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郭論(全6冊)
- 郭德綱
- 5122字
- 2021-07-09 16:15:12
guo theory
│歪批│
05
“戲”說杜十娘:經典是怎么流行起來的?
《嫖院》《贈銀》《酒樓》《歸舟》《撇寶》《托趙》《建盼》和《活捉》,這些是評劇演員必須會演的戲。但無論唱哪一派的評劇,都得會唱《杜十娘》,這是評劇演員看家吃飯的戲。
我覺得我挺適合說相聲這個工作的,因為我知道我這人沒什么能耐,也沒什么追求。從小上學的時候,老師問大家:“長大了要做什么?”同學們都說要當科學家。就只有我一個人說:“我要說相聲。”一晃幾十年過去,我們班里沒有出科學家,倒是我一直在說相聲。說相聲、唱戲和說書,對我來說是一件特別開心的事情。這些工作雖然不敢說是“高臺教化”,但是可以勸人向善,教人學好。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我覺得這個可能更適合我,這三個工作可能是我畢生離不開的了。
我7歲開始接觸評書,9歲正式開始學相聲,唱戲是從1988年到1989年左右開始的,因為當時我的年紀小,說書可能既沒有觀眾也沒有平臺,更何況過去還有“老陰陽少戲子”的說法,說書是需要達到一定的年齡的。一個白胡子的人坐在那兒給人說書,別人可能覺得說得更可信,幾歲的孩子坐在那兒說書就是胡來,就是背課文,所以小孩子說書不現實。20世紀80年代的時候,說相聲也沒地兒說去,何況也不掙錢。所以當時我只能唱戲,從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斷斷續續,零零散散,唱了得有三五年的戲。
當時我唱戲搭的是小班。小班指的是,它不是國有的專業院團。所以到現在,有時候有人跟我聊天還說:“郭德綱,你唱戲算是專業的還是業余的?”每到這個時候,其實我還是很糾結該怎么回答。因為我要說自己是專業的,所謂專業的,就得是專業院團出身的,但省里或市里的專業院團我都沒去過,所以我不能說自己是專業院團的。我要說自己是業余的,也不忍心,因為會讓很多人覺得我的水平是有問題的。就好像是你本來有其他專業的工作,比如你是個鐵匠、廚師或裁縫,這些是你的本職工作,然后你現在不打鐵了,不給人炒菜了,不給人做衣服了,而是閑起來工夫去唱戲,這叫作業余。可是我那些年并沒有閑下來,我是忙的時候唱戲,閑下來也是唱戲,所以要是說自己是業余的話,我自己都覺得委屈。后來我終于想透了,其實我是一個職業的演員,我要靠著這個職業吃飯。最起碼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的那三五年時間里,我是靠著唱戲活下來的,京劇、評劇和河北梆子我都唱過。所謂的小班,就是私營團體、民營的社團,一個人自愿組織一些演員來唱戲,這個人可能是外行,也可能是內行。外行可能類似于企業家,舊社會管這種人叫財主,他出錢購買一堂戲劇的服裝,然后雇十到二十個演員和樂隊。他就是這個劇團的負責人,由他來為團體取名字,如“某某班”,他就是班主。還有一種就是唱戲的“角兒”,他自己能唱戲,家里就有一堂服裝,或者從外邊租來一堂服裝,然后招一些演員來,老老少少,湊到一塊兒唱戲,這也叫小班。
