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站:看吧,風塔(162公里處)
這個人出生時,人們已經管他們村叫“風塔”了。那些人一邊說話,一邊不忘向那個高坡上指一指:
“看吧,風塔!”
村子本來的名字變得不再重要。在他的記憶里,成千上萬枚空玻璃瓶堆起來的塔,平時都會發出空洞的嗡鳴聲。隨著起風日子的到來,聲音變得愈發夸張,夸張到像是一只饑餓的猛獸號叫著,掃過了村莊。他們村莊地處一條鐵路的東南方向,那個高坡是附近低矮的灰色房子和磚墻的制高點。一批收廢品的中年人最初在那里聚集時,村里人都沒有注意,等這群人越聚越多,那片地方也已經被瓶瓶罐罐、大大小小的紙盒子、破銅爛鐵堆滿了。
說起風塔,最主要的還是一種恐懼。現在他長大了,離開了村莊,每天下班再看見風塔仍是這種感覺——當太陽高高地移過那片房頂,從塔上折射出的陽光卻依舊刺眼。他眼前不免一陣一陣發黑。黑暗里浮現出一個男孩形象。他被一個大人從塔上拉下來,那個人對他又打又罵,而后拉著他往前走。可是沒走出多遠,忽然傳來一陣玻璃磕碰、碎裂、崩塌的聲響。
直到現在,他都會躲著那些會發出大響聲的地方走路,略大一點的聲音都會讓他坐立不安。于是,每次他都匆匆在廢品站外,那條堆滿竹筐的狹窄小路上走過。那條小路一直通向他住的那間房子。
其實,搬離這間靠近鐵路的小房間另有原因。畢竟已經不是自己一個人了,再住進來一個女人,確實有些不合適了。他是這么想的,否則應該還會繼續忍耐。
一見鐘情的事總是可遇不可求的。那天,一個套著黑西裝、打上黑領帶的年輕人,隨人流涌進一個肅穆的大廳,手捧白花,站在一堆垂頭喪氣、不時假哭幾聲的中年男女之中,的確顯得有些奇怪——那是他進禮儀公司的第一份工作。死者被情婦所殺!死就死吧,還是先閹后殺。死者親友自然退避三舍,小地方風言風語叫人沒法承受,家屬不得不找到禮儀公司。在圍著擺滿鮮花的移動遺體的人群中,女人差點被什么絆倒。他在她左前方一米左右的地方,跨步上前,扶住了她。
女人后來跟他說起,躺在花叢里的人是她的舅舅。而后小心翼翼地補充了一個尸體上的細節。“你絕對想不到!”她說著,捂嘴一笑,“為讓舅舅全須全尾地離開人世,他們居然找了一個玻璃瓶插上去,頂替他的老二!”
當時,這間城郊的小房子在一片生活區邊緣,旁邊是一條鐵路,通向這里最近的那條小路,沿高架橋下面的一個低坡深入,越往深處去,越是被各種筐和紙箱子侵占。女人第一次來這邊時,一邊走,一邊左右閃躲著,鉆空隙。耳邊是火車鳴叫的聲音,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在小路上走時,卻一點也看不到火車。
到了房間,西側的那個小窗外面,只留下了火車飛馳而去的影子。他們中斷的前戲,已經進行了不短時間。后來,新的一列火車駛來了,她忽然起身,又趴到了窗臺上,像剛發生過的一樣。
“這地方真有意思,你不嫌吵?”
只是在一個時間段里,會有火車連續經過,平時還好。剛才肌肉磕碰的快感,令他忘情地沉浸其中,管不了這么多了。這里足夠便宜。他當然知道,用耳塞堵著耳朵有些奇怪。女人看了看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你也太夸張了。”
把緊閉的雙眼睜開后,女人就這么赤條條地,出現在窗口。透過窗簾,照進來的一陣白光,從小房間布滿一道道長短不等的裂紋的灰色墻壁上閃過,造成了一片極為恍惚的光斑。
他們慢慢地靠攏,而后并排扒著窗臺,向火車遠去的方向張望。
“你是說這條鐵路通向哪里?會通向大海嗎?”
