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故人到訪
- 青青志
- 辰鉥
- 5806字
- 2021-09-14 09:06:00
盡管天氣暖和多了,但是下的雪還沒有消融化盡,地面上遍處是斑駁的雪片。早晚依舊寒氣逼人,裸露出來的手面迎風裂出細細的口子,沾水就疼。
這天傍晚時,太陽收走了熱度,融化的雪水結成冰,有人踏著碎冰殘雪尋上李家的門來。
聽見門外有人又打門又喊叫,梅爵出來開門迎接,看了半天才認出來,是她在城里讀書時的同學——王擇新。
王擇新換下了華麗的綾羅綢緞,穿著一身簡單的粗布軍裝,而且還改了發式,時隔許久且容顏氣度變化甚大,自然面生了。對方也把梅爵審視了半天,才從言談舉止的格調中認出了梅爵。王擇新過來一把拉住梅爵,說:
“哎呦喲,你變這樣了?也太意想不到了,我要拿出火眼金睛來才能認出你!”
“呵,還說我,怎么不說你自己也變化這么大!”
兩人說笑著,進了大院。王擇新看見偌大的院子里花木都脫了生機的顏色,光禿禿的,空蕩蕩的院落在清冷的北風中顯出寒天的落寞與凄清。
王擇新還是當年的脾性,一點兒也不含蓄,一進門就忍不住大聲感慨:
“天哪,這院子也太大了吧!難怪段司令說他曾經把營寨安在這里,我就納悶,這吃飯要有地兒,睡覺要有地兒,辦公要有地兒,傷員要養傷,車馬要存放,等等的需要那樣多的空間要占,一戶人家怎么可能容得下,就想一定是當時他們的人馬少得可憐?,F在看來,駐扎多少人都綽綽有余,這么大院子,這么多房子!這么……”
“行了,行了,你就別這么那么了!這里早已今非昔比了……你剛才說的段司令,是段玫司令嗎?”
“嗯!嗯!”
“你們也認識??!”
“當然!”王擇新斜瞄了梅爵一眼,自豪的答道。
兩人邊說邊往客廳走來。剛到客廳門外,就看見老太太領著孫子往外走。老太太一臉疑惑的樣子看著來客,把孫子緊緊的藏掖在身后,不讓他露臉,孩子偏偏很好奇,不時左右探出腦袋來。老太太則把孫子每次探出的腦袋趕緊撥回去,拉著他趕緊走。孫子好奇來人,偏偏不肯走,也不肯按照祖母的意愿躲藏起來。老太太急了,動作粗魯起來。
兒子的好奇屢被阻止,看得梅爵不由得心疼,忙說:
“娘,不要緊的,這位是我的同學,也是段表哥的下屬。表哥忙,派她來看我們的?!?
“哦,是這樣!原來是貴客來了,快里面請吧!你好好招待……”老太太說著,還是不放心的讓張媽搭手,一起硬拖著孩子趕緊離開了客廳。
王擇新瞅著老太太的影子遠了,毫不掩飾的對梅爵說:
“你婆婆怎么神神秘秘又躲躲閃閃的?難道他們這種人家的人都這樣?那個穿花衣服的孩子是你的女兒?段司令不是說你生了個男孩嗎?”
“是男孩呀!老太太非要給孩子這樣打扮。她說為了安全起見,要把男孩當女孩養。我也不好多說什么,隨她去吧!婆婆是從沒經過風雨的,以前。然后家里的男人突然都離去,只剩下一座空院子,在炮火連天里天天心驚膽戰,也不能怪她這么小心?換了誰,也不會好到哪里去!不論多難,她一直挺著脊梁支撐著這個家,有時候覺得,她作為一位恪守傳統的女性,還是挺了不起的?!?
“嗯,也是!算了,不說這些了,我說說來的任務吧。這次組織上派我來,是要委派你做一件事:給我們辦的一所小學出出力——去擔任校長。這是段司令推薦的你,我們也實在找不到別的人了。段司令說你一定能行。不是段司令,我都不知道你在還在這片土地上呢!一直以為你早就隨家人出國悠閑去了!”
“做校長?我能行嗎?到目前為止,我可是只做過學生!”
“能行!能行!”王擇新像哄孩子似的隨口應付道,全然不在乎梅爵的猶豫和疑惑。
“校長你們還是先派別人吧,我可以去做一名老師試試!”
“找什么別人???方圓幾十里,就算跑斷腿也找不出幾個識字的人!更別說你這層次的了?!?