小班的特點是船小好掉頭。80年代末,在天津和河北有很多小班,我唱過十多個各種各樣的小班。評劇的小班最多,梆子其次,京戲大戲的最少。別看京劇是國粹,那會兒它不賣錢。我們當時很少唱京劇,因為它不掙錢,最掙錢的是評劇?!暗侥膬撼鋈憫蛉ィ俊彼^的“寫戲”,就是指演出。哪個村、哪個大隊、哪個縣里邊,有點兒什么事兒,人家愿意寫評戲,因為評戲熱鬧,通俗易懂。到了偏河北省一帶,好像對梆子就稍微喜歡一些了,當然也有要看京劇的,但是太少了,所以那些年京劇我唱得不多。我為什么要唱戲?其實就是餓,得吃飯。最開始的時候,我唱一場戲賺六塊錢,主演掙得更多一些。后來我的演出費逐漸往上漲,七塊、八塊,一直漲到唱一場戲能賺九塊錢。在臺上有的時候還能見一些彩錢,或者是到后來的小劇場里邊上花籃了再分。
有關小班唱戲的事兒,有機會再給大家細寫,那段時間現在回憶起來,我都覺得很快樂。
當時大批的老藝人今天都還在世,京劇的、評劇的、梆子的都有。還有的是專業院團里的演員,在團里邊沒事兒干,或者團領導不愛看他,或者是有心眼兒的人,也會自己跑出來,有時再湊一點兒愛好者和票友,聚在一塊兒,就算搭成了一個班子。樂隊上是“七忙八不忙”,也就是說,如果只有七個人,那樂隊的人手就有點兒不足;要是有八個人,樂隊就人手富裕了,總之七八個人就足夠。
評劇和梆子班里,有種樂器叫梆子,就是“擊節而歌”的梆子。打梆子的人通常還負責檢場。檢場就是把桌子和椅子搬來搬去,送一些需要的東西,反正就是要積極地發揮每一個人的能力。我最早就是從梆子開始唱起的,后來從梆子跨到了評劇,又從評劇跨到了京劇。前兩天德云社出去演出,從北京飛紐約,要飛13個鐘頭。我在飛機上也不能老睡覺,心血來潮就列了個單子,回憶了一下當初我都唱過什么戲。在飛機上我一共寫出了八九十出京劇的名字,這還只是個大概,實際上遠不止這些。唱過的梆子我也列了個單子,梆子我會的不多,只有五六十出。評劇我沒寫,因為實在太多了。前年(2015年)和去年,北京有一家出版社找我,我當時跟他們簽了合同,要出一本書,叫《馬過黎園》,副標題叫“我唱過的評戲”,當時只是大概地寫了寫,就寫了一百出戲。其實后來我算了算,那些年我唱過的,包括我會的、傳統的老評劇,可能有兩百多出。有的戲里我的戲份重要一些,有的戲里我只是演個配角。由此可見我們中國傳統藝術的博大精深。
今天我就可以跟各位讀者分享一下唱戲。我唱戲跟別人有區別,我既說書也唱戲。戲班里的老先生們經常說,這出戲我要是不明白該怎么辦,那就聽評書去。其實好多戲掐頭去尾后,演員也鬧不清楚這到底是個什么故事。有時候一起唱戲的孩子也問我:“郭先生,這個人為什么這么干?為什么這句話這么長?”我就給他們講,這是因為之前還有故事,所以才會發展成這樣。因為我既說書又唱戲,所以就比別人明白得多。
評戲里有一出我特別愛的,也是我學得比較早的一出戲,叫《杜十娘》。一說《杜十娘》,好多人就樂了,說:“我們知道這個故事,就是名妓杜十娘?!睂?!但為什么杜十娘的故事傳唱了這么多年,經久不衰?到底這個戲是怎么來的?評書又是怎么回事兒?這個我可以給大伙梳理一番。杜十娘的故事出自《警世通言》,在《警世通言》和《今古奇觀》里都有相關的記載。杜十娘的故事在《警世通言》的第三十二卷,在《今古奇觀》里是第五卷,叫《杜十娘怒沉百寶箱》。評戲里管“百寶箱”叫“百(bò)寶箱”。“百”字在戲里為了上口,不念“bǎi”,而念“bò”,這是評劇班的大師成兆才先生所創,他也是評戲班的祖師爺。
