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趙國拒絕改革
書名: 戰(zhàn)國風云三十年3:鬼計狼謀作者名: 許葆云本章字數(shù): 8731字更新時間: 2021-06-25 10:37:20
精明的蘇代靠著一番推測就看透了趙國的虛實,其實蘇代并不知道,趙國的情況比他想象中還要壞得多。
早在與秦國會盟時,趙王和藺相如已經(jīng)定下攻魏伐齊的國策,第二年秦國大軍攻入了楚國,趙王也調(diào)兵遣將準備大舉伐魏。想不到天時卻與趙人作對,繼上一次漳河大決之后,周赧王三十七年雨水仍然偏多,趙國境內(nèi)兩條最大的河流漳水、潞水(即今之清漳河、濁漳河)河道盈滿,水情不穩(wěn),趙王與平原君趙勝、上卿藺相如商量之后決定暫停伐魏,騰出一整年時間,集中人力物力在武平附近大治漳水,藺相如親自到武平督導水利,先后動用二十五萬民伕花了半年功夫,終于將漳水引入武平以西寬闊的河道。哪想到天剛?cè)肭?,工程還沒收尾,老天爺忽然發(fā)起瘋來,一場大雨沒白沒黑地連下了二十多天,潞水暴漲,自發(fā)鳩山以下的主河道以及丹河、陶清河、嵐水河、石子河、絳河、迎春河、圪蘆河、白玉河、郭河、徐陽河、淤泥河、云簇河、涅河、賈豁河、洪水河、史水河各處支流處處漫堤而過,大小決口有十余處之多,榆社、長治、襄垣都遭了水患,漳河也發(fā)了大水,水頭一路南下,先后淹沒閼與、涉縣,在合漳城外與潞水交匯,兩條洶涌的濁流沖撞在一起,合漳堤防頓時大決!好歹武平一帶拓寬了河道,水勢至此有所緩和,總算保住了一座邯鄲城,可兩河所經(jīng)之地盡成澤國,連邯鄲西面的重鎮(zhèn)武安都泡在一片黃水里了。
趙國本就是個窮國,即使豐年百姓也吃不飽飯,現(xiàn)在連著兩年旱災,兩年水災,幾乎把趙國拖垮了。趙王也無心再想爭伐之事,急忙拿出糧食救濟百姓,可惜國庫底子太薄,災民尚未得到賑濟,官倉糧食卻已放盡,趙王只得拿出錢到齊國去買糧食,好歹買回十幾萬斛,用來賑濟百萬災民實在杯水車薪,趙國的國庫倒是徹底搬空了。
沒糧沒錢,趙王束手無策,趙國君臣只好把兩眼一閉,裝聾作啞不再理百姓的死活。趙國百姓沒有辦法,臨山的上山狩獵,靠水的下水捉魚,莊戶人家只能以野菜樹皮為食,到了年底幾場大雪下來,河面凍成冰坨子,無魚可捕,山上雪深沒膝,鹿兔獐狍無影無蹤,就連野菜也吃盡了,樹皮也剝完了,趙人本就暴烈兇悍,眼看實在活不下去了,那些強悍的人們集群結伙四出搶掠,盜賊蜂起,搶掠富戶,打劫官倉,拿性命拼一碗飯吃。老實軟弱的百姓只能坐在家里兩眼望天,靜等餓死。
這一個冬天總算熬了過去,等春天到來冰雪消融,露出來的大地上餓殍遍野,而冬春交替青黃不接,等著趙國人的還是個“死”字。
這場大災,趙國人口減少了十多萬,很多地方全村逃亡,無數(shù)百姓滿門皆死,各地盜匪橫生,民情如沸,趙王不得不減稅減捐以平息民怨,卻忘了古話說的“大災之后必有大疫”,洪災過后,河道中盡是淤泥雜物,水井里多有惡穢死畜,百姓飲了污水就生起病來,還沒入夏,一場大瘟疫沿著漳河兩岸發(fā)作起來,迅速漫延,趙國人本就餓得面有菜色,身薄如紙,風一吹就倒了,再被瘟疫一催,鄉(xiāng)村中病死者相枕籍,官府不能救治,農(nóng)人無以為活,情急之下紛紛涌進城鎮(zhèn),或沿門乞食,或結伙盜搶,軍馬趕來彈壓,這些百姓們覺得反正也是一個死,干脆拿著棍棒叉耙和當兵的拼命,甚而擄劫縣府殺死官吏,打開官倉取糧自食,數(shù)以十萬計的趙國人攜家?guī)Э诳邕^南長城向魏國、齊國逃荒,或者出代郡、云中逃進胡地,整個趙國從南到北全都亂了套!
