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烏合之眾:大眾心理研究
- (法)古斯塔夫·勒龐
- 3749字
- 2021-07-09 15:56:44
引言 群體的時代
文明變革之前發生的巨大動蕩,如羅馬帝國垮臺和阿拉伯帝國建立等,乍一看似乎主要是由政治變革、外國入侵或推翻王朝造成的。但是,對這些事件更細致的研究表明,在其表面原因背后,真正的原因通常是人民思想的深刻變化。真正的歷史動蕩并不是那些場面宏大、充滿暴力而令人震驚的事件。唯一重要的變化,即造成文明更新的變化,是影響到思想、觀念和信仰的變化。難忘的歷史事件都是無形的人類思想變化帶來的可見的結果。這些重大事件之所以如此罕見,原因就在于,在種族中沒有任何其他東西比思想結構的傳承更加穩定。
當前時代是人類思想正在經歷轉型的關鍵時期之一。
兩個基本因素構成這種轉變的基礎。首先是宗教、政治和社會信仰遭到破壞,而我們文明的組成要素恰恰植根其中。其次是現代科學和工業發明創造了全新的生存與思想條件。
雖然過去的觀念已殘缺不全,但仍有非常強大的力量,而取代它的思想仍處于形成過程之中,現時代是一個處于無政府狀態的過渡時期。
今天的社會有些喧囂混亂,很難說未來它會演化成什么樣子。目前,我們也不知道,接下來的社會將建立在怎樣的思想基礎之上。但有一點很清楚,無論未來的社會如何組織,都會依托新的力量而崛起,也就是最后保留下來的現代主要力量:群體的力量。許多過去理所當然被認為是正確的思想,或已腐朽,或正在凋敝,一次次的革命逐一打破了曾經的權威,而群體的力量則在這樣的一片廢墟中獨自崛起,它似乎很快就會聯合其他的力量。雖然古老的信仰都在蹣跚中消失,過去的社會支柱一個接一個地讓位,唯一沒有受到威脅的就是群體的力量,相反,它的威望在不斷增加。我們即將進入的時代將會是真正的群體時代。
僅僅在一個世紀以前,歐洲國家的傳統政策和君主的對立是各種事件的導火索。民眾的意見很少有人在意,大多數時候,根本沒人在意。而今天,政治傳統以及統治者的個人傾向和對抗,已經不再重要;相反,群眾的聲音已成為主流。正所謂民意決定了國王的行為,國王要聽從民意。國家的命運掌握在群眾的手中,而不再是國王的議會中。
大眾階級進入政治生活——實際上,他們逐漸轉變為了統治階級——這是過渡時期最引人注目的特征之一。普選權的引入并非此次政治權力轉移的主要特征,事實上,普選權存在由來已久,但影響甚微。群體力量逐步增強,這首先得益于一些思想的傳播,這些思想慢慢地植入人們的頭腦中,隨后,個人逐漸聯合成為社團,使理論概念得以實現。人們通過聯合來形成想法,這些想法從群體利益出發,盡管未必公正,但界定清晰;他們意識到了自己的力量。他們建立聯合會,逐漸分化其他權力,無視經濟規律,想自行決定自己的勞動條件和工資待遇。他們的代表進入了支配政府的議會,議員們往往缺乏主動性和獨立性,只是聯合會的代言人而已。
今天,群眾的要求變得越來越明確,并且擁有徹底摧毀現存社會的決心,以期回歸到原始的共產主義,這是文明開始之前人類群體的生活方式。他們的訴求包括:勞動時間的限制,要求收回礦山、鐵路、工廠和土地,所有產品平等分配,服務大眾階級并消除所有上層階級。
然而,群體不善推理,卻行動迅速。通過目前的組織,他們的力量變得強大起來。我們見證了新教條的產生,很快它們將擁有舊教條的力量,至高無上的專制和主權的力量。群眾的巨大權力即將取代君王的神圣權力。
和中產階級站在統一戰線的作家,最好地代表了他們狹隘的思想、短淺的觀點、膚淺的懷疑主義、偶爾過度自我主義,他們對群體力量崛起表現出了深深的恐懼。為了應對群體混雜的思維,他們轉而求助教會道德的力量,盡管他們曾對此不屑一顧。他們跟我們大談科學的弊端,回到羅馬教廷懺悔,并提醒我們去了解揭示真理的教義。這些新的皈依者忘記了,一切都為時已晚。即便上帝的恩典真的降臨到他們身上,這種神力也不會對群體再有相同的影響,因為群體已經不在意這些新教徒的信仰,他們早已拋棄了已被毀滅的眾神。沒有任何力量可以讓河水倒流,神的力量或人類的力量都不可以。
科學并沒有衰敗,它既沒有參與制造這場思維混亂,也沒有催生這股新力量的出現??茖W向我們承諾真理,或者至少提供我們智力能夠理解的關系:然而它從未向我們承諾過和平或幸福。它對我們的感情漠不關心,對我們的哀嘆充耳不聞。我們要努力與科學共存,因為沒有什么力量能夠帶回它所摧毀的幻想。
在所有民族中都顯而易見的普遍現象,向我們展示了群體力量的迅速增長,我們不敢說它很快就會停止增長。無論它為我們帶來了什么樣的命運,我們都必須服從它。所有反對它的推理都只是徒勞的口水戰。當然,群體力量的出現可能標志著西方文明的衰落,完全回歸到每個新社會誕生之前混亂的無政府狀態時期。但是,這個結果有可能被阻止嗎?