唱戲的人都供祖師爺,一般來說供的是唐明皇,因為唐明皇喜歡戲,喜歡梨園子弟。唐宮旁邊有一片梨樹,唱戲的人都被安排在梨園,所以后世凡是唱戲的人,都稱自己是“梨園子弟”。唐明皇愛看戲,自己也喜歡唱戲,更愿意上臺,但是他一上臺,底下看戲的文武群臣和娘娘們就得趕緊站起來,然后跪下看皇上唱戲。唐明皇就說,你們不能這樣,你們這樣攪和了我唱戲的心情了。文武群臣說,您是皇上,您一上場我們誰敢坐著看戲?所以唐明皇想了一個辦法,就是在他的帽子前面吊一塊四四方方的白玉,把臉擋上,然后說,你們看,我的臉已經被擋上了,這樣我就不是皇上了,你們就踏踏實實看戲吧。而且據說唐明皇在臺上還挺活泛,幽默詼諧,有說有唱。所以后來唐明皇唱的這個角色,都在臉上用白粉畫出一個白方塊,也就是小花臉,又叫“丑角”,也是從這時候起,戲班子就把唐明皇當作祖師爺了。而且在戲班里邊還有一個約定俗成的說法:小花臉有身份。按照過去戲班里的規矩,后臺里的生旦凈丑,不管是多大的演員的班,連梅蘭芳梅先生的班、馬連良馬先生的班也不例外,開演之前必須是小花臉先動筆,也就是唱丑角的人先化妝,然后其他人才能陸續開始。這是規矩,因為唱戲的祖師爺唐明皇唱的是小花臉。京班唱大戲要供奉唐明皇,評戲也供祖師爺,但是唐明皇沒唱過評劇,供他稍微差了點兒,而且當時的人們拿地方戲也不當回事兒,后來是評戲班的人自己說,咱們有這行全是因為成兆才先生把蓮花落和地秧歌綜合起來,借鑒了河北梆子的音樂和舞場,干脆咱們就尊成兆才先生做祖師爺吧,所以評戲班管成先生叫祖師爺。成兆才這位祖師爺也確實對得起大伙兒,很多戲都是他寫的,比如《花為媒》《楊三姐告狀》和《杜十娘》等名戲。當然,他老人家最早寫的戲跟現在演的也不一樣。以后有工夫的話,有關《楊三姐告狀》和《花為媒》當年的唱法,我會再給各位讀者細細分析。
關于《杜十娘怒沉百寶箱》,資料記載應該是在1914年由慶春班的演員演出的,當年有個叫月明珠的男旦,是評戲早期的名演員,他的本名叫任善豐,藝名是月明珠,還有張德禮和張志廣等這些位演員。最早的評劇演出是在唐山的永盛茶園。評戲里分為這么幾折,《嫖院》《贈銀》《酒樓》《歸舟》《撇寶》《托趙》《建盼》和《活捉》,這些是評劇演員必須會演的戲。但無論唱哪一派的評劇,都得會唱《杜十娘》,這是評劇演員看家吃飯的戲。
杜十娘這個故事用幾句話來解釋,您就能聽明白。故事發生在明朝萬歷年間,在浙江紹興有一個念書人名叫李甲,他爸爸是在朝里當官的,好像是布政司衙門里的官,所以也管他爸爸叫李布政。李甲在京城里念書,閑著沒事兒到煙花院里去玩兒,也就是教坊司院,在里面碰見了當時的美女——京中第一名妓杜十娘。杜十娘的家里原是官宦人家,父親是做官的,因為出了點兒事兒,惹了禍了,沒辦法,父親被法辦,閨女流落到煙花巷?!笆铩笔撬跓熁ㄔ豪镞叺呐判?,老鴇子買了好多女孩兒當閨女,從頭到尾排個順序,排在第十位的就是姓杜的這閨女,所以她就叫杜十娘。十娘的本名叫杜媺,這個名字您得記住了,評戲里邊有句唱詞“你害我好心十娘,名叫杜媺”。