在警察審問的過程中,他慢慢回憶起了女人當時的問話——為什么是大海?顯然,這個疑問沒有引起應有的重視,可能這也不算奇怪吧。很多人對大海懷有憧憬。
他承認,兩人沒搬進出事的小院時,女人已經有點不正常,深思一會兒,又察覺到這么說,也不對。
“話說回來,我們還都這么年輕……”
新房間比鐵路邊的小屋子寬敞不少,剛住進去時,小院里還只住著他們。他非常滿意這個安靜的環境。走出巷子不遠,有一條人不多的路,路面寬闊,兩側沒有堆著亂七八糟的瓶子、竹筐,也沒感覺到哪個巷子里會冒出一個廢品收購站,于是他松了一口氣——更不會再有玻璃瓶堆起的塔了!想到這些,他覺得,自己最近有點幸運臨頭!
這種感覺很快被異鄉客電三輪“突突突”的聲音打破了。緊隨其后的是熟悉的竹筐、魚鱗帶,紙箱子開始一平米、三平米、八平米、十五平米地,侵占了小院。
讓他不安的是,他們很可能還要在小院一角,建一個水泥底座,再擺滿玻璃瓶。女人撩起窗簾,看了一眼,又躺回到床。床吱吱作響地,回應著室外的叮當聲。
“那些人要在院里建什么?”
這才預感到,自己開心得太早了。
“修個廁所吧?”
廁所的確是個問題,他一時不知道說什么。
小院的好處是安靜,壞處是院里沒廁所。房東倒是覺得,這不算什么,順著他指出的方向,走出巷子,來到一條岔街上。街曲折延伸,走了不久,突然頭頂有一群鴿子飛過。從一片鮮亮的藍色天空上,收回目光,他眼前的景物已被一排低矮的房屋遮掩。房東說得沒錯。公共廁所在一個溢滿垃圾的箱旁邊上。接近黃昏時,鴿群歸巢,它們拍動翅膀的聲音,融入街上下班人的交談之中。據說自從老伴去世,這個有潔癖的房東,又患上嚴重的神經衰弱。管不了那么多,他們就這么住了進去。
冬天那幾個月的記憶里,都是他們在半夜跑出小院去上廁所,氣喘吁吁回到屋里抱怨的場景,當然還有其他細節可以繼續說下去。不過這一年小院的雪景,更令人難忘——雪片安安靜靜地落著,不同于雨。他特意推開門,搬了一個凳子,坐在門邊。沒有一點聲音,整個地面逐漸變成白色,進而白色蔓延,遮住前幾排的屋檐,最后把墻頭也籠罩住了。墻外的柳樹梢上,抹著一層白色,稍有一點風,樹梢上的白色就“沙沙沙”地落下去,露出本來的灰褐色。轉眼開春,綠色在小院里蔓延。最后在人們不經意發現這一切時,夏天悄然而至。那群回老家過年的異鄉客,在冬末回來后,一切全都變了。夏天注定比冬天熱鬧,走在街上,記憶中空蕩的街道,稀疏的柳樹,也已經成了一去不返的過去。
如今,空中編織著的是令人恍惚的光線。是的,恍惚,也是他現在聽到那種敲玻璃的聲音時的狀態。每隔幾天,女人問他,那些人到底在做什么?“不是早說過嗎?”他有些不耐煩,每隔幾天,強調一次,“他們一定是在建廁所!叮叮當當,太煩了。”
我們都知道,對一種女人的感情投入,的確可以讓人暫時忘記現實,尤其在這炎熱的季節,欲望伺機而動。他瞇著眼,一邊看著她說話,一邊把手伸向蛇一樣扭動的腰。夏天容易讓人做夢,在半夢半醒中,一股遙遠又真實的黑暗,逐漸增強。還有吱吱作響的鐵床,卯榫松動,之前想過修理一下,幾次都因鐵釘已經銹死而作罷。
入夏以來,女人一個人在屋里,喜歡脫光衣服,來回走動。直到他下班回家,推門而入,她才愿意回到床上,胸罩和內褲都不穿,裸著身子,對他抬起一條腿,將另一條腿架在上面。院里響著壘砌聲,她的身體,似乎也在依照某種勻速的節奏抖動。
轉天下班,再次回到院中,一個石砌的底座已經擺在明顯位置。底座上散著的幾個空玻璃瓶,在午后的陽光下,熠熠閃光。它的周圍,聚攏著一群街坊,男女老少,他們手上拎著廢酒瓶、紙盒、鐵鍋等等破爛,站在那里。
他進家門前,再三確認。對。他跟自己說,沒錯,很快,很快,成千上萬枚玻璃瓶,就會像記憶中的那樣,堆疊上去。
住在小院西北房里的異鄉客,不僅把底座完整地建好了,還在他們的小屋前,也擺著幾個竹筐,里面各種各樣的塑料瓶子、易拉罐、泡沫板、硬紙殼已經快要溢出來了。
他斜了一眼,憂慮著,走進門時,女人正掀著窗簾,趴在窗臺上,向外看——她應該也看到了他愣在院里發了會呆。
“你是說,他們要在那上面弄出一個塔?”