“那什么時候開始任職?”
“馬上!”王擇新說著就從軍綠色的挎包里拿出張紙,遞過去。
梅爵接過一看是任命書,上面明明白白寫著任命她為李家莊小學的校長。她有些激動,拿著任命書,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王擇新則不關心梅爵的態度。她拿開梅爵雙手端著的那張任命書,無所謂的拍在桌子上,然后對她說:
“過會兒再看也不晚!我問你一件別的事:就是……”
“就是什么?”梅爵看見王擇新倏地臉紅了,態度也一改爽朗,舉止也頓時忸怩起來。
“就是……你表哥為什么不結婚?”
梅爵還想著任命校長的事,沒回過神來,只看見王擇新一臉期待,問:
“???你說誰要結婚?”
“哎呀,我問的是不結婚!你表哥,為什么?”
“哦,我怎么清楚?你為什么不問他?”
“他,一大老爺們,還是高高在上的司令,我怎么問?”
“你為什么關心他這事?”
“嗯,閑聊呀!”
“啊……”梅爵看看王擇新,笑了笑。
“笑什么?”
“其實……”
“其實什么?”
“其實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你瞎其什么實!”
“我想說,其實,他大概是打仗多了,心思不在這上面。風來雨去,不安定,所以就不想這個問題了!”
“也是!”
“他不想就算了!”
“算了?什么就算了?”
“我也不想了,是不想他了!”
“這就算了?既然對他有心,你怎么不努力試試啊……”
“算了!我才不浪費那個時間!”
梅爵想不到王擇新如此果斷。真是巾幗不讓須眉的果斷利落,即使在情感這樣微妙的問題上,也做得這樣拿得起,放得下,真是令人刮目相看。驚訝王擇新如此的果斷,梅爵不由得在心里感慨:要是任凌峰、表哥、任少原都能這樣放得開,果決爽快,也許他們現在都該有個結果了,不管如不如意,都該有心靈棲息的地方了。
“對了,和我表哥同處共事的人中是不有位姓任的人?”
“姓任的人?嗯……好像沒有!”
“沒有?”
“沒有!不過聽段司令的手下說之前有位姓任的——不知道是不是你說的這位。那人很有才氣,文縐縐的,長得特別招人看,只是他們家給他養了個童養媳,他不想娶,就在仗快要勝利不過還沒打完的時候,出國走了。對了,據說那位可憐童養媳,人,也挺中看的,而且很忠心,說是什么除了他,又誰也不嫁。你說說,他們婆婆媽媽的,這不是一個比一個有毛病嘛!”
“……”梅爵苦笑笑,不知道該接什么話,但是她心里為表哥、為任少原、為任凌峰感到莫名的憂傷。
除了任命書,王擇新還給梅爵帶來了一封信。她要離開時才想起來,從包里掏出來遞給她,說是段司令委托她順便捎過來的。
梅爵接過書信端詳:信口封著,信封上面寫著梅爵啟,再無其他。她料想是表哥寫的,趁著送信人在,她趕緊看看,再讓王擇新把回信帶回去。她打開,發現不是表哥寫的,也不需要回復。信竟然是任凌峰寫的,而且是大半年前寫的。信上寫了李家當年參軍的丫頭的去向。除了秋菊隨復員軍人遠嫁去了山西,其他人都在戰斗中犧牲了,葬在烈士陵園。信中除了一句問李伯母和各位嫂子、侄子侄女好,再無和他們一家有關的話。
看完信,她內心陷入凄涼,丫頭們大都也走了,也是英年早去,難道這就是唇亡齒寒的緣故的嗎?她沒敢跟老太太和妯娌們提丫頭們犧牲的事,只是在心里祈禱,希望她們安息。她知道,提了也只是給老太太等人徒增悲憂,何必給她們雪上添霜呢。