趙王何在位二十二年,從未遇到過這樣的亂局,這一年趙王才三十一歲,雖然為政頗有手段,治國養(yǎng)民的本事卻還差些,頓時亂了方寸,急忙把重臣們召集起來商議對策。
在戰(zhàn)國七雄之中,趙國在制度上是個相對落后的國家,雖有趙武靈王胡服騎射改革軍制,但只強軍而未富國,經(jīng)過這一番改革,百姓并沒得到實惠,只是把這貧弱之國改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軍國,朝臣之中武夫多而文臣少,這些武臣戰(zhàn)場上都有本事,說到用什么辦法養(yǎng)活老百姓,一個個都拿不出好主意來了。
好在上卿藺相如在這上頭還明白些,已經(jīng)替趙王想好了幾條對策:“大王,臣以為‘治亂世用重典,’秦國商鞅的治國之術趙國可以借鑒,搶掠者一經(jīng)捕獲當處以重罪,為首者以黥、刖之刑治之,殺人者誅,殺官作亂者腰斬凌遲,不可姑息!”
天下大亂,民怨沸騰,其實是朝廷官府治理無能所至,然而自古以來君王重臣們卻不在自己身上找問題,而是總結出一句“治亂世用重典”的話,以暴制暴,視民心如鐵,用官法為爐,專以虐殺百姓為能事。戰(zhàn)國亂世,各國君主對外攻伐不斷,對內(nèi)橫征暴斂,加之法家酷吏橫行,濫刑虐害百姓,無所不用其極,殘酷達于極頂,其中尤以秦國的商鞅之法最為狠毒。藺相如提出“治亂世用重典”,其實是把秦國的嚴刑酷法借鑒到趙國來了,此話一出,不但趙王頷首微笑,坐在一旁的臣子們也都拊掌稱善。廉頗第一個高聲叫道:“藺卿說得對!早有這句話,天下早就太平了!”一聲吆喝頓時引來一片贊嘆。
藺相如這個人并不是一條餓狼,他給趙王出的主意也并非一味虐殺百姓,只不過藺相如是個務實的人,知道要想說服朝堂上這幫貴人,必須從“虐殺百姓”說起,不然這些人絕不會聽他的。眼看自己獻的殺人策略得到群臣擁戴,趙王也很滿意,藺相如心里輕快了些,這才把后面的話一點點說了出來:“臣覺得單以嚴刑酷法壓制百姓,短時間或許有效,長期來看卻未必高明,對各地饑民還要以賑濟為主。臣想了幾個辦法:一是由官府牽頭在受災地區(qū)墾殖田畝,開挖灌渠,修整河道,重建堤防,所需人力就從饑民中招募,凡參加勞役者不取酬勞,只由官府供給飲食,用這個‘以糧代酬’的法子既可以在數(shù)月之內(nèi)整修水利,復耕田畝,以待來年豐收,百姓們也能以力得食,民怨或可稍解,亂像亦可平復。”
藺相如的主意很有趣,趙王微微點頭,但心中還有疑慮,又問不出口,就轉(zhuǎn)頭看著平原君。平原君明白趙王的意思,忙替趙王問了一句:“藺卿說饑民由官府供給飲食,這些糧食從何而來?”
“官倉提供一半食糧,另一半從軍糧中撥出?!碧A相如對趙王拱手奏道,“臣想出的第二條辦法是:今年之內(nèi)趙國暫停一切攻伐,除南北長城駐守之兵軍糧照撥之外,內(nèi)地駐軍糧食減半供給,命軍士們在營房附近開拓荒地屯田自養(yǎng),所得之糧全部留與軍人自食。官庫中所囤的軍糧撥出一半,交給地方官府用來招募民夫,供應飲食,軍中糧食種得多了,也可以作價賣給官府,都做養(yǎng)民之用?!?
