
“這就叫此一時,彼一時吧!”
她們往回走,在路上遇到一位顛著小腳偷偷賣雞蛋的老太太,高價買了十個雞蛋,總算沒有完全失望而回。
準備年夜飯了,任淑賢看著破瓦缸里那一點兒玉米面兒,想把除夕的粥熬稠一點兒,可是下頓怎么辦?明天怎么辦?還是喝稀的吧,至少下頓還有的喝……
年夜飯做好了,清粥一鍋,咸菜一碗,十個熟雞蛋。任淑賢洗凈手先盛了一碗粥,又拿碗裝了些咸菜和雞蛋。季元英洗凈手,擦干,把薄粥、咸菜條和熟雞蛋端到屋外的磚頭上。磚頭是韓章姁帶著兩位兄弟媳婦趁天黑臨時鋪出來的。
眾人凈面洗手,換了干凈衣服,一切準備就緒,在老太太的帶領下,拜祭藏在花園墻根下草叢里的祖宗的被折斷的半截排位……拜完了,他們又趕緊把東西端走,把磚頭拆亂。
暮色濃郁深重后,村莊里靜靜的,沒有一聲鞭炮響起。今年不用辛苦忙碌的備年了,李家一家子較往年早得多的就坐在了飯桌前。飯桌上的飯菜也較往年簡單多,桌子中央擺著一粗瓷碗,里面整齊的碼著咸菜條,桌邊每人一碗粥,一人一個雞蛋,筷子顏色各異——紅色,褐色的,黃色的,但還是整齊的擺在用餐人的碗旁。
看著孫女孫子對著薄粥饑餓的樣子,又看看兒媳婦們,老太太長嘆一氣,說:
“孩子們,對不住了,家里到了這樣的境地……讓你們……”
妯娌們都想說句什么安慰老太太,卻難以忍住抑制悲傷的情緒,默默的拭起淚來……
梅爵強顏微笑著道:
“娘,不是我們家的因由,是家家都這樣!聽聽,辭灶到現在,外面沒有一聲鞭炮響,往年雖然我們家不燃鞭炮,再怎么說,外面也是有響動的。”
但是四個孩子卻沒哭,他們不明白飯都盛好了長輩們怎么遲遲不說:可以吃飯了!今天有雞蛋,是一件多么開心的事啊,為什么長輩反而這樣的傷心傷感。
終于,老太太做了個請大家吃飯的手勢,眾人端起碗,拿起筷子,吃起飯來。
梅爵外,妯娌們都把自己的那個雞蛋給了民源。老太太看看孫子,又看看孫女,正不知道是不是把自己的也給孫子時,看見六兒媳婦把孫子碗邊的雞蛋一人一個分給孫女,孫子和他姐姐們一樣多,也是兩個。梅爵見嫂子不吃,就把自己的給了老太太。老太太不要,正在推讓時,忽然聽見有人敲門。
由于村里太安靜了,也由于大家都沒有多少力氣在吃飯時發出聲響,所以屋里屋外都靜悄悄的,因而突來的聲響嚇了一家人一跳。他們屏息仔細聽了聽,果然是在敲他們的門,老太太緩過神連忙放下碗筷,警覺的壓低聲音招呼孫女孫子跟她出去藏起來。大嫂皺起眉頭,看見婆婆慌忙揣起雞蛋領著孩子轉身就不見了,苦笑道:
“唉,看把婆婆嚇得……”
“難道村民又來了?”二嫂小聲說。
“應該不會吧,怎么說他們也要過節啊!”四嫂搖頭說。
“他們,過什么節,他們說的不放假,難道他們過節,讓別人生產勞動!”三嫂氣嘟嘟的道。
“就算不放假,都不過年了。可現在是晚上,又不能勞動了,他們還要干什么?還讓我們摸黑去掃街?”二嫂小聲猜測道。
“應該不是村民,村民如果來了,怕是早砸門進來,或者翻墻過來了!我去看看……”梅爵說著起身出來。
梅爵出來,妯娌們也跟著出來。她們來到大門口,她看看嫂子們,但是黑魆魆中,她一張面孔也看不清,就試探著朝外喊道:
“誰呀?誰在外面敲門的?”
