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字生涯
- (法)讓-保爾·薩特
- 5396字
- 2021-07-06 17:00:06
一 讀書
一八五〇年左右,阿爾薩斯的一位小學教師為孩子所拖累,降尊紆貴改當食品雜貨商。這個脫雅還俗的人巴望有一個補償:既然他已放棄造就人才的事業,那就應當有個兒子從事塑造靈魂的工作:家里要出一個牧師。這件事落到夏爾頭上。夏爾不干,甘愿背井離鄉去追尋一個馬戲團的女騎手。于是夏爾的畫像在墻上被翻了個兒,從此不許提起他的名字。該輪到誰呢?奧古斯特趕緊學父親的樣,獻身于商業,并對此感到心滿意足。只剩下路易了,正好路易沒有什么突出的天賦,父親便抓住這個沉靜的小伙子,轉眼間讓他當上了牧師。路易謹遵父命,竟至也親自培育了一個牧師——阿爾貝·施韋澤[1],他的生涯我們都是知道的。
然而,夏爾沒有找到他那位馬戲女郎,而且父親的高雅給他留下了印記:他畢生追求高尚情趣,醉心于把芝麻大的事搞得轟轟烈烈。看得出,他并不是不想光宗耀祖,只是想從事一項輕松的修行,既神圣又能跟馬戲女郎廝混。教書這一行倒能兩全其美,于是夏爾決定教德語。他寫過一篇論述漢斯·薩克斯的學位論文。選用了直接教學法,后來他自稱是直接教學法的創始人,與西蒙諾合作出版了《德語讀本》,備受稱贊。從此一帆風順,連連晉升:馬孔,里昂,巴黎。在巴黎的一次發獎儀式上,他作了演講,講稿還很榮耀地專門印發給大家:“部長先生,各位女士,各位先生,我親愛的孩子們,你們怎么也猜不著我今天要給你們講什么,我要講音樂!”他還擅長即興吟詩。家里人聚在一起的時候,他常說:“路易最虔誠,奧古斯特最有錢,而我最聰明。”兄弟們聽了哈哈大笑,妯娌們聽了直抿嘴巴。
夏爾·施韋澤在馬孔娶了路易絲·吉爾明,一個信天主教的訴訟代理人的女兒。她對新婚旅行一直耿耿于懷:丈夫沒等她吃完飯便把她拽走塞進火車。到了古稀之年,路易絲還講起在車站餐廳吃韭蔥冷盤的事:“他把蔥白全吃了,只把蔥葉留給我。”他們在阿爾薩斯待了兩個星期,始終圍著餐桌轉。兄弟們用土語講些不堪入耳的與排泄物有關的故事。牧師路易不時轉過身來給路易絲翻譯幾句,算是基督教徒的施舍吧。沒過多久,她便從醫生那里獲得了通融證明,從而免去了同房的義務,可以單獨住一間房。她老嚷嚷偏頭痛,常常躺在床上不起來,開始討厭噪聲、情欲、熱情,總之討厭施韋澤一家粗俗不堪和演戲似的生活。這個易怒的、狡黠的女人總是冷冰冰的。她的想法正經,但不高明。她的丈夫想法不正,但有巧思。因為她丈夫愛騙人而且輕信,所以她對什么都懷疑:“他們硬說地球是轉動的,他們懂得啥?”她周圍盡是一些道貌岸然的喜劇演員,因此她憎恨德行和做戲。這個注重實際的女人十分敏感,她生活在粗野的唯靈論者的家庭,感到茫然不知所措,于是篤信起伏爾泰的宗教懷疑思想,以示對抗,盡管她并沒有讀過伏爾泰的書。她嬌滴滴,胖乎乎,活潑詼諧,但憤世嫉俗,絕對否定一切;她雙眉一拱,隱隱一笑,就把別人向她表示的一切熱情化為齏粉,而不為人所察覺。否定一切的狷傲和拒絕一切的自私占據了她的整個身心。她不見任何人。占先坐上手吧,未免太過分;將就坐下手吧,虛榮又使她不甘心。她說過:“要善于讓別人有求于你。”起先人家確實有求于她,但后來對她越來越淡漠,由于老見不著她,到頭來干脆把她忘了。她幾乎身不離安樂椅或臥床。
