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多的飛船追逐著獵物。這是一種比賽耐心和運氣的運動，獵物本身也是一艘飛船，它可能很強大，也可能很脆弱。

流浪漢們把這種活動稱為狩獵。這種行徑在海盜的眼中未免有些可笑，獵殺一艘失落在時空中的單船，怎么看也是缺乏勇氣的表現。如果夠膽，他們應該去劫掠環形世界或者鑫船，這些飛船同樣來自遙遠的世界，卻強大得多，而且這些飛船并沒有失落，而是帶著目的飛行。或者，真正有勇氣的海盜應該注意那些盛氣凌人的家伙，他們通常不是有官方背景，就是一夜暴富的走私者，油水豐厚，但危險同樣巨大。

鄧迪斯是一個真正有勇氣的海盜。他打算襲擊一艘在伽馬港注冊的飛船，洗劫它，然后在達門塔的機器人趕來之前脫身。整個計劃非常大膽，設計好的攻擊地點在星門附近，這是時空不穩定區，漂浮著數量眾多的太空垃圾，強行俘獲飛船并進行太空行走危險系數極大。他的獵物正混雜在一群流浪漢的破爛飛船中，追逐著從時空裂隙中擠出來的一艘古船。

鄧迪斯的“敏捷”號中樞正在對目標進行分析，觀察的時間越長，鄧迪斯的眉頭鎖得越緊。這艘飛船性能卓越，一旦它警覺，“敏捷”號就跟不上它。這飛船的行動也很奇特，很多次，它明明可以靠近古船，卻放棄了。這瞞不過鄧迪斯的眼睛，它并非想俘獲飛船，只是玩玩。它不斷對可憐的失落飛船做出威脅性動作，迫使它改變軌跡，逐漸地落入流浪飛船的包圍圈中。

“敏捷”號向著前方的飛船靠攏過去。為了不引起懷疑，鄧迪斯放慢速度，仿佛自己是一個來遲的流浪者，只是想分一杯羹。

正沉浸在追逐游戲中的飛船顯然并沒有在意“敏捷”號的出現，只是繼續驅趕古船，逐漸地靠近它，迫使它按照設定的路線移動。

“敏捷”號靠過去，占據了一個位置。流浪漢們對于“敏捷”號的到來并沒有表示反對。通話請求不斷亮起，鄧迪斯接通了。他接入一個通訊網中。

“嗨，那個人，你的飛船要加入，那就穩住方向，我們要驅趕它到453區。”

“453區，明白，我需要一個更靠近它的位置，我的飛船比較大，而且有電驅網。”

“你居然有電驅網！哈，看樣子我們有好幫手了。好吧，你移動到內側。不過，最后關頭，可不要手軟。哈哈……”

“沒問題。”鄧迪斯回答，心中暗笑，這些人如果知道他不僅擁有電驅網，還有大功率束流武器，可以在幾分鐘內把他們掃蕩得一干二凈，恐怕就再也笑不出來。

他關注著自己的目標，目標在整個隊形中位置并不固定，總是很快地逼近古船，然后偽裝成力不從心的樣子落到后邊。鄧迪斯留意機會，和周圍的飛船交換位置，逐漸朝目標靠攏。當然，他注意不留形跡，萬一目標注意到自己是沖著它去的，事情就不太好辦了。

逃跑的古船上沒有任何信息傳出，似乎是一艘死船。飛船很靈活，總能夠找到機會擠出包圍圈。然而流浪者們是空間追逐的老手，他們并不是簡單的烏合之眾，每一次都會有一艘飛船擋住逃跑者的去路，把它逼回包圍圈中。

鄧迪斯加入追逐。“敏捷”號船體巨大，讓逃跑者頗為畏懼，這大大加速了合圍的進程。包圍圈逐漸縮小，他們向著453區靠近。

獵手們和獵物之間的距離更加接近。這是一個危險時刻，如果獵物感到絕望，它會轉而攻擊獵手，即使沒有武器，如果它抱著魚死網破的決心一直向外沖，那么攔截策略就失去了作用。此刻，必須精確地估計可能的突圍路線，由一艘具有俘獲能力的飛船貼近飛行。否則一旦被獵物突出包圍，那就功虧一簣，需要從頭來過。這樣是最不劃算的買賣，因為每一次圍捕都要消耗大量的能量，讓它在最后關頭溜走意味著消耗幾乎要翻倍。

鄧迪斯找到領頭人，“讓我來對付它，我有大功率電驅網。我抓過比這更大的飛船。”

“我相信你有這個能耐，不過我們已經有安排。”

“哪艘飛船？”

“你身邊的。它已經上去了。”