他熟悉這些異鄉客的舉動。風塔代表他最害怕的一個發聲體,他無法說清小時候半夜里經常聽到風中的嗚嗚聲,被嚇哭,他只記得這些。
是不是嘛!一個聲音把它從回憶里叫出來。這個胳膊趴在窗臺上的女人,以前在外面有個臨時工作。準確地說,是在他們居住在原來那個鐵路邊的小房子時——每到地面被陽光涂上一層滑溜色澤時,她就下班回到小院。然后在房間里拉上窗簾,平躺下來,一邊聽著廢銅爛鐵的敲擊聲,一邊撫摸自己的胸部。女人的那個單位不太景氣,他覺得反正禮儀公司這段時間工作很多,足夠兩人生活,就主動讓她別去上班了。女人在家也沒什么事。每天等他在地面被陽光涂上一層滑溜色澤時,下班回到小院。
本來,這個時刻非常普通。他就是在這個時刻,推開了院門,緊接著又穿過小院,走進房間,拉上窗簾。女人計算好時間一樣,在他去拉窗簾時,迫不及待地,剝掉衣服,躺在床上。
還是一句老話,大家正是年輕的時候。這對任何男人來說,都不算什么壞事。只是后來,他在這件事上偶然注意到一個細節,引起了他的擔憂。
原來沒注意到,隨著飄進屋里的叮叮當當聲,女人平坦的小肚子,會像波濤一樣起伏——對,就是那個節奏。她躺在床上,叉開雙腿,那一波一波的浪,正朝他涌來。
一個月后的一個陰天下午,下午三點多的陽光已經沒那么頑強——事實上,這伙異鄉客來到小院后,院里的玻璃瓶越來越多,沒擺成塔狀以前,那些空玻璃瓶會擺在院子角落或東山墻上,只要有陽光照耀,灑落在小院里的玻璃瓶,則會反射出某些特殊光澤的光線。
既使在屋里拉緊窗簾,還是有光線刺進來。忽然頭痛欲裂,像被針扎一樣。緊接著就看到他一邊吼叫,一邊從床上跌落在地,人半天不能動彈,樣子有些嚇人。那一刻他瞪大眼睛,仿佛看見了什么。女人躺在床上,平滑的肚皮,波動不止,伴隨窗外的聲音。
接下來幾天,她竟在他上班后,跑去跟異鄉客聊起了天。他到家時看見后,說過她幾次,不要跟陌生人說話,卻沒有奏效。他天天上班,不可能一直在家看著女人。面對這么一個女人,他除了擔心還是擔心。他還有需要照應的生活。
有一天,叮叮當當聲突然停了下來。下班回家,接近院門時,他還以為自己耳朵壞了。開門走進去后,他看見女人挽著裙子,跳著腳,從異鄉客一個年輕的小伙手里,搶下了一根鐵棍。小伙看見他,推門回家后,不再玩鬧,繼續去把竹筐里新收的紙盒拆開、踩平,放入身后的大箱子。女人裝作沒看見,還要跟小伙打鬧。她拿那根鐵棍,叮叮當當地,敲打漸漸堆高的空玻璃瓶。
他在屋里叫了幾次,沒有反應,又等了一會兒,他才趴在窗臺上,看一會兒,迎上余暉,走出門,徑直穿過院子。走過院子,到了后院那間門窗緊閉的房間前。房東是個寡居多年的中年男人。他敲門進去,坐下來,滿屋濃烈的怪味,嗆得人咳嗽幾聲。房東面無表情地站起來,在他座位旁邊,推開了身后的那扇窗戶,只露出一個小縫。房東坐下后,外面的風撲進來的同時,玻璃碎裂的聲音也來了。
“我最近睡眠不好,就點了一種催眠的香。”
“等著吧,他們還會堆起一座塔呢!我太知道他們要干什么了。”
他一刻也不想留在里面,味道太嗆人了,而且坐了一會就覺得,眼前看什么都越來越模糊。
這是事情的一個方面,另一方面發生在女人身上,她迎接他的方式越來越離譜——每天下班路上想到她放浪的樣子,他已經沒有了興奮。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他就開始托朋友找新的地方搬家。離開是最好的辦法。