地方為建設學校,四處求賢若渴。段玫向到處招兵買馬的王擇新推薦了梅爵。自從他帶領部隊離開李家后,就沒有再回來,雖然年節不忘派部下過來看望問候。一方面他沒時間,另方面他不知道如何面對表妹還有老太太。當年離開李家后,他與任凌峰閑暇時越來越頻繁的爭執不休,因果無非都是為李家人。段玫認為應該盡可能鼓勵李家人各得其所,比如說梅爵,應該去發揮她生命價值的地方,而不是困在李家的牢籠之中,等待時間對有限生命的宣判。任凌峰卻覺得應該尊重李家女人的家園情懷,不論舊道德還是老家規,都讓他們自己決定改變與否。兩人在一起,說起打仗,同心同德;一說到李家,二人的意見就七零八碎。
多年的戰火紛飛后,勝利就在眼前,任凌峰卻卸下包袱,堅決要走了。段玫希望他能帶著梅爵走,而李家其他人就由他照看。對于他的建議,任凌峰不但一言不發,連手都沒跟他揮下一下就走了。
任凌峰走后,段玫不想埋沒了表妹的才能,舉薦她出來做事。他打算派人疏導李家妯娌們,讓她們未來都各有成就,而不是讓生命毫無意義的流失在高墻大院內,但是一想到除了表妹外她們都不識字,就計無所出了。
王擇新完成任務從李家走后,梅爵不知道該怎么和婆婆及嫂子們提出表哥舉薦她去任職校長一事。她內心長嘆:如果李家沒有經過巨大的變故,她會毫不猶豫獨立決斷,斷然不會顧及他人的想法。但是現在她深深的感受到這個家的風雨飄搖,一小點兒事情都可能是擊垮她們生存信念的巨石。她想到自己應為失誤負的責任,就不忍心了……她驚訝妯娌都變了,自己又何嘗沒變呢?說到底,是這個家變了,要想繼續生存下去,她們就不得不變。
傍晚突然起了大風,空氣變得冷硬強勁,讓走出屋門的人不由自主的直哆嗦。女人們覺得冷空氣一年比一年冷。大嫂和四嫂洗腌菜疙瘩,洗完后手上的水干了,就覺得手指肚疼痛,抬手端詳,就見裂開的深淺不一的血口子一道道的。見狀老太太心疼卻不知所措。錢媽忙找來棉絮沾著油給她們抹在裂口上,讓她們在火前烤烤手,又叮囑其他干活的人手沾水了擦干后,趕緊擦點油搓搓……女人們面對刺骨的空氣和越來越拮據的家用,越來越感受到了從前家里下人的生活原來那么不易,但是他們也如此這般的有生存策略和樂觀積極地態度。
夜晚,見兒子在老太太屋里睡了,梅爵就到上房和嫂子們一起做鞋。這幾年在張媽和錢媽的幫教下,李家眾人的衣食已經快要達到自給自足了。她們沒想到,曾經被呼來喚去的老媽媽們,而今卻成了她們的生存導師。
從做衣褲鞋襪,到燒水做飯、洗衣打掃,再到田間播種耕鋤,妯娌們都逐漸學會了。但是但凡力氣活,怎么盡心用力,她們還是趕不上別家?,F在,家里雖然有家底兒支撐尚能度日,但是眼見入少出多,終究有吃完的時候。家里的土地賣的賣,分的分,只剩了三五畝,種了勉強夠當年吃的,即使有更多土地,柔弱的妯娌們也沒有更多的力氣耕種。
通過做鞋添補收入,還是經歷了一番家庭會議討論的結果。老太太看兒媳婦們已經很努力還是拿不順鋤頭,種不好賴以生存的莊稼,也就不能全仰仗土地生存,和她們商量適合今后的生計之法。
四兒媳婦提出:
“我們做刺繡的生計吧。我可以教大家,拿針總比拿鋤頭輕巧嘛!”
梅爵對四嫂的建議提出異議,理由是:
“外面現在穿花色鮮艷的人受人鄙視,城里城外穿的人都少,即使繡的再好也是白受累,誰買啊……”
大兒媳婦提出:
“六兄弟媳婦的話給了我們提醒,要考慮買主多的東西。嗯……可以做鞋子賣!現在我們自己家人下地干活就知道在田里干活很費鞋?!?