李甲到了煙花院里就愛上杜十娘了,那一年杜十娘19歲。李甲愛杜十娘愛得不行了,把身上帶的錢都扔到了煙花院里邊??墒菬熁ㄔ耗欠N地方,誰跟你談情說愛?沒有錢就轟你走!老鴇子說,你的錢花光了,你差不多該走了,就讓他走。但杜十娘也很愛李甲,最后就讓李甲把她贖走,她愿意跟李甲從良。老鴇子說“從良可以,拿錢來吧”,開口就要三百兩銀子。李甲沒有錢,只能出去借,天下最難的事兒就是找人借錢,多好的朋友一提借錢,就絕交了。李甲找不著朋友借錢,沒轍了,只能回去找杜十娘,杜十娘當即給他拿出來一百五十兩,說,贖金我出一半,你再想想辦法吧。好在李甲有一位朋友,叫柳遇春,是當時跟李甲一起念書的監生,這柳遇春在評劇舞臺上是由老生扮演的,他說:“你看杜十娘對你真心實意,人家給你拿了一百五十兩銀子,另外一百五十兩,我幫你借去吧。”柳遇春這人真不錯,果然給李甲借來了一百五十兩。
于是,李甲拿了三百兩銀子,給了老鴇子,把杜十娘接出了煙花院。杜十娘臨走的時候,院中姐妹都來相送,其中有兩個姐妹,一個叫徐素素,一個叫謝月朗,這是評劇《杜十娘》里邊的兩位二路旦角。李甲和杜十娘出了京城之后,發生了很多的變化,船停在了瓜洲渡口,風雪阻舟,晚上在船艙里邊,杜十娘挺開心的,對李甲說,我終于跟你走了,嫁了個好人家,到家去見你的父母,我高興,我給你唱個歌。杜十娘這一唱,驚動了旁邊船里的一個人,這個人姓孫名富,徽州新安縣人,是個鹽商,很有錢。孫富字善賚,但在舞臺上的老先生,包括我學唱戲時的老先生,都教我說他“姓孫,名富,字‘shànlái’”。這個“賚”字有可能是給念白了,實際上應該念成“lài”?!百l”字怎么寫呢?上面一個過來的“來”,底下一個貝殼的“貝”。當年寫原著的人水平很高,“賚”字當什么講呢?當“賜予、贈送”來講。所以其實這個名字是符合之后孫富所做的事情的。孫富隔著船就問,誰在唱歌?能唱得這么好,不是一般人。
轉過天來,孫富在岸邊想認識一下唱歌的人,就跟李甲倆人到酒樓去喝酒聊天,說來說去,說到昨天誰在唱歌。這李甲也沒腦子,直接就告訴孫富:“唱歌的是我接出來的一位名妓,叫杜十娘?!睂O富一聽,覺得了不得了,“人的名,樹的影”,天下人誰不知道杜十娘?孫富這小子就起了歹心,對李甲說:“像你這種身份的人,接個名妓回家,你爸爸受得了嗎?”這一句話算戳到李甲的肺管子上了。李甲的眼淚都快下來了,哭喪著臉說:“我就怕我爸,他是做官的,我現在混成這樣,還帶了個名妓回家。”孫富說:“所以我說,你也別太難過了,干脆,我給你一千兩銀子,你把杜十娘托付給我,這樣你回家也能見你爸爸,什么都不耽誤?!崩罴滓粫r鬼迷心竅,就答應了孫富。
李甲跟孫富喝完酒,回到船上之后發生的事兒,在評戲里邊這一折叫《歸舟》,李甲跟孫富在一起吃飯那一折叫《酒樓》。李甲歸舟之后,杜十娘問他:“你怎么回來之后情緒不好?”三問五問,就把真相給問出來了。李甲對杜十娘說:“我對不起你,我把你賣了一千兩銀子,你得跟別人走了,我對不起你,希望你以后幸福?!倍攀锫犕昃蜕盗?。這種時候呢,一般來說評劇里要唱一大段的反調。整出戲最重要的是轉過天來的《撇寶》這折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