施韋澤一家既是自然主義者又是新教徒。這兩大美德兼而有之,并非如人們想象的那么罕見。他們講話喜歡直言不諱,一方面以地道的基督教徒方式貶低軀體,另一方面欣然贊同對生理機能應予滿足;而路易絲卻喜歡閃爍其詞。她念過許多猥褻的小說,不太欣賞男女私情,卻贊賞裹著男女私情的層層透明薄紗。她美滋滋地說:“這才是大膽設想,妙不可言!做人嘛,要悠著點兒,別太使勁!”這個純潔得像白雪的女人在讀阿道爾夫·貝洛寫的《火姑娘》[2]時,險些兒沒笑死過去。她津津樂道地大講新婚之夜的逸事,大凡以不幸告終:不是新郎急不可待想成其好事,把妻子磕在床架上折斷脖子,就是新娘不見了,第二天清晨發現她光著身子,瘋瘋癲癲地躲在柜子頂上。路易絲把自己關在半明半暗的房間里。夏爾一進屋,便推開百葉窗,把所有的燈全點亮。她用手捂著眼睛,呻吟道:“夏爾,多刺眼呀!”可是她的反抗決不超過約定俗成的限度:夏爾使她膽戰心驚,給她帶來奇妙的不舒適,有時也感受到友情,反正只要夏爾不碰她就行。但要是夏爾一嚷嚷,她就什么都讓步了。夏爾使她出其不意地生了四個孩子:第一胎是女兒,生下不久就夭折了,然后是兩個男孩,最后一個是女孩。
夏爾出于對宗教的冷漠,或出于對神的崇敬,同意讓孩子們受天主教的熏陶。路易絲并不真信教,但因為她討厭耶穌教,所以讓孩子們信天主教算了。兩個男孩都向著母親,她悄悄使他們疏遠肩寬體胖的父親,夏爾卻毫無察覺。老大喬治進了巴黎綜合理工學院,老二愛彌爾當了德語教員。愛彌爾的行徑有點蹊蹺:我知道他一直打光棍,盡管他不喜歡父親,卻處處學父親的樣。父子動輒鬧翻,但也有幾次使人難忘的和好。愛彌爾神出鬼沒,他非常喜歡母親,一直到死,常常偷偷來看望她,事先并不打招呼。他對母親又是親吻,又是愛撫;講起父親,先是冷嘲熱諷,然后越講越生氣,最后大發雷霆,砰的一聲關上門離開母親揚長而去。我想,路易絲很喜歡愛彌爾,但愛彌爾使她心驚肉跳。這兩個粗暴而難處的男人使她頭昏腦漲,所以她更喜歡喬治,可惜他老不在身邊。愛彌爾一九二七年孤獨悒郁而死。在他的枕頭底下,發現一把手槍,箱子里塞著一百雙破襪子,二十雙斷跟皮鞋。
小女兒安娜-瑪麗的童年是在一張椅子上度過的。父母教她學會無所事事,學會坐正立直、縫縫綴綴。她頗有天賦,但父母讓她的天賦荒廢掉以顯示其高雅;她頗為艷麗,但父母小心翼翼地把她的姿色掩蓋起來。這等高傲的小康人家對美的判斷可謂高不成,低不就,比他們富裕的或比他們條件差的都可以顯示美:他們認為美是屬于侯爵夫人和娼妓的。路易絲高傲到了缺乏任何想象力的程度,由于害怕上當受騙,干脆把她孩子、她丈夫、她自己身上最明顯的優點否定得一干二凈。夏爾則根本不善于察看別人的美,他把美貌和健康混為一談。自從妻子病了之后,他便與一些想入非非、長胡須、濃妝艷抹的女人來往;只要她們身體健壯,他都可以得到安慰。五十年之后,安娜-瑪麗翻開家里的照相簿,突然發現她曾經是很美麗的。