鄧迪斯心知肚明，那正是他的目標。它不算大飛船，大概只有“敏捷”號的一半，但它是一艘性能先進的飛船。

“那是‘天狼星’號？”鄧迪斯明知故問。

“是的，你認識？”

“不認識。但這艘飛船很有名。”

“很有名？我怎么不知道？”

“你很快就知道了。我去幫他，你幫我通告一聲。”

“不要貿然行事，我們已經安排好了。”

“放心，我一定要把這艘古船捕到。”

鄧迪斯沒有再理睬剩下的人們，他直接離開了自己的位置，進一步向“天狼星”號貼近。他有最大最強有力的飛船，這些人拿他無可奈何，為了保證整個過程順利結束，領頭人一定會告訴“天狼星”號，他是一個合格的伙伴，是來幫忙的。現在最要緊的是不要引起懷疑，只要他能夠貼近……

古船仍舊在逃跑，但軌跡已經不再靈活多變，顯然已經放棄了抵抗。“天狼星”號正快速貼近，平行飛行。

“敏捷”號緊緊地跟著，鄧迪斯并沒有逼得太近。他等待著機會，只要“天狼星”號啟動俘獲程序，它就將和古船結合在一起，暫時失去機動能力，“敏捷”號在這個時候沖上去，一定可以抓住它。

然而“天狼星”號并沒有立即行動，它貼著古船飛行，卻遲遲沒有動作。

“快抓住它！”鄧迪斯聽到領頭人在呼叫，然而“天狼星”號仍舊沒有動作。鄧迪斯感到不妙，他仿佛看見一雙狐疑的眼睛正盯著自己上下打量。

短暫的沉默之后，領頭人的聲音傳來：“兄弟，‘天狼星’號要求和你通話，你快點。最好給我退回來，不然大家都沒有好處。”

“后邊的那個，你靠得太近了。”“天狼星”號和“敏捷”號直接聯系上。

“我只是想幫忙。”鄧迪斯裝作滿不在乎，“萬一目標跑了，我還可以把它擋住。大家不至于空忙一場。”

“你退后。”“天狼星”號的聲音不容商量。

“這算什么嘛……大家都是兄弟。”鄧迪斯咕噥著，讓飛船的位置稍稍向后，“我退后，這樣你滿意了吧。”

“安全距離是六千米。”“天狼星”號繼續說。

鄧迪斯心底一陣狂喜，如果只退后六千米，他可以讓“敏捷”號在短短五秒內追上“天狼星”號。這么短的時間，“天狼星”號就算發現他的企圖也已經太晚，來不及從古船脫離下來。他可以用電驅網穩穩當當地抓住它。然而他仍舊不動聲色地說：“真沒辦法。你們怎么不相信伙伴呢？我再退后一點，就按你說的，六千米，現在已經是五千米了。這樣還不行？”

“別啰唆了，抓到飛船大家趕緊回去。你按照要求退后。他還要求我們聚集呢。”領頭人有些不耐煩。流浪漢們的飛船也慢慢收攏，幾乎都聚到了“敏捷”號身后。

“好吧，好吧！”鄧迪斯一副不樂意的樣子，再次把飛船位置向后調整。他發現自己落在流浪漢們的包圍圈里，一絲不安涌上心頭，處在這樣的位置，“敏捷”號簡直就像被拘押的囚犯。鄧迪斯心念一閃，然而還來不及動作，就聽到一個哈哈大笑的聲音：“你上當了。”

鄧迪斯感覺到飛船劇烈地震蕩，那是銀魚子正在發生作用，強烈的電流正讓飛船陷入癱瘓。中樞發出強烈警報。他的手邊有一個緊急按鈕，可以直接把引擎推動到最強模式，然而很多年前，他就拆除了這部分回路，眼下那里只空有一個按鈕，什么用也沒有。

就算有也太遲了。中樞僅僅發出兩秒鐘的警報就徹底癱瘓。鄧迪斯可以想象有多少銀魚子正趴在“敏捷”號堅硬的外殼上，這些該死的小東西發出強烈的電磁場，爆發出炫目的光，光線如此強烈，以至于透過屏蔽舷窗刺激到鄧迪斯的眼睛。

“他媽的銀河！”鄧迪斯破口大罵，然而他也只能說這句，“敏捷”號艙門失去控制，猛然彈開，空氣急劇外泄，鄧迪斯像一張紙般被吹起來。他重重地撞在艙門上，只覺得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船長，他飛出去了。他沖著星門去了！”布丁驚慌地叫喊起來。這個聲音通過網絡傳到了所有流浪漢的耳朵里，引起一陣哄笑。

