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迪斯醒過來。眼前有兩個人，一個看上去像是科尼爾人，另一個是棒頭人。他試圖挪動身體，卻發現自己被捆綁在墻上。

“放開我，你們這些下流坯！”他怒不可遏，在他三十多年的海盜生涯中，從來沒有受到過這種屈辱。

李約素轉過身，露出一個笑臉，“你終于醒了，我還以為你不行了呢。把你固定住是為了防止飛行中出現意外。如果你想下來，沒問題。布丁，放開他。”

“是，船長。”

鄧迪斯抓住墻邊的扶手，移動到李約素身邊，“是你給我下的套？”

“我？”李約素露出一副茫然的表情，“我沒有給你下套，是那些流浪漢。我救了你，這確定無疑。”

鄧迪斯想起“敏捷”號被數量眾多的銀魚子攻擊，他撞在門上，昏了過去。是的，如果沒有人救他，那么他一定已經死了。然而，一切都是眼前這個揚揚得意的家伙引起的，鄧迪斯有想揍人的沖動，他看了一眼天狼七，沒有輕舉妄動，“我的飛船呢？”

“被巡邏隊帶走了。”

“巡邏隊？”

“是的。他們來了十幾艘，大家一哄而散，你的船癱瘓了，可能被他們帶走了。”

“星門警衛隊？這怎么可能，他們從來不管這種事。”鄧迪斯嚷嚷起來，李約素沒有解釋，他打開一段錄像，鄧迪斯咕噥著看了一眼，馬上安靜下來。“那是什么？”他有些驚疑不定，“這是監視錄像嗎？”

“這是我們把你救上來之后發生的事。你可以明白為什么星門警衛隊會趕來。他們還想抓我呢。”

“那到底是什么？”

“某種東西，我也不確定。不過，它有足夠的分量驚動達門塔艦隊。”

“達門塔艦隊？什么意思？星門沒有常駐艦隊。”

“現在有了。兩個小時前，達門塔第五艦隊進駐星門，實行徹底的交通管制，任何飛船不得出入空港。”

“第五艦隊……”鄧迪斯感覺不妙，雖然他是一個海盜，但他是一個明白大勢的海盜，第五艦隊是達門塔的精銳，它一直布防在達門塔星，屬于戰略預備隊。伽馬星門距離達門塔星并不遙遠，只有短短十二光年距離，一旦有需要，第五艦隊很快可以進駐，但這樣的事在過去的幾百年間都沒有發生過。

“有大事要發生了，”李約素顯然沒把這當回事，只是隨便聊聊，“你們海盜的好日子到頭了。”

鄧迪斯默不作聲。

“好吧，輪到我問你。你為什么要襲擊我的船？”

“我沒有……”鄧迪斯試圖辯解，然而倉促之間，找不出好的說辭。

“別這樣，我不是法官。大家都明白著呢。”李約素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鄧迪斯把心一橫，“好吧。我聽說你是個暴發戶，手頭上有超導晶體。”

“所以你想搶劫我？為什么其他人不來？你從哪里聽說的？”

“我來了他們當然就不會來……”鄧迪斯突然意識到什么，閉上嘴，警惕地看著李約素。

“說下去。”李約素的臉色突然間變得異常嚴肅，他威嚇般地盯著鄧迪斯。

“我在酒吧聽到的消息。”鄧迪斯說完緊閉嘴唇，毫無畏懼地回望著李約素。

李約素沒有繼續追問，“好吧，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

“埃里克。埃里克·科珀納。”鄧迪斯毫不猶豫地編了個名字。這個名字曾經確實存在過，只不過，名字的主人在多年前就死了。

“埃里克，這件事因你而起，你試圖偷襲我，只不過你的圈套被識破了。人在銀河，總有個閃失，是我把你從死神手里救出來。無論怎么說，你都欠了我一個很大的人情。”

“不錯。”

“現在我需要你幫忙。”

“幫什么？”

李約素飛快地盤算。對于海盜的生活，他的了解有限，他只有非常短暫的海盜生涯，還屬于客串，然而他了解他們的心理，如果你掌握了他們最重要的秘密，那么也就可以輕松地獲得次要秘密。

“帶我去見你們的頭。”李約素說。

“我是獨行海盜，沒有頭領。”

“看看你的左邊，這是我的兄弟，名字叫做天狼七。他認識你。”