事實上,房子比工作難找多了。他幸運地,在短期內找到了現在這份禮儀公司的工作,好運不會第二次降臨。
熬到秋天,天慢慢涼了,每次回家他都為她在外面的一舉一動發火。后來氣憤召喚出他小時候從風塔上掉下的那種感受。
在這個轉變的過程中,搬家的事,不知要延期到什么時候。那段日子,天下太平,無死無婚——這倒不是他期望的。他的期望與正常人的愿望,背道而馳。不過也好,終于熬過眾多個忙碌的星期天,公司負責人看著記事本說,大家可以好好休息幾天了。
這天他從單位走出來,沒有直接回去,而是一個人在外面晃蕩,四處去看看房子,黃昏時回到那條長街。
聲音去哪?一邊走著,一邊豎著耳朵,慢慢地,走進了小院。那幾個異鄉客繞到玻璃瓶堆成的半個塔后面,他們似乎在搭一個棚子。不少賣廢品的老太太在棚子外,提著東西等待。那個玻璃堆,正慢慢增高。
他走過地面上的光斑,聽見了女人的笑聲,才回頭去找。循著那異鄉客走出來的方向,可以看到這幾個收廢品的人在棚子里擺起了一張桌子。女人坐在最里面,將一條腿架在小伙腿上。他們在打牌。他站在玻璃堆旁邊,故意提高了嗓門。
“我回來了。”
女人從那個方向走出來,呵呵笑著,跟他回了屋,一進門,就急不可耐脫掉衣服。
他急忙跑到窗邊,窗簾拉上時,聽到女人說:
“不要這樣嘛!別想那么多,我就是在家等你,等得渾身難受。”
這句話似乎與前一句毫無聯系。
“是你不要再這樣了,我他媽會殺了他的!”
他的話絲毫沒有影響到女人嫻熟的動作,最后看他氣喘吁吁地,轉身睡去,她從后面抱住了他。
“還真生氣了……有沒有發覺今天不一樣?”
是的,身下的鐵床,很穩,已經不響了。掀起床單之后,他看著那幾個新鉚釘,愣住了。
女人把床單鋪好,拍了拍床單,和往常一樣,再次躺下來,然后仰望著站在床邊的他。
“沒花一分錢,床就修好了,這你也要生氣!”
轉天早上八點一刻,洗漱完畢,他站在窗口,出神地望一會兒那幾個異鄉客。女人半睡著,斜著頭,看到他忽然轉身,走到門邊,抄起一塊三角鐵——最開始她沒注意到他什么時候拿來一根三角鐵,然后扭了一下門把手。
“吱”一聲,門敞開的瞬間,熾烈的光線,撲向他。
他從那片白亮帶來的短暫黑暗中,奔逃出去,再次睜開眼。院里的幾個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兒,看著他走過去——這是一個籌劃已久的計劃,包括站到收廢品的幾個異鄉客中間的姿勢。他們的站姿和神態也符合預想,他從他們身后繞過去,叫住了那個最年輕的異鄉客。接過那個角鐵時,那個年輕人把食指搭在鐵棱上,滑了一下,然后抬頭看了看他。
“這個,可以換敲玻璃那把刀嗎?”
異鄉客點頭。
他拿走了地上的那把刀。這之后,敲玻璃堆的工具換成了那塊角鐵。角鐵敲玻璃時,玻璃碎裂的聲音更清脆了。
一個晴朗的黃昏,小院里飄蕩著清脆的敲擊聲。女人有事出了門。他在外面站了一會兒,主要是看著那個空玻璃瓶搭起來的塔狀物體發呆。有它之后,小院總是異常明亮,陽光在這里被折射到各個角落;還有到了起風的夜晚,它就會發出那種夸張的、空洞的嗡鳴聲。
他躲進了屋子,拉嚴了窗簾,堵住了耳朵。換過好幾個地方之后,他握著一塊木質地板,親吻一下,然后把木板放回原處,又把書桌移到那塊地板上……
按他跟警察交代的話說,一切才剛剛開始,我都快被逼瘋了。你們知道嗎?