差不多就在夏爾·施韋澤與路易絲·吉爾明結婚的同時,一個鄉村醫生娶了佩里戈的一位大財主的女兒,在凄涼的梯維埃大街的藥房對面安家落戶。新婚的第二天,薩特大夫突然發現岳父原來身無分文,一氣之下,四十年沒跟妻子說話。在飯桌上,他以手勢和動作表達思想,妻子管他叫“我的寄宿生”。不過他跟妻子仍舊同睡一張床,往往間隔一段時間,悶聲不響地讓她鼓一次肚子:她給他生下兩男一女。悄悄生下的這三個孩子名叫讓-巴蒂斯特、若瑟夫和埃萊娜。埃萊娜很晚才出嫁,嫁給一個騎兵軍官,這位軍官后來得了瘋病;若瑟夫在輕騎兵服役,但很快就退伍寄居在父母家。他沒有職業。父親沉默寡言,母親亂叫亂嚷,他在兩面夾攻之下變得口吃了,從此一生吐詞困難。讓-巴蒂斯特早想進海軍軍官學校,為的是要看大海。他當上海軍軍官后,在交趾支那得了瘧疾,病得力竭體衰。一九〇四年他在瑟堡結識了安娜-瑪麗·施韋澤,征服了這個沒有人要的高個兒姑娘,娶她為妻,并飛快地讓她生下一個孩子,這就是我。從此他便想到死神那里求一個棲身之地。
但死并不容易,內熱時退時起,病情時好時壞。安娜-瑪麗忠心耿耿地照料他,既不失夫妻情分,也談不上愛他。路易絲早就告誡過她要提防房事:新婚出血之后,便是無休無止的犧牲,以及忍受夜間的猥褻。我的母親效法她的母親:只盡義務,不求歡快。她不怎么了解我父親,結婚前和結婚后一樣的不了解,以致不免有時尋思為什么這個陌生人決意死在她懷里。家人把他轉移到離梯維埃幾法里[3]外的一座農莊里,他父親每天坐著小篷車去看他。安娜-瑪麗日夜憂心忡忡地看護病人,累得精疲力竭,她的奶水枯了,于是把我送到不遠的地方一個奶媽處寄養。我一心一意地等死,因為鬧腸炎,或許因為抱恨含冤。我母親時年二十歲,既無經驗,又無人指點,在兩個奄奄一息的陌生人之間疲于奔命。疾病和服喪使她嘗到了出于利害關系而結婚的滋味兒。我卻從中得到了好處:那時候做母親的自己哺育,而且喂奶的時間很長,要不是我們父子同時病危,我說不定會因斷奶晚而遭受磨難。由于生病,我不得不九個月就被強行斷奶,發燒以及發燒所引起的遲鈍反倒使我對聯系母子的臍帶突然剪斷毫無感覺。我投入了混沌的世界,這個世界充滿了單純的幻景和原始的偶像。我父親一死,安娜-瑪麗和我,我們突然從共同的噩夢中蘇醒過來。我的病好了,而我們母子之間卻產生了一樁誤會:她帶著母愛重新養育她從未真正離開過的兒子,而我卻在一個陌生女人的膝蓋上重新認識了母親。
安娜-瑪麗既無金錢又無職業,決定回娘家生活。但我父親毫無道理的棄世使施韋澤一家憤憤不平:他簡直像是休妻。母親因為缺乏先見之明,又沒有早做準備,被認為咎由自取,誰讓她懵懵懂懂地嫁給一個不耐久的丈夫呢。但對待細高個兒阿麗亞娜[4]懷里揣著孩子回到默東,家里人的態度倒都是無可指責的。我外祖父已經退休,這時他復職就業,并沒有一聲怨言;我外祖母,雖然得意,但并不喜形于色。安娜-瑪麗雖然感激涕零,但在好意相待中猜測到責難。無疑人們情愿接納寡婦,而不喜歡做母親的姑娘,但實際上也相差無幾。為了得到寬恕,她不遺余力地埋頭苦干,操持娘家的家務,先在默東后在巴黎,一概如此。她身兼數職:女管家,女護士,膳食總管,太太陪房,女用人,但依然抵消不了她母親無聲的怒氣。路易絲每天早上排菜譜,晚上結菜賬,感到枯燥乏味,但又不容別人替她效勞。她要別人分擔她的義務,但又為失去特權而惱火。這個日見衰老而憤世嫉俗的女人有一個自欺欺人的幻覺:她自以為是不可缺少的。幻覺一旦消失,路易絲便嫉妒起女兒來了。可憐的安娜-瑪麗,要是消極被動,就說她是一個包袱;要是積極主動,就說她有意掌管門庭。為了繞過第一道暗礁,她必須鼓足全部勇氣;為了躲過第二道障礙,她必須含垢忍辱。沒有多久,年輕的寡婦重新降為未成年的姑娘:一個帶有污點的處女。父母不拒絕給她零花錢,只是老忘了給她;她的行頭已經磨損得露線了,我外祖父也顧不上給她制新的。父母幾乎不容她獨自外出。她的舊友大部分已經結婚了,每當她們邀請她吃晚飯,她必須事先早早兒請求許可并保證十點前有專人把她送回來。這樣晚飯吃到一半,主人就得起身離開桌子把她護送到車上。就在這時候,我外祖父穿著睡衣,手上拿著表,在房間里踱來踱去。如果鐘打十下,不見女兒回來,他便大發雷霆。邀請日漸稀少了,再說我母親也嫌這樣的樂事太花錢。