鄧迪斯向著棒頭人看去。天狼七正冷冷地盯著他。他見過無數的棒頭人，然而他們的相貌在他眼里都一樣，無從確定這個棒頭人是否曾經是他們的一員。但是，至少這個棒頭人并沒有揭穿他的真實姓名，憑這一點，鄧迪斯斷定李約素只是虛張聲勢。

“我不認識他。”鄧迪斯搖頭，“從來沒見過。”

“這不重要。但是他認識你，你們曾是一伙的。正好我也想找海盜，帶我去見你的頭領。”

李約素的要求簡單而明確，鄧迪斯有些吃不準。他不知道眼前這個人到底是什么來路，也許那個棒頭人真的曾經是自己團伙的一員，只是并不記得自己的名字。

“既然你知道得這么清楚，你可以告訴我，到底我的首領是誰。我自己還不知道呢……”鄧迪斯繼續裝糊涂。

“萊布斯基將軍。”

鄧迪斯心中一凜，“你認識萊布斯基將軍？”

“聽說過，沒見過。但是我現在需要和他見個面。”

“什么理由？”

“你親眼看見了危險。”李約素把空間泡的錄像又播放了一遍，“暴風雨就要來了，這是前兆。我們可以開誠布公地談談。”

李約素把熊羆星上所聽聞的一切原原本本地講述了一遍，他毫不掩飾，十足坦誠，和剛才嬉皮笑臉的模樣判若兩人。他就像一個推心置腹的朋友，正和鄧迪斯分享自己的興奮、苦惱、憂慮。他告訴鄧迪斯，某個神秘的異類種族隱藏在黑暗空間，它們的突襲造成了“上佳”號的悲慘遭遇；科尼爾可能面臨著敵人的全面襲擊，而雷電家族正全面計劃防御；棒頭人傳奇般的史前史，還有那可能承載著希望的“平準”號。

鄧迪斯聽得入神。

“所以，我要見萊布斯基將軍。你們的團隊里邊有很多棒頭人，很多棒頭人雇傭軍在地下黑市出現，最后都和萊布斯基將軍有關，他一定有些線索可以幫助我們找到‘平準’號。”

鄧迪斯仍舊有些猶豫。海盜有嚴格的行規，如果貿然帶著兩個外人去基地，那意味著巨大的風險，而且極可能被視為叛徒。一個人可以死，但不可以沒名譽，這是鄧迪斯的信條，哪怕他的海盜同伙們并不認同這一點，他也堅持這一點。為了保護他的海盜同伙，最好的辦法是把李約素所說的一切當做胡說八道。然而，李約素所提到的事實過于驚人，他不敢斷然拒絕，更何況，這個人救了他的命——雖然也是這個人給他挖的陷阱。

“埃里克，我知道你是一個抱負遠大的人，做海盜只是生活所迫。現在有一個機會就在你面前，你可以成為拯救世界的英雄。有什么理由不這么做呢？”李約素趁熱打鐵，他看出鄧迪斯不是個一般的海盜，他身材高大，體態威猛，卻舉止得體，透著一股溫文爾雅的氣質，和一般海盜的粗鄙形成鮮明對比。

鄧迪斯沉默不語，他仔細考慮李約素的話，卻很難下定決心。是的，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海盜，他襲擊飛船、搶劫財物，在官方的通緝名單上高居榜首；但是，他是一個有夢想的海盜，別的海盜用搶來的財物花天酒地，醉生夢死，他卻用財物接濟窮人。三十年來，他的伙伴不斷被殺死，被逮捕，他一直安然無恙，甚至面對官方的搜查，被他劫持的飛船都愿意為他提供庇護。紳士海盜，這是某些飛船對他的稱呼，有時候他覺得這樣的稱號很滑稽，既然是海盜，又何必紳士。他也搞不明白自己到底怎么一回事。

李約素的話勾起了鄧迪斯的思緒，他陷落在長久的沉默中。

“無數的人可能死掉。但是如果找到‘平準’號，就可以多保護一些人。至少這艘飛船比你所知道的任何戰艦都要強大。”

鄧迪斯下定了決心，“你只需要找到棒頭人的線索，是嗎？你不需要去見萊布斯基，我可以幫你尋找線索。”

“這樣最好。”這個結果出乎李約素的意料。

“先回空港。”鄧迪斯說。

“空港被達門塔第五艦隊控制，無法進入。”

“空港很大，艦隊不可能全面監控，我們能找到機會。”鄧迪斯說。

“布丁，我們先回去。你可以聽聽埃里克的意見，他們一定在這個鋼鐵星球上邊打了不少窟窿。”李約素扭頭對著鄧迪斯，“兄弟，歡迎入伙。我們還有一個伙伴在空港，我也正想著怎么把他接出來。”