“愣著干什么，把他救回來。”李約素罵了一句。

布丁再次發愣，“我們不是要抓飛船嗎？”

“先救人，飛船跑不掉。”

布丁指揮飛船掉頭，飛向那正急速靠近星門的白色身影。

“李約素，你說好要抓到飛船的。”領頭人眼看李約素要離開，有些著急，他不想在這個關頭出什么岔子。

“你們自己來好了。達門塔一直在高額懸賞緝拿海盜船。就算獵物跑掉了，你們也賺到了。你們肯定不會讓它跑掉的，對吧！”李約素并沒有和領頭人繼續說下去，“天狼星”號很快靠近了小小的白色人影。

“為什么要救他？”天狼七問。

“我們和他無冤無仇。”

“他想攻擊我們。”

“他已經失去了攻擊力。”

天狼七不再說話，他并不明白李約素這么做的原因，他從頭到尾都不明白李約素要做什么。他們來尋找棒頭人，棒頭人可能存在于星域某個隱蔽的角落，而不是酒吧、星門，或者流浪漢的狩獵場。至于居心叵測的海盜，天狼七見到過許多海盜，知道他們心狠手辣，毫無憐憫之心。“拯救一個海盜比把海盜打死更糟糕。”這是一句流傳很廣的諺語，李約素不可能不知道，然而他卻正在這么做。

“天狼星”號輕巧地貼近鄧迪斯，倏忽之間，白色的軀體隱沒在黑色船體中，“天狼星”號打開艙口，把鄧迪斯整個兜進來。

“還好他穿著動力服，要不然我們只有收尸了。”李約素說。

“不，就算人體直接暴露在真空中，也可以支撐一段時間，從幾十秒鐘到十幾分鐘不等。如果營救及時，還可以挽救生命。”布丁認真地糾正李約素。

“你少說幾句不行啊……”李約素沒好氣地說，“我們不是在研究科學問題。”

轉眼間，“天狼星”號已經逼近星門范圍。這里是星門的外緣地區，因為星門的高能量密度，時空在這里略為崎嶇，表現為輕微波動的引力。仿佛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忽左忽右，忽前忽后，試圖推動飛船。還好力量并不大，布丁可以應付。

“天狼星”號轉過一個大圈，去會合流浪漢們。

一道微弱的閃光。少量伽馬射線，布丁判斷這是星門的一次隨機泄露，能量很低，就算有什么東西從星門里出現，那也是一個非常微小的物體，而且在穿越星門的過程中可能已經被消耗殆盡。他繼續向前飛。然而又是一道微弱的閃光，還是伽馬射線。

“真是見鬼了！”一個流浪漢的聲音傳來，“你們看，那是什么鬼東西？”

布丁也捕捉到了流浪漢所看到的鬼東西——兩個黑色球體，它們從星門邊緣逸出，正緩慢移動，移動中間歇性地發出微弱的光，而軌跡卻毫無規則。

“船長，你看這是什么鬼東西？”布丁趕緊呼喚李約素。李約素正目不轉睛地看著，還沒有回過神，他看見了更讓人驚異的東西：第三個，然后是第四個……它們仿佛鬼魅般從星門邊緣區逸出，就像肥皂泡一般悠閑地飄浮。

流浪漢們追逐過從星門里擠出來的任何東西，然而誰也沒有見過眼前的景象。

“這是飛船嗎？”有人驚疑不定地問。

“是你個鬼啊！銀河在上，這他媽要是飛船，就把我的眼睛挖出來賣了。”

所有人都陷入短暫的沉默。

四個黑色而閃光的球體旁若無人地飄來飄去，它們的速度并不快，然而軌跡飄忽不定。李約素讓布丁展示慢鏡頭，希望能看清楚一些。他發現這些球體位置并不確定，在它們發光的一瞬，才有一個確定的位置，于是它們仿佛瞬間從某處移動到另一處。而不發光的時刻，它們仿佛并不存在，所謂的黑色球體只是一個視覺上的幻影。這絕不可能是飛船。

“布丁，沙達克給了你很多巨庫，趕緊查！”李約素大叫。

“我已經在查。但巨庫實在太大，我需要時間。現在進行到行星物理，百分之十七……”

“先檢查和空間異常相關的東西。”李約素打斷布丁。

黑色球體依舊飄浮，雖然靠得很近，而軌跡雜亂無章，但彼此間絕不碰撞。它們變得更大。

“我要離開這兒，這東西讓人心里發瘆。”有人說。

“是膽小鬼就走。”有人嘲笑他。

“你別得意，萬一有事，我看你尿褲子也來不及。”

李約素突然插話：“你們都趕緊走。”