藺相如這兩條主意放在一起就完善了,趙王點頭笑道:“藺卿這主意好?!?
趙王話音剛落,廉頗已經(jīng)在旁捧場,指著藺相如對眾人高聲笑道:“藺卿果然了得,這好主意不知他是怎么想出來的!”眾臣忙齊聲贊嘆,大殿上又是一片鬧哄哄的。藺相如笑道:“這都是古人的點子。我看《左傳》里有魯國季文子收買百姓的手段,《論語》也有孔夫子的弟子仲由興修水利,孔夫子命他從官庫調(diào)糧米供百姓飲食的法子,我只是借鑒一下罷了?!庇謱w王奏道,“臣還有第三條辦法:趙國現(xiàn)有精銳軍馬三十萬,與秦、楚、魏相比略顯不足,大王早有意擴軍至四十萬眾,而趙國大災之后饑民遍野,這些人所求不多,只要有一口吃的就夠了,咱們不如就趁眼下的機會從饑民之中招募十萬精壯編成新軍,在巨鹿郡劃定地域給他們駐扎囤墾,熟地可以養(yǎng)兵,開荒以備來年之食,半天務農(nóng),半天操練,這么一來鄉(xiāng)野間少了十萬作亂的饑民,而軍營里多了十萬健卒,正是一舉兩得的好事?!?
借著災荒的機會征募青壯年入伍,這樣征來的士卒多是鄉(xiāng)間無賴惡棍,懶惰兇暴不守軍法,所以這個法子只在民不聊生的亂世才能用。
好在戰(zhàn)國本就是一個亂世,趙國又趕上大災,正是亂上加亂,藺相如這個法子倒真能用。只是眼下要招納的都是國家軍馬,十萬人所需的鎧甲兵器也是一筆大開銷,趙國在這上頭卻沒有準備。趙王不由得皺起了眉頭:“藺卿的辦法雖好,可軍資從何而來?”
聽趙王一問,藺相如臉上現(xiàn)了難色,咂巴著嘴半天說不出話來。
藺相如的主意說到底,其實是想從貴族們手中分利于民,可他的這個主意卻很容易得罪那些貴人。
藺相如從一個舍人升為大夫,擠進趙國朝堂已經(jīng)四年了,辦事圓滑得體,從沒得罪過人。如今他已位列上卿,主趙國政事,輔佐一個野心勃勃的強國成就霸業(yè),就必須有所變法,而變法,就一定會得罪權臣。今天藺相如想出一系列減災救民的主意,說來說去,最后還是要從權臣身上撥毛,所以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藺相如的神氣趙王已經(jīng)看在眼里,這位精明的君王也隱約猜到藺相如想說什么。
戰(zhàn)國亂世是個改革的年代,君王們?yōu)榱烁粐鴱姳己茉敢飧锱f立新。對趙王來說,趙國的霸業(yè)是第一位的,只要有利于稱霸,別的東西他都舍得下,這時候正該替藺相如撐腰,于是緩緩地說:“趙國不同于暴秦,寡人專以‘仁義’治國,一心維護社稷,守牧萬民?!睋P起臉來把群臣逐個看了一眼,先讓這些臣子們把他話里的意思體會一番,這才又說,“殿上諸位皆是寡人心腹,藺卿不必猶豫,不論何事,只要于國有利,皆可暢所欲言?!?
趙王說這話是擺明了替藺相如撐腰,到這時藺相如才算鼓起勇氣:“孟子有言:‘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臣以為趙國連遭大災,正應‘生于憂患,死于安樂’之言,此是上天降大任于大王也。我王有恒心于國,有仁心于社稷,有愛心于民,實是一代賢君。如今趙國困窘至此,又欲募新兵以充實戰(zhàn)力,旗甲兵器無所出,馬匹戰(zhàn)車難以措手,臣請大王節(jié)衣減膳,縮減宮中用度,拿出錢來賑濟趙國百姓?!闭f到這里,拿眼角兒掃了身邊那些權臣們一眼,見這幫人多半已經(jīng)冷下臉來,在底下竊竊私語,心里也有點慌,咽了口唾沫,鼓起勇氣說道,“臣以為或可請諸位大夫也從自己的采邑中略獻薪資充入國庫,以為軍費之用。”
藺相如果然出了這么個主意。
要是真能擴充軍力稱霸東方,趙王減衣減膳也心甘情愿,對藺相如的主張是支持的??赏跬⑸系馁F人們都是些天生的鐵公雞,絕不肯平白掏出一個錢來。
果然,藺相如話音剛落,平原君趙勝第一個笑著說:“藺卿何出此言?大王一向儉樸,宮中用度本已不敷,如何再減?”