“我,是段司令讓我們過來看看你們……”
梅爵聽明白了,是表哥的部下,連忙下了門栓,打開門。門開了,幾名士兵拿著東西閃進來,最后進來的兵把門閉上,他們進了屋,屋里的油燈火苗閃動,似對來客的歡迎儀式。外間屋實在站不下太多人,妯娌們除了任淑賢和梅爵進屋里間了。任淑賢和梅爵忙給來客拉過來凳子,兵放下東西,規矩的站著,沒有人坐。兩位妯娌見兵看見了桌子上的年夜飯,都羞愧的感到抬不起頭。
最后進門的人放下東西說:
“段司令說部隊不放假,他分發的這些東西也吃不著,送來給你們吃。家如果還有什么難處,就跟他說。”
他放下東西就要轉身出去,其他兵也跟著往外走。但是他又停住了……
借著柔弱的燈光細看,梅爵覺得似乎見過此人……想起來了,這人是鄭儀威。不過因他想起表姐,她不敢多說什么,怕引起別樣情緒,就只是客氣并問段司令是否安好。
鄭儀威說:
“段司令安好!東西你們趕緊吃,別留。這是他的話。不過,你們一定非常難。現在家里有壯勞動力的門戶都難,何況你們,我想對你們說句我自己的話:千萬別灰心,日子總會有好的時候。”
聽了來人懇切的話,暗幽幽的燈光下,屋外間和里間的妯娌們都點點頭。
送走匆匆來去的人,任淑賢和韓章姁去后邊找婆婆和孩子們回來。梅爵和四嫂一起查看規整東西:大米、面粉各一袋,一筐蘋果,一瓶香油,一瓶醬油,十公斤左右的豬肉,兩只三公斤左右的公雞,兩包蜜糖果子。看著東西梅爵忍不住說:
“就這么一點兒東西,表哥還要讓七八個人來送,可見外面是有多么艱難?”
“是啊!過節了,東西卻太難買了,我們去擠了一天都沒買到一兩肉……”韓章姁有氣無力的說。
她們把能直接吃的蘋果、蜜糖果子擺到桌子上,算是給年夜飯加菜。
人找回來了,孩子們前頭先跑進屋里,看見桌子上的果子,拿起來笑得嘴巴都合不上了。他們剛要把吃的放進嘴里,老太太隨后進來了,連忙說:
“不能吃,快放下!”
“……”妯娌們不知何意,都看著婆婆。
“先別吃,要先祭祖,再留出敬天的,你們再吃……讓老祖宗先吃,讓他們保佑你們才行!”
“聽奶奶的!先放下……”任淑賢連忙也勸孩子。
孩子們很不情愿的把許久不見的美味放了回去,嘟起嘴。
妯娌收拾東西,準備再一次拜祭。老太太看著桌子上肉,哽咽道:
“這個孩子還是惦著我們的……他以前說仗打勝了,我們的日子就好過了;可是現在勝了,怎么我們的日反倒是更加不堪了……”
“娘,可別說了,小心外面有人聽見!”任淑賢警惕的提醒道。
梅爵內心感嘆,世間世事瞬息萬變,對于李家,自己也是這變化的促成者之一,一想到這,就頓時愧疚不已,但是現在除了留在這里陪伴她們,無能為力,似乎就連表哥也無能為力,更不要提自己了。她又想起表姐賈寧玉,內心深處感嘆,愛美無比的表姐如果現在還活著,那該是多么痛苦,這衣,這食,以及這世事,她怕是一刻也忍受不了。也許,她在李家境況尚不是很破落的境遇下離開,是最好的了。
再次祭拜完,眾人繼續吃年夜飯。邊喝粥,任淑賢邊抬眼看看梅爵,心里苦笑道:誰會想得到,有一天我會什么都不計較的幫她,誠心誠意留她在家……妯娌們會一起坐在破桌前喝粗面粥,我而今還是長嫂,盡管沒有兒子了,也不過如此,是不是又有什么關系……除了對李家的責任,再無其他的了。
蜜糖果子李民源吃進嘴里,一臉幸福和滿足,但是他的大姐吃著并不如往日的點心,又看到弟弟一臉幸福,卻哭了。眾女人也都難以抑制的哭了起來……
鄭儀威回到部隊,向段司令匯報到李家所見大致情境。段玫聽了沉著臉,一言不發。但是他心里卻是翻江倒海,銘卿瑞卿當年寫給自己的信已經不敢再翻看,但是內容卻記憶猶新。他們當年投入的慷慨熱枕,似乎還有溫度,但是……還有他們走后,李家女人們在戰爭中的忘我的投入,現在簡直不敢再直視她們。她們忍受著饑寒交迫過日子,卻從沒對他曾經信誓旦旦的承諾說過一句指責他的話。她們默默的過著清貧的日子,他覺得除了敬佩也就是慚愧了。又想到不知所向的任少原,他內心澀苦疼痛。他覺得應該做點什么,哪怕只能為李家,可是又發現自己完全無能為力,比當年赤手空拳帶兵打仗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