矛頭馬上扭轉了方向，“走，憑什么？你憑什么？”通訊網絡里七嘴八舌，一片混亂。

“大家別吵。”領頭人終于開口說話，“李約素，有什么異常？”

“達門塔巡邏飛船，他們正沖向這里，十三艘飛船，在包圍圈形成之前趕緊走，你們還可以跑。”

“巡邏飛船？”領頭人將信將疑，他沒有發現任何信號。

“距離一萬六千千米，那些都是偵察飛船，你們的儀器不夠強大。趕緊走，還有時間突破包圍。”

“他們要抓我們干什么？”

“別自大了。他們顯然不是沖著你們來的，但發現一群流浪漢擋在路上，他們不妨順手打掃一下。我來給你們導航，快走。”

突如其來的變化讓所有的流浪漢都有些發懵，他們幾乎沒有考慮的余地。達門塔的星門警衛隊是一群自動機器，他們會按照最優方案來執行任務，誰也不知道最優方案中是否包括清除一切目擊者。最安全的辦法當然是立即按照李約素的導航走掉，李約素沒有任何理由陷害他們，而且“天狼星”號的確也是他們所接觸過的最先進的飛船。然而，他們心有不甘，“忙了半天，就這么走了？”

“走。”領頭人下了決心。

“可是……”

“別他媽的可是了，先保住小命！”領頭人突然暴怒，這是他們這群人通常的交流辦法。

所有人都安靜下來。流浪漢的飛船按照布丁的指引開始撤退。

“你不走嗎？”

“他們不會拿我怎么樣。”李約素說得輕描淡寫，領頭人將信將疑，“李約素，如果這次你真的救了我們，算我欠你一個人情。”

“先走再說。”李約素心不在焉，此刻，他并不關注流浪漢，也沒有太在意正在靠近的達門塔飛船——布丁找到了關于球體的四個可能的答案，李約素選擇了通俗描述。

他讀完，冒出一身冷汗。

“……對于理想的宇宙學模型，超空間旅行并不是非常困難的行為，然而在工程上，這是一個巨大的難題。這個難題的首要問題，在于能量的獲取和保持。在單位空間內聚集超過宇宙膜（時空膜）負荷的能量而導致時空坍縮，從而打開超空間入口；進入超空間后需要保證飛船能夠保持物質形態并能再次突破宇宙膜（時空膜），這樣的能量水平是目前的人類文明所達到的極限，也就是說，進行這種超時空跳躍的飛船有很大的可能出現事故。這種可能性隨著飛船質量的增大呈幾何增長，而伴隨的副作用也更為明顯——時間的不準確性幾乎成了無法克服的障礙。但如果我們拋開以上所有約束，單純討論在越來越大的能量密度影響下時空膜的變化，也就是實空間所能觀測的現象，會有一個簡單的結論：當質量達到六百七十萬億噸以上的物體突破時空膜時，時空膜將出現發泡現象，在目的地，會有一些空間畸形區，這些區域本身將呈現空心化。它是全黑的，沒有任何輻射，對于位于時空膜內的觀察者，它完全不可見，光子掉入其中，類似落入黑洞。然而它不屬于實空間，沒有質量，因此并不是黑洞，只是時空的一個缺口。和黑洞因為質量而導致的時空坍縮不同，這樣的缺口純粹是因為能量導致，它是一個游移區域，同時，因為時空膜本身的強烈張性，它會很快揮發。在揮發中，可能發射相當比例的伽馬射線，并進入實空間被觀察者所捕獲，這是在實空間觀察到跡象的唯一途徑。這種奇特的物理現象曾被許多科學家預言，但從來沒有發現實例。一般把這樣的畸形區，稱為空間泡……”

李約素并不能確定這就是真正的答案，然而，至少從現象上看起來高度一致。他相信自己看到了空間泡的揮發——球體的光亮變得稍強一些，而體積卻明顯縮小。

它們更快地游移，也更加閃亮，卻越發地小下去，最后，隨著一道閃光，完全失去了蹤影。

星門邊緣恢復了應有的寧靜。什么東西會隨之而來，一個前所未見的龐然巨物？李約素在忐忑不安中等待著。然而并沒有什么龐然大物出現，一切保持著寂靜。

“‘天狼星’號，根據《達門塔星門管理條例》三十七條八款，任何飛船未獲許可不得進入三光秒范圍內。你違反了管理條款，將受到拘禁。緩慢向我飛船靠攏。”‘天狼星’號收到了通牒，達門塔的巡邏船正靠上來。

“布丁，我們走。”李約素并不想被當做罪犯關押起來。

“天狼星”號急速啟動，倏忽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佳上怎么辦？”天狼七問。

“我們去接他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