平原君是趙國第一號貴戚,智謀過人,是個謀國之臣??哨w勝從小長在深宮,被所有人奉承巴結,養(yǎng)出一副貴人脾氣來,除了趙王,其他人都不放在眼里。現(xiàn)在藺相如讓權臣貴戚們獻出自家的糧食給百姓們吃了。在趙勝看來,公卿大夫是百姓的主子,一個在天一個在地,在主子們眼里,趙國的百姓天生卑賤,連螻蟻都不如,主子們寧可拿多余的糧食去喂牲口,也不能隨便給百姓們吃!藺相如的主意實在過分,趙勝不但不能答應,甚至把這看成是對他的侮辱。
春秋戰(zhàn)國,諸侯國的軍政大權是掌握在世襲貴族手里的。這些貴族的生活環(huán)境與普通人大不相同,一個個把自己當成人上之人,養(yǎng)尊處優(yōu),頤指氣使,自視極高,私心極重,簡直不可理喻。在趙國的朝堂上一多半是這樣的世襲貴族,他們的心態(tài),舍人出身的藺相如根本理解不了?,F(xiàn)在趙勝滿臉帶笑,話卻說得十分強硬,藺相如沒法和他正面抗衡,只好轉(zhuǎn)而尋求趙王的支持,沖趙勝笑道:“大王雖然節(jié)儉,可宮中人員眾多,日用龐雜,總還有能減省的地方吧?”話是沖著趙勝說的,眼角卻瞟向趙王,等著君王發(fā)話。
藺相如從權貴身上撥毛,是為了讓趙國富國強兵,趙王當然要支持他,先掩著嘴咳嗽兩聲,暗示平原君閉嘴,又把眾臣看了一眼,這才緩緩地說:“藺卿之言有理,寡人平時衣食享取多有糜費,宮人更不知節(jié)省,甚而隱瞞盜取以自肥,寡人本就心中不安,當今大災之年,更以減省為要,就先從寡人身上省起來吧?!闭f到這兒回頭看了宦者令繆賢一眼。
繆賢和藺相如本是繆賢家的門客,這兩人的交情與眾不同,只要力所能及,繆賢凡事都盡力給藺相如圓場,聽趙王動問,趕緊躬身奏道:“老奴算過一筆賬,大王減衣減膳,一年或可省出糧食五千斛,宦官、宮人等輩也當自行節(jié)省,一年尚可得糧三萬斛?!?
趙王嘴里“哦”了一聲,半晌才慢吞吞地說:“……三萬斛?太少了?!?
趙王明確表態(tài)支持藺相如,繆賢又說宮里一年可省出三萬斛糧食來,話說得清清楚楚,平原君是個識趣的角色,立刻把先前那些硬話都收了起來,擺出一臉又慚愧又敬佩的神情,對趙王拱手笑道:“大王愛護子民,真使下臣感動!臣也愿獻三萬斛糧食充入國庫以救百姓?!闭f到這里有些激動起來,推開幾案上前拜倒,高呼,“我王賢明,是百姓之福,臣僚之幸,大王萬歲!”群臣趕緊一起搶上前來山呼叩拜,接著各依爵祿身家報上所獻糧米,公子、君侯獻兩萬斛,世卿獻萬斛,大夫們或八千,或五千,或三千,最少的也愿意獻一千斛,不大會兒功夫已經(jīng)湊出二十萬斛糧食來。
有了這批糧食,趙國擴軍的計劃就有了底,趙王不由得眉開眼笑。
趙王是個深沉的人,平時難見笑容,今天卻笑得這么燦爛,群臣雖然被逼獻了糧食,有些肉疼,能討得君王的歡心倒也值得。藺相如更是被趙王的喜氣鼓舞,膽子越發(fā)大了起來,又向上拱手:“大王,趙國自敬侯立國至今已有百余年,與諸侯征戰(zhàn)不停,國土多有變遷,尤其武靈王敗林胡、樓煩,兼并中山,擴地千里,國力大增??蛇@些年國庫卻難得充盈,百姓無衣無食,究其原因,實是田畝冊籍混亂,稅賦不能足額收取,以至入不敷出。臣以為大王應該派專人到全國各處清丈田畝,重新造冊,以新造冊籍為準重訂稅賦,如此一來國庫每年可增收百萬,治軍備戰(zhàn)就有糧餉可用了。”
藺相如這話一出口,朝堂上頓時靜了下來,趙國的重臣們一個個面面相覷,就連最賣力氣為藺相如叫好的廉頗也不吭聲了。
藺相如竟要清丈田畝,這還得了?