“這樣簡直太危險了！”布丁小聲嘀咕。突然間，他的聲音變成了尖叫，“天哪！我們被包圍了！”

“沒有辦法逃跑。他們已經封鎖了所有路線。六艘飛船逼近，他們使用網箱陣形，看起來是要活捉我們。”在布丁驚慌失措的喊聲中，李約素和天狼七飛快地套上了動力服。鄧迪斯退到一邊，緊緊抓住扶手。

達門塔飛船強行占據了通訊頻道，一個機器人的頭像出現在屏幕上，“李約素船長。”他用一種溫和而富有感染力的男性嗓音說話，“我是達門塔第五艦隊偵察分隊指揮官約克，很抱歉打擾到您，但是我們需要您的合作。”

“我不會投降。”李約素冷冷地說。

“不，您是我們的客人。根據艦隊司令的指示，您只需要提供關于空間泡的證詞，然后就可以自由活動。您的證詞對于我們很重要。”

這個意外的轉折讓李約素有些困惑，“只需要我作證，沒有其他的？”

“是的。”

“我要求保證我的飛船上每一個船員的安全和自由。”

“沒有問題。這是司令出具的指令。”約克在屏幕上展示了一張電子紙。

“布丁，交出控制權，讓他們帶我們回去。”李約素決定冒險賭一把，在六艘尖兵I型偵察飛船的包圍下，他也很難做出別的選擇。李約素回頭看著鄧迪斯，“看起來我們不需要大費周章就能回去。”

“挺不錯。”鄧迪斯機械地回應。

“天狼星”號向著空港靠攏，船上的三個人一路保持沉默。他們進入達門塔第五艦隊的控制范圍，被一艘捕獲飛船抓住。然后，他們見到了約克，偵察分隊指揮官，把他們從星門邊緣帶回來的那個機器人。

第一次見面讓李約素有些意外，約克的個頭很矮，只到他的腰部，手很短，而且根本沒有腿腳。約克說話的聲音很動聽，抑揚頓挫的語調非常明確地傳遞著各種情感，和他一成不變的面孔形成鮮明對照，以至于李約素有種錯覺，仿佛這只是一個傀儡軀體，另有一個鮮活的人正通過這具軀體來說話。和各種各樣的機器人對話經常會令人有這樣的錯覺，約克那種不多見的語氣讓這樣的錯覺大大加深。

“很高興見到您，李約素船長。”約克伸手，他的短手忽然間伸長一截。李約素有些意外，他和約克握手。約克的手是溫暖的，有種硬而滑溜的感覺，只有兩根手指。約克并不是沒有腿腳，他的身后有兩條軟索牢牢地抓著扶手。如果這就是腳，那比人的手還要靈活得多。還好，至少約克保持了頭顱和一對眼睛的造型，和人類還有某種類似之處。

“天狼七，鄧迪斯。很高興見到你們。”約克向著兩人點頭。

鄧迪斯暗暗吃驚，他從來不留真實姓名，這個長相奇特的達門塔軍官卻直截了當地把它說了出來。鄧迪斯下意識地看了李約素一眼。李約素也正看著他，似笑非笑。

“你好，布丁。”約克抬高了語調。

“啊，你好。”布丁有些慌亂，他第一次遇見到訪者主動和他打招呼。

“你想帶我們去哪里？”

“艦隊司令要見你。”

“哦，這真是很榮幸，能告訴我理由嗎？”

“我只是執行命令，你的問題可以留給司令官。”

約克在前邊領路。他手腳并用，四肢仿佛柔軟的長鞭，輕巧地抓住運動扶手，再輕輕甩開，然后即刻抓住下一個扶手。這樣的運動仿佛經過精妙設計，富有節奏感，比人們僅僅使用雙腳的運動更有效率，如果約克并不刻意控制速度，李約素根本沒法跟上。

最后，他們在一個寬敞的艙室里停下來。這是一個白艙，除了座椅，什么都沒有。

李約素環顧四周，“司令就在這里見我們？”

約克在一個座位上落下，“馬上要進行重力配置，請進入位置。”

“重力？機器人也需要重力？”

“我們進入了‘八腳魚’號母艦，母艦有重力配置。”