讓-巴蒂斯特之死是我一生中的大事:他的死給我母親套上了鎖鏈,卻給了我自由。
世上沒有好父親,這是規律。請不要責備男人,而要譴責腐朽的父子關系:生孩子,何樂不為;養孩子,豈有此理!要是我父親活著,他就會用整個身子壓我,非把我壓扁不可。幸虧他短命早死。我生活在背負安客塞斯們的埃涅阿斯[5]們中間,從苦海的此岸到彼岸,孤苦伶仃,所以憎恨一輩子無形地騎在兒子身上的傳種者。我在身后留下一個沒來得及成為我父親的年輕死者,要是他現在復活了,可以當我的兒子。父親早死是壞事還是好事呢?我不知道,但我樂意贊同一位杰出的精神分析學家對我的判斷:我沒有超我[6]。
人一死了之還不行,還要死得是時候。如果我父親晚死幾年,我本會感到有愧。一個懂事的孤兒應自怨自艾:父母討厭見他,躲到天國里去了。而我當時卻樂不可支,因為我不幸的處境反倒使人敬重,顯出我的重要性;我甚至把服喪也看成是一種美德。我父親很知趣,他負疚而死,因為我外祖母老說他逃避義務,外祖父又正好對施韋澤一家的長壽引以自豪,所以他不容許別人三十歲就去世。因為女婿死得蹊蹺,他甚至不相信自己有過女婿。到頭來,他干脆把他給忘了。我呢,連遺忘都不需要,因為讓-巴蒂斯特溜之大吉,根本不想讓我認識他。直到今天,我為自己對他不甚了了感到驚訝。不過,他曾經熱愛過生活,想活下去,曾感覺到自己快要死了。造就人的一生,這也就夠了。但家里誰也沒有使我對這個人產生好奇心。曾經有好幾年我都看到我床頭的墻上掛著一張肖像:一個矮小的軍官,誠實無邪的眼睛,圓圓的禿頂腦袋,濃濃的胡須。等到我母親改嫁的時候,肖像消失了。后來,我繼承了父親的書,其中有一本勒當泰克[7]關于科學未來的著作,一本韋貝爾[8]的著作,題為《由絕對唯心主義到實證主義》。我父親跟他的同代人一樣不善于讀書。我發現在書頁空白處有他一些很難認的潦草的手跡,在我出生前后他曾有所悟,一時浮想聯翩,留下這些記載。我把這些書賣了,死者與我太不相干了。我只是聽旁人說起過他,就像聽人講“鐵面人”[9]或“埃翁騎士”[10]一樣,而且我所知道有關他的事情都是與我毫無關聯的。就算他愛過我,抱過我,用他明亮的眼睛(現在已經腐爛了)飽含愛意地看過我,但誰也記不得了,真是空愛了一場。對我來說,父親連一個影子都不是,連一個目光都不是。他和我,我們有一段時間在同一個地方使大地承受我們的體重,僅此而已。家人向我暗示我不是某個死者的兒子,而是奇跡造成的孩子。毫無疑問,出于這個原因我淡泊到了難以置信的程度。我不是頭頭,也從來不想當頭頭。命令與服從,其實是一碼事。連最專橫的人都是以另一個人的名義,以一個神圣的無用之輩——他的父親——的名義下達命令的,把他自己遭受的無形的挨打受罵傳給他的后代。我一生中從不下達命令,下命令我就覺得好笑,也使人發笑。這是因為我沒有受到權勢的腐蝕:人們沒有教會我服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