平原君是群臣之首,這時候自然輪到他說話了:“藺卿要清丈田畝,敢問是要清丈何人之田?”
“自然是全國田產(chǎn)全部清丈,重新造冊?!?
平原君冷著一張臉硬梆梆地說:“自周天子分封天下以來,君王有公田,大夫有采邑,士人有產(chǎn)業(yè),祭祀皆有定數(shù),太牢、少牢之禮不可稍亂,一黍一稷一盤一尊皆不可少,此是禮法所依,豈可任意毀壞?藺卿說要清丈田畝,請問是要先清丈公田,還是先查大夫名下的采邑?”
平原君追問是否清丈公田,是拿趙王的名頭來壓藺相如,這話說得十分厲害,藺相如心里更加慌亂,可得罪人的話已經(jīng)說出來了,總得力爭一番才罷。既然平原君帶頭出來爭執(zhí),藺相如就從這里先下說詞:“君上是柱石之臣,賢名冠于四海,可否為群臣做個表率?”
趙勝早料到藺相如有此一問,冷笑一聲:“我名下食邑半是先王所賜,半是大王所封,均已在冊,藺卿忽然要丈量田畝,是懷疑本君侵占了別人的田產(chǎn)嗎?”
其實像平原君這樣的大貴族名下采邑多達萬戶,那些大夫們也有幾千戶、數(shù)百戶不等,這些農(nóng)戶世代給貴人為奴,子孫生息,人口越來越多,都被瞞了起來,貴族們就利用多出來的人力開拓荒地并入自家的采邑,這些新開墾的土地當然被瞞了下來,皆未在冊,自然不肯納稅,所產(chǎn)盡為貴人占有,成為他們手里的一大財源,此事眾人皆知,藺相如想清查的也正是這些被瞞報的產(chǎn)業(yè)。
平原君是個精明人,知道自己手里的莊田比官冊所計多出一倍還不止,在這上頭實在瞞不住人,干脆自己先把這話說出來,征得滿朝權貴暗中響應,把殿上眾臣都變成了他的同謀,接著又冷笑道:“當年孟嘗君田文受領薛地,有采邑六萬戶!可他為了養(yǎng)士耗盡家財,逼不得已在齊國放債賺錢養(yǎng)活門客,結果放貸害民壞了名聲。本君的采邑不過萬戶,所產(chǎn)能與田文相比嗎?我府上食客不多,卻也為國養(yǎng)士三千余人,衣食供給日費百金,若依藺卿之言,本君是否應該遣散門客,自此不再養(yǎng)士?”
平原君的話表面是在哭窮,其實等于承認了自己瞞報田產(chǎn)避稅自肥的事,只是他說話時打著“國家”的幌子,驕橫已極,藺相如竟不知如何發(fā)問,半天才說了句:“君上為國養(yǎng)士,還是應該的……”
藺相如的話頭軟了,趙勝更加得勢,隔席指著藺相如厲聲問道:“藺卿說得容易,可養(yǎng)士之錢從何而來?難道本君也要學那田文的樣子,在趙國放債養(yǎng)活士人?如此一來,趙國的王孫皆成了市井商人,還有沒有禮法尊卑,還要不要國家體統(tǒng)!”