李約素和鄧迪斯坐下，把自己固定在座椅上。天狼七單手抓著一個扶手，并沒有坐下的打算。

重力的到來迅速而猛烈。李約素和鄧迪斯被狠狠地壓在座椅里，天狼七一個踉蹌，差點摔倒，他迅速雙手拉住扶手，穩住身體。

大門洞開。約克在前邊領路，他的兩條長鞭般的腿纏繞起來，形成履帶式的結構，他靠著這個向前移動。

達門塔人都很奇特，他們是純粹的機器。他們給自己設計了各種古怪的功能，導致各種各樣離奇的形狀。在科尼爾人看來，某些形狀不僅奇怪，而且丑陋，比如約克的樣子就仿佛一個人身體被從中間折斷，只剩下半截，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殘疾。然而達門塔人并不在意，對他們來說，形體是否類似人類、是否完整，這顯然不是判斷美和丑的主要標準。

達門塔的母艦結構顯然根據達門塔人的特性進行過優化。他們并不浪費空間建造大型通道，李約素注意到大多數來來往往的物體只有胳膊般大小，它們可能是機器人，也可能只是一個機器，沒法區分。通道兩邊的墻上有許多孔洞，那是小通道，人肯定無法在其中行走，但是兩個小機器卻能夠并行通過而綽綽有余。偶爾會有機器人擦肩而過，約克會稍作停頓，似乎在打招呼。

他們走出了幾百米，遇到了很多機器，卻沒有一個人形機器人，這和空港的警察相去甚遠。李約素忍耐不住，問：“這飛船上有其他人嗎？”

“剛才您見到了二百三十三個人。”

“你是說那些方盒子模樣的都是機器人？”

“是的。”

“為什么你不是一個方盒子？”李約素不無揶揄。

“您認為如果我是立方體，會更有利于交流嗎？”約克客氣地反問。

李約素趕緊打住，他搞不懂這些機器的心理，或者是否他們還有被稱為心理的東西，他必須明確表達意思，“不，我想問的是為什么你不給自己裝一雙腿，這樣子更像人，就像空港的那些警察。”

“我不是警察。在絕大多數情況下，人們只會看見我的上半身。至于母艦的機器人，他們不需要見任何外人，所以也沒有這個必要。”

李約素默然。在這里，外形只是被當做一種附屬特性，完全根據需要決定。這聽上去很符合邏輯。然而必然的推論就是人可以有各種各樣的外形，一旦和這一點聯系起來，這個邏輯就讓人感覺怪異。

“你們的艦隊什么時候來到這里的？”李約素岔開話題。

“司令會解釋你所想知道的一切。”約克并不打算說太多。

他們在沉默中走出長長一段路，乘坐了三次電梯。

“我們到了。”約克說。他們站在一扇巨大的門前，和狹小的通道相比，這扇門氣勢磅礴。通道到了這里豁然開朗，形成巨大的穹頂，穹頂上是透明的玻璃，可以望見璀璨的星河。環繞穹頂一圈，裝飾華麗的雕塑配合著金光閃閃的飾片，透出一股精致華貴的氣息。穹頂在這樣的映襯下，仿佛一塊巨大的黑色寶石，而星河仿佛無數的鉆石，閃閃發亮。

“哇……”李約素發出一聲贊嘆。他沒有料想到在達門塔的飛船上居然能看到這樣動人心魄的景致，這簡直是一件藝術品。

大門悄無聲息地打開。

李約素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個幾乎赤裸的軀體站在他們面前。這是一個男人，除了包裹著私處的一塊白布，他是全裸的，然而渾身上下散發著懾人的氣魄。眸子仿佛寶石般閃光，臉部輪廓分明，異常俊美，肌肉線條勻稱，充滿力量而又不讓人覺得過于僵硬。

這個男人說話了，聲音充滿魅惑，具有催眠力量，讓人不由自主地平靜下來，靜靜聆聽。

“歡迎你們。”他微笑著張開雙臂，動作無比優雅。

他的目光落在天狼七身上，熱切的目光突然間變得冰冷，“他們稱呼你什么，棒頭人？讓我們看看這位尊貴的客人。哈，多么可惜，失去了頭腦的人。你們的軀體永遠那么丑陋！”他的語氣尖刻，充滿挑釁，似乎在等待著天狼七失去控制，沖上來扭打。

天狼七冷冷地盯著他。

突然間裸體男人的神色又是一變，露出自信優雅的微笑，“李約素船長，我想先請你進行一次小小的身體測試，絕對無害，是否能夠賞光使用我的飛船上簡陋的設備？只要短短十分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