一番討論后,幾房兒媳婦最后都認為做鞋子賣,還比較靠譜。老太太無奈的點頭同意,她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照顧一家人的衣食周全。這樣,田間不忙時,女人們就都聚在大廳里做鞋。
鞋做好了幾雙,又來了新問題:誰去賣?老太太顛著小腳趕集,走到了,集市也快散了,顯然不行。大兒媳婦說她不去,因為她做鞋底已經熟練了方法,速度快,去趕集浪費功夫。其實她怕鞋賣貴賣賤,回來不好交代。二兒媳婦也不去,她直接說沒賣過東西,不知道怎么賣!三兒媳看大家都退卻,滿不在乎的說她去試試……
做鞋的妯娌們,除了景沁然,其他人手上都扎出不少針眼。婆婆看著心疼,從家里的犄角旮旯翻到了一瓶白酒,拿來放在大廳,哪個手扎了,趕緊倒點兒給他們搓搓。這是當年駐扎在花園的部隊的衛生員教老太太的簡單的日常消毒方法。她們以為部隊撤了,傷員走了,這些衛生常識也就派不上用場了,誰知竟對他們的日常大有用場。
梅爵也不擅長針線,妯娌們也不讓她多參與,讓她多拿出空閑教養兒子。她偶爾無事,也自覺過來加入做鞋的隊伍中。
她邊做鞋子邊琢磨,隨著家里變故,家中的人也變了,變得擅于學習了,變得通達真誠了,尤其是妯娌們不再明里暗里爭斗較勁,她們現在的樣子,就是當初她選擇銘卿所希冀的家人的樣子……從前,家里各種家規家條束縛,可是家里人,尤其是女人,從未停止吵吵嚷嚷,爭來斗去不休不息。任是老太爺何其威嚴嚴謹訓導,老太太何其操心勞肺,家里也無一日安寧;而現在,再無人提說什么家規家法,家里每個人都忙自己的事情,一天勞累且忙碌,卻再也沒有了明爭暗斗,一心一意在一個大院里生活。她覺得,最好的家規家法,應該是讓每個人的生命價值各有其位,各得其所,一個家就會笙磬同音,不治而治。她覺得嫂子們現在才是正常的人。她們不再把生命耗費在相煎相斗相猜相疑上,雖然迫不得已,可是賦予了生命過程以意義,雖然是簡單的意義。
不過今天自己提出要走出這個家,去擔任校長,她沒有把握會不會得到她們的贊成……她邊繼續做鞋子,邊觀察妯娌們:每個人都專心看著各自手里的針線……她納了一會鞋底兒,手酸了,就停下來,到桌前給各位嫂子倒了杯茶,自己也端起一杯,就地坐在蒲團上,喝了一口,看見嫂子們也紛紛停下手,揉揉手,端起白瓷杯子喝茶,就趁空淡淡的笑著說:
“今天,我一位同學來家里了,說有人推薦我去剛建好的村小學做校長……”
妯娌們知道今天家里來過客人,從老太太那里知道是梅爵的同學,但是不知這來了人所為何干,現在聽梅爵說,面面相覷。
“好事啊!”大嫂頓了頓,驚喜的對梅爵說。
“這么說,我們答應她?”梅爵反問道。
“為什么不答應?答應,答應!”二嫂堅定的說。
“去吧,做校長,再怎么說也比去刨田地省些力氣,并且比田地里的收成要穩妥!”三嫂出門倒茶渣,轉回身進門,接著二嫂的話的說。
其他人也都附和贊成。見嫂子們如此一致的贊成,梅爵反而不知該說什么了……
妯娌們私心里籌劃梅爵出來做點兒事,可以多點兒賺錢的路子,不至于個個都靠拿針線、耕種土地營生。這個家再是有多少禁忌,一家子終究也要吃飯。可是這碗飯是何其不易,耕田種地,每次回到家,個個都累得虛脫。持針捻線,為了多趕做一雙鞋子,哪天不得熬夜。有了減輕營生負擔的輕松路子,為什么不走?
妯娌們鼓勵梅爵只管跟老太太提任職校長一事,如果她不同意,她們會一起去幫她說。
第二天早上,早飯后,梅爵趁老太太心情好點兒時提起此事,妯娌們連忙接著梅爵的話說這是好事。只是老太太聽了沒有同意,卻也沒有明確的反對……
李民源在屋里玩著,忽然看見院子里鳥在地上蹦跳覓食,就拉著母親的手要出去看鳥。梅爵出去后,任淑賢對老太太道:
“娘,六兄弟媳婦能回來和我們一起過到今天,我心里很感激她。我覺著不管她要去做學生,還是做校長,我都沒有異議!”
“不是我不感謝她,只是一個婦道人家出去拋頭露面,總不合適吧!何況我們家這種情形!”
“娘,我們出去種田,賣鞋,哪一樣不需要出去拋頭露面?我們都不出去拋頭露面,入不敷出的日子還能過幾天?”三兒媳婦道。
“是??!”其他妯娌也跟著附和。
“你們說的是,境況今非昔比了……她愿意去,那就讓她去吧!”
妯娌們見婆婆只是勉強允許,知道她心里顧慮重重。任淑賢看著婆婆牽強應許的神情,想起在田間勞作的錐心勞苦以及妯娌累得東倒西歪的情形,長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