趙勝的幾聲斷喝把藺相如嚇得臉色灰白,忙又偷看趙王的臉色,卻見趙王低垂著頭,雙目微閉,臉上毫無表情。
說真的,趙王也沒想到藺相如如此魯莽,居然提出“清丈土地”的話來。
趙王何是趙國的君主,這一國的土地金錢都是他一個人的,在趙王眼里,這幫勛戚大夫私蓄人力瞞報田產(chǎn),全是在他的糧倉里打洞偷食的老鼠,趙王怎么會不恨他們?可在這件事上趙王比藺相如明智,也更了解公卿大夫的心態(tài),知道公卿大夫一個個把手里的采邑看成命根子,讓他們獻些糧食還好辦,可清丈田畝就是要削減他們的采邑,這幫人是要跳出來拼命的!趙王雖是孤家寡人,畢竟不能以一人之力抗衡滿朝權貴,眼看趙勝如此發(fā)難,重臣們雖然不便公開附議,看意思也都站在平原君一邊,趙王知道這事辦不成,這時候自己說話也是多余,只會讓藺相如和趙勝越吵趙兇,收不了場,不如裝一回糊涂吧。
在提出這條國策之前,藺相如早想到自己的主意會遭到權貴們的反對,卻沒想到平原君的反對如此強硬,言詞又是如此激烈,竟拿“禮法尊卑、國家體統(tǒng)”來壓他,滿朝臣子沒有一個人支持他,加上趙王的態(tài)度忽然變了,藺相如更加亂了陣腳。這位出身卑賤的上卿與敵國爭斗時最有膽色,敢在萬眾面前斥責秦王,可在趙國的王廷上卻軟弱圓滑,根本沒有抗爭的骨氣,立刻見風使舵轉(zhuǎn)了話題,笑著說:“清丈田畝不過為了籌糧,籌糧也是為了攻伐擴地……”說到此處,眼巴巴地看著趙王,想求君王替自己解圍。
趙王當然明白藺相如的處境,立刻說:“藺卿說得對,征伐擴地是大事,不知趙國應從何處下手?”
一提“清丈田畝”,王廷上頓時劍拔弩張,現(xiàn)在說起打仗,氣氛馬上緩和下來,群臣都松了一口氣,平原君也收起了一臉怒容。藺相如知道自己剛才那話把平原君得罪得不淺,趕緊補過,拱起手來笑著說:“想必君上心里早有計劃,不妨說說吧?!?
藺相如請平原君獻策,其實是個賠罪的意思。平原君也就不和藺相如計較了,轉(zhuǎn)向趙王奏道:“大王,魏國稱霸百年,屢屢侵奪趙國土地,東面占據(jù)幾縣,西面奪了房子,南面又占據(jù)故都中牟,修筑安陽大城以塞邯鄲之口,臣以為趙國要對付強秦,最要緊的就是強固王城,以絕后顧之憂。我軍應先撥幾縣、房子,絕東西兩路之患,再奪安陽,將魏軍擊退三百里以鞏固邯鄲。”說到這里故意略停了停,看有沒有人出來挎,藺相如的動作比誰都快,早在一旁拊掌贊道:“君上所言極是!”
藺相如果然識趣,把露臉的話送給平原君去說,又在一旁喝彩幫腔,趙勝臉上這才有了幾分笑容:“從當前局勢看,整固邯鄲防務才是當務之急。要想邯鄲無憂,必須奪取幾縣、房子、安陽,這三處都是大城,須用精兵猛將方可制勝。”說到這里卻又停住,打算把話題推回給藺相如,讓他跟自己一起露這個臉兒。
平原君和藺相如一是君侯一是上卿,都是聰明識趣的人,在王廷上極少爭執(zhí),而是盡量互相幫襯,這樣既顯得自己心胸寬大,又透出趙國君臣和睦,沒有黨爭,趙王也高興?,F(xiàn)在平原君和藺相如一搭一唱,正樂在其中,趙王忽然接過話來:“平原君說得有理,就命上大夫樓昌提兵先取幾縣,再奪房子、安陽。”
趙王最信任的將領是亞卿廉頗,當此大戰(zhàn)之際,群臣都以為趙王必用廉頗為將,想不到趙王卻要用樓昌打頭陣,平原君覺得十分意外,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坐在藺相如下首的廉頗心里也咯噔一下,悄悄變了臉色。群臣之中唯有藺相如明白趙王的意思。
樓昌是樓緩的弟弟,而樓緩是個讓趙王痛恨的奸邪之人。雖然樓緩的所作所為樓昌未必知情,可趙王畢竟不再信任樓昌了。這次趙王命樓昌去攻打幾縣,其實是要架空此人,奪他的兵權,再找借口把樓昌逐出王廷,從此不再重用樓氏一族。
趙王在樓緩這賊身上吃了大虧,滿朝臣子誰也不知道,也就弄不懂趙王擺布樓昌的用意,只有藺相如知道趙王的心思,急忙給趙王幫腔,搶在眾人之前奏道:“大王英明!樓昌大夫英勇善戰(zhàn),能當大任。但列人是防備齊國的要塞,不可輕忽,臣以為樓昌出征之時,可以命上大夫燕周統(tǒng)率列人之兵?!?