女人和異鄉客在一起閑聊時,會幫著敲玻璃——碎玻璃可以供附近的石料廠收購。很明顯空瓶子的數量太多了,堆起的速度,遠超過敲碎的速度。
當她在外面累了,回到屋里,就看到他在做俯臥撐。女人覺得有點奇怪:最近你怎么了?
問題在于他的欲望在女人身上變強了。想到藏刀時摸了好久刀的缺口,就有那種感覺。只要想著那種感覺,他就會難以自控。有幾次,不等女人衣服脫完,他已匆匆把她按倒在床上。以前她的叫聲仿佛火車鳴響,現在她的沉默一如火車經過窗前之后的情景。完事之后,他坐在地上抽煙。
“你不是說真的吧?你不要生氣!”
女人似乎意識到一些異樣。
他一邊抽煙,一邊想起了屁股底下,那把藏好的刀。
禮儀公司忙起來,完全有賴于小城又到了動蕩不安的入冬月份。他穿著黑西服,穿梭于各種葬禮之間。
這天早晨,他替人守靈歸來,前腳一踏進院子,就被突如其來的強光晃得眼前一陣一陣發黑。玻璃瓶堆已經變成了一個塔——這些看起來粗笨的人,卻可以把成千上萬個空瓶一個疊一個,一層壓一層,堆得那么高。
他沒精力去深思,只想快回屋去,躺在床上,睡一覺。下午,還有個死人等著他,也可以說成無數葬禮正等著他。只是那些葬禮與他的生活,沒有直接關系。
周圍收廢品的異鄉客,偶爾從風塔中間的部分,抽出一些空瓶,逐一敲碎,裝入靠在墻角的魚鱗袋。噼里啪啦的玻璃崩裂聲,一陣一陣涌過來,在他腦中形成一條刺痛的電流,很快很快,他又在眼前的黑暗中,看到那把刀被人找出來,有個人握著那把刀起身,朝遠處走去。可是前幾晚他在書桌的地板下,什么也沒找到——刀不見了。怎么會不見了?被女人拿走了?否則那群異鄉客怎么會不懷好意地看著自己?
他在那一刻有些泄氣。除了命運——他不知道還能相信什么。準確地說,他在命運的驅使下,走過小院,他看到他們家的門,敞開了一道縫。
從那里看進去,地板上有一條直線,像光線在上面,切下一刀。在這條線的斜角上,有個赤裸的女人身體,躺在那里,安詳的樣子被陽光籠罩著,仿佛穿著一層圣潔的婚紗。
小院里的異鄉客,看了他幾眼,就扭過頭去敲玻璃了,并沒有閑工夫留意他顫抖起來的腿。他久久地站在屋外,耳邊玻璃的碎裂聲,讓他腦子里出現小時候最恐怖的一幕。
他強迫自己睜開眼,把視線從風塔頂端,慢慢滑下來,穿過右手邊的門框,進入眼前這間房間里。
那束光從女人的身上蔓延,尤其到下身時,光強勁起來,亮到發白——一個玻璃瓶的瓶插進了她鑲著茸邊的陰道里,大半個瓶底,裸露在外。光在那里,經過折射,變得柔軟下來。瓶子邊緣淤積著鮮血,一股一股地,流到鐵床沿,再由床沿滾落,滴在地板上,然后那片紅色越擴越大,當眼前的事物,全被紅色取代,他也什么也看不到了。三十四分鐘后,他清醒過來,人已經坐在審訊室里。兩個警察,坐在他對面,沒有說話。
“我女朋友死了。我女朋友死了。”
他驚慌地說完之后,一口咬定,小院里那幾個收廢品的人都有嫌疑。
兩個警察互相看了看,其中一個人低頭,在本子上快速記了一些話,另一個人說:
“他們一共幾個人?好像跑了一個人,那個高個子的年輕人,你認識嗎?”
“我只知道那個人好像叫什么松野,那家伙跑不遠的。”
逃跑的那個年輕人,后來一點消息都沒有。眼看又要到秋天了,他也沒找到合適的地方搬。
這個案件的兇手是那個寡居多年的房東,聽上去有些難以置信。可是警察說,那個患有嚴重焦慮癥的中年男人,在長期的噪聲刺激下,失去了理智……警察從抓住他,到公審大會,最高法院批準執行槍決,只用了十三天時間。多說一句,一九八三年這年,他所在的禮儀公司的生意異常紅火,效益連翻好多倍。管不了那么多了。他總是每天一睜眼,恍恍惚惚地,就上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