到目前為止,徹底摧毀破舊的文明已成為群體最明確的任務。當然,不僅僅是今天才展現出這一特性。歷史告訴我們,從文明所依賴的道德失去力量的那一刻起,它的最終解體就是由那些無知的、野蠻的群體所造成的,是的,無知的、野蠻的群體。文明此前只是由一小群知識分子和貴族創造的,而并非群體。群體只有破壞力量。他們的統治總是處于野蠻人階段。任何文明都具有一定的規則、紀律、遠見、文化提升,及從本能過渡到理性的過程。如果只依靠群體自身,所有這些條件都是無法實現的。由于群體的力量只具有破壞性,就像那些加速尸體衰敗或分解的細菌;當文明腐爛時,群眾總是始作俑者。只有在這樣的關鍵時刻,群體的使命才顯現出來,群體的數量似乎是唯一的歷史法則。
我們的文明也會遭遇同樣的命運嗎?這種擔心不無道理,但對此我們尚不能確定。
不論如何,我們一定會屈服于群體的統治,因為缺乏遠見的群體已經推翻了所有可能阻礙他們的障礙。
我們對這些群體說的很多卻認識很少。職業心理學研究人員一直忽視他們,最近,他們把注意力轉到這個方向,但只考慮群體犯罪。毫無疑問,犯罪群體確實存在,但是,道德高尚的群體、英勇的群體以及許多其他類型的群體,也同樣存在。犯罪群體只是一個特殊群體。群體心理學不僅僅是研究他們的罪行,通過惡習的描述來研究個人心理構成是片面的。
然而,事實上,所有世上的偉人,所有宗教或帝國的創始人,所有信仰的使徒,杰出的政治家,或者在一個更小的范圍內,小團體的領導者,他們都是無意識的心理學家,他們對群體心理有本能但可靠的認識。正是他們對心理的準確認識,使他們能夠輕松地建立起自己的領導地位。拿破侖對他所統治國家的群體心理有著獨到的洞察力,但他有時卻完全不了解其他種族的群體心理;因為這種對心理的誤解,導致他在對西班牙特別是在對俄羅斯的戰爭中,受到嚴重打擊,迅速敗下陣來。群體心理學知識成了今天政治家最后的資源,他們不想管理群體(這件事越來越難了),只是不想過多地被群體所支配。
只有對群體心理學深入研究才能理解,法律和制度對群體的作用多么微不足道,除了接受強加給他們的意見外,他們毫無主張。群體不受公平理論的引導和規章制度的規范,因此,應該研究的是什么可以打動和吸引他們。例如,他們希望征收新稅的立法者選擇理論上最公正的稅收嗎?肯定不是。在實踐中,最不公正的東西對群體來說可能是最好的。如果一種稅收不明顯,而且看起來是最沒有負擔的,那么它將是最容易被接受的。正是由于這個原因,間接稅,無論它多么昂貴,總是會被群體所接受,因為,每天一小部分支付并不會干擾群體的習慣,也不會被輕易察覺。而按工資或任何其他類型的收入比例征稅,一次性支付的數額較大,即便這種方式比別的稅輕十倍,仍然會引發一致的抗議。這是因為,一個相對較高的總和顯得數額巨大,而少量多次的支付會降低對群體的沖擊。然而,這種節約的方法需要遠見,這也是群體所缺乏的。
以上的例子很簡單。正確與否很容易被察覺,它并沒有逃脫像拿破侖這樣的心理學家的注意,但不了解群體心理的立法者卻注意不到這一點。經驗尚且沒能讓他們認識到:人們從來都不會純粹理性地做事。
群體心理學也應用于許多其他方面。了解群體心理可以更好地解釋大量的歷史和經濟現象;如果沒有它,這些現象就很難被理解。我將有機會證明,為什么連最杰出的現代歷史學家泰納,有時對法國大革命的事件也會有如此片面的理解,因為他從沒有想過研究群體的心理。在對這個復雜時期的研究中,他以自然主義者所采用的寫實方法作為指導;但是,在自然主義者的研究中,幾乎不存在道德力量。然而,正是這種道德力量構成了歷史的真正主要原因。
因此,從實用角度來看,群體心理學值得研究。即便僅僅因為好奇,它仍然值得關注。解釋人類行為的動機,與弄清某種礦物或植物的特征,同樣十分有趣。
我們對群體心理的研究只是一個簡短的綜述。目的不過是給出一些建設性的觀點,拋磚引玉,以便他人能更深入地研究它。今天我們接觸的只是群體心理這片處女地的表面而已。
注釋:
[1]此外,他心思最縝密的顧問也不了解群體心理。塔萊朗(Talleyrand)在給拿破侖的信中寫道:“西班牙人會像歡迎解放者一樣歡迎他的士兵?!睂嶋H上,他們是被當作野獸來接待的。熟悉西班牙種族遺傳本能的心理學家很容易預見到這種狀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