列人是邯鄲周邊三座要塞之一,與武安、武城并列?,F(xiàn)在趙王和藺相如一唱一和,不動聲色之間已經(jīng)收取了樓昌的兵權。樓昌卻毫不知情,還以為趙王這是要讓他出戰(zhàn)立功,滿心歡喜,忙上前拜謝。趙王看也不看他一眼,只問藺相如:“攻取幾縣當用多少兵馬?”
藺相如忙說:“幾縣守軍不足萬人,臣以為當年望諸君伐伯陽用兵兩萬,七日而定,樓昌大夫的本事絕不在望諸君以下,且趙國眼下缺糧,也不宜調(diào)動大軍,就調(diào)列人之兵三千,巨鹿、沙丘、柚人之兵各三千,剛平之軍五千,應該足夠了。”說到這里,偷著瞟了樓昌一眼,見這位上大夫滿臉狐疑,欲言又止。
藺相如附和君王之意,命樓昌去伐幾縣,可所調(diào)之兵卻少得可憐,不但樓昌心里大為不滿,就連其他臣子也看出內(nèi)中有鬼。
但藺相如知道趙王一心要收拾樓昌,卻又不肯讓臣下知道,自己這個做上卿的就必須出來唱這個白臉兒,“陷害”樓昌。既然已經(jīng)做了小人,也就無所顧忌,只想著要堵樓昌的話頭兒,不讓他因為兵少向趙王分辯。就搶先對趙王奏道:“臣還有一事奏與大王:公子丹年紀已長,仁孝聰慧,頗孚重望,上次大王赴澠池之會,公子丹留守邯鄲,處理政事井井有條,臣請大王立公子丹為太子,也好多為大王分憂?!?
藺相如請立太子,這是一件天大的事,頓時把伐魏的事壓了過去。樓昌雖然覺得不對路,一時卻也插不上話了。
公子丹是趙王的長子,聰明能干,性情直爽,人緣極好,趙王對他愛如珍寶,群臣更是沒有不奉承他的,何況趙王早前就命公子丹監(jiān)國,立為太子的事早就挑明了。現(xiàn)在藺相如當?shù)钐崃顺鰜恚皆谝粋€高聲道:“藺卿言之有理!臣愿附議?!绷H、樂乘等人也搶著表態(tài),全都傾力贊同。趙王面露微笑,卻并沒有立刻答應,只說:“此事容后再議吧。”
立太子是大事,除了重臣當廷推舉,還要進表再議,公族會商,宗廟占卜,但趙國的立儲之事早已內(nèi)定,并無枝節(jié),廷議至此也就散了。趙王起身進了后殿,群臣紛紛退下,只剩一個樓昌昏頭脹腦地站在那兒,不知用這不足兩萬人馬如何能攻克幾縣?更不明白自己這是得了重用,還是遭了陷害?
別說樓昌弄得一頭霧水,就連趙王、平原君和藺相如也都想不到,今日所議,竟是自趙武靈王胡服騎射以后趙國唯一的一場改革,可惜這場改革尚未落地就被世襲貴族們聯(lián)手扼殺了。
從趙王何二十二年藺相如改革田畝的主張被否決,直到趙國滅亡為止,這個一心想稱霸的窮國再也沒出過藺相如這樣的臣子,當然,也再沒有改革的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