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yī)鬧事件終于平息了。
器官移植研究中心大廳里的花圈撤走了,披麻戴孝、哭哭鬧鬧的人突然無影無蹤了,醫(yī)院似乎安靜了許多。但人們總感到這種安靜是暫時的,誰也不能預料后面還會發(fā)生什么事情。在醫(yī)院和尤福彪家屬達成的協(xié)議上寫道:
一、按照死者家屬要求,在查清死亡原因前,尸體不能火化,尸體保管費用由醫(yī)院承擔。
二、醫(yī)院和家屬有責任協(xié)助有關部門調(diào)查,并積極提供線索,力爭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查明死亡原因。
三、在調(diào)查期間,不能發(fā)生聚眾鬧事事件,以免影響案件調(diào)查和醫(yī)院正常辦公秩序。
……
從這份協(xié)議看,只是暫時平息了事態(tài),調(diào)查結果出來后,才能達成最終的解決方案。
張仲黎主任總算松了一口氣,他翻開寫寫停停的競選副院長的演講稿,想起老同學肖聰銘說的話:“這次演講可不同于咱們在學校時的演講,那次是爭名次,這次可關系到前途命運啊!”是的,機遇總是稍縱即逝,再說這次是“關系到前途命運”的事情。機會是留給有準備的人的,不應該掉以輕心。五個科室主任競爭一個副院長位置,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不試一試,怎么知道行不行呢?競爭失敗也算是一次歷練,搏一把吧!想到這里,他把寫了一半的演講稿,仔細看了一遍,然后拿起了筆……
“咚咚咚——”隨著輕輕的敲門聲,肖聰銘推門進來了。“忙什么呢?這下清閑了。”
張仲黎知道肖聰銘說的“清閑”是指醫(yī)鬧事件平息了,苦笑道:“是暫時的,誰知道后面會怎么發(fā)展?”
“還能有什么事情?肝臟移植手術又不是咱們醫(yī)院做的,排異反應是在選擇肝源時就埋下了潛在的風險,其他并發(fā)癥也是排異反應引起的,這與咱們沒有關系啊!”
“是沒有關系,但在什么地方做的肝移植手術?誰做的?這些都要搞清楚,人死在咱們醫(yī)院了,咱們就要調(diào)查。”
“調(diào)查?談何容易,有關部門不介入,我們有什么辦法?”
“我們?nèi)σ愿埃愫门浜习桑 ?
“公安介入了嗎?”
張仲黎突然發(fā)現(xiàn),老同學異常關心這起醫(yī)鬧事件,前幾天在處理鬧事時,他總是站在一旁觀望,死者家屬跑到樓上后,他就鉆到辦公室不出來。今天對這件事的關心程度,不像他以往的風格。他合上正在修改的演講稿,說:“醫(yī)療事故的認定是專門機構和專業(yè)人員的事情,我們就不必操心了。”
“不是我愛操心,關鍵是馬上要競選副院長了,我怕這件事處理不好,會影響你的競選資格。”
“競選資格?”
“聽說參與競選的人員,還要進行一次資格審查。”肖聰銘說著,瞄了一下桌子上的演講稿。
看來這位老同學還真是關心他這次競選副院長的事情。
“謝謝你的關心,順其自然吧!”
“你總是這樣滿不在乎,那個死者的尸體還沒有火化嗎?”
“沒有。”
“夜長夢多啊!還是盡快處理掉好。”
“家屬不配合,公安機關也要求暫時保存起來。”
“啊,啊,公安介入就好辦了,你忙吧!”肖聰銘轉身走到門口,又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折回來走到張仲黎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公安局插手未必是好事,弄不好還會激化矛盾!”
“是嗎?我沒有想這么多。”張仲黎抬頭看著肖聰銘,感覺今天這個老同學對醫(yī)鬧事件有點兒過分關心了,于是說,“有些事情由不得咱們,家屬說醫(yī)院草菅人命,公安局調(diào)查清楚就是了。”
“你好好準備演講稿吧,我不打擾了。”肖聰銘翻了一下桌子上的演講稿,離開了。
看著肖聰銘離開的背影,張仲黎又想起了在學校演講比賽時的情形……從那時起,他就看出肖聰銘是一個爭強好勝、極要面子的人。到醫(yī)院工作后,也一直和自己暗中較勁,那一年到美國進修,如果不是英語差幾分,他也一定會和自己一起出國的。這次醫(yī)院競選副院長,他作為科室主任自然被列入候選人,肖聰銘是副主任,當然沒有競選資格。當醫(yī)院宣布了競選人名單后,張仲黎看出肖聰銘的表情是復雜的,內(nèi)心是五味雜陳的,是羨慕嫉妒恨的。今天來又異乎尋常地關心起醫(yī)鬧事件,這件事和競選有關系嗎?還提到了“競選資格”,他整天在想什么呢?管他呢,張仲黎拿起筆又繼續(xù)寫起了演講稿。
距離競選演講的日子越來越近了。
這天,醫(yī)院紀委書記郭濤剛上班,就看到一封檢舉信,信是從門縫里塞進來的,沒有信封,就一張A4紙,上面只打印了一句話:五月六日患者家屬到張仲黎辦公室給他送了一個紅包,請查。
郭濤想:有送錢時間、地點,有收紅包人姓名;檢舉信是從門縫里塞進來的,一定是醫(yī)院內(nèi)部的知情人揭發(fā)的。這件事情是一定要查的,但調(diào)查需要時間,現(xiàn)在距離競選演講的日期越來越近了,張仲黎又是這次競爭副院長的人選之一,如果檢舉信反映問題屬實,他的競選資格就會被取消。但要查清楚,時間的確太緊張了。多年的紀檢工作直覺告訴他,這樣的舉報,一般不是空穴來風,一查一個準。在他的心目中,張仲黎的確是個難得的人才,他所領導的科室,每年都是先進科室;醫(yī)院也會經(jīng)常收到患者給他的科室或他本人送來的錦旗和表揚信。但功過不能相抵,查,就會斷送張仲黎的前程;不查,紀委就是失職。在中央三令五申強調(diào)加強廉政建設的今天,出現(xiàn)這樣的事情,絕不是小事情。想到這里,郭濤決定啟動調(diào)查程序。他先把這件事向院長和院黨委書記進行了匯報,然后安排兩名紀檢干部開展對張仲黎收受紅包事件的調(diào)查。
醫(yī)院副院長的競選工作馬上就要開始了,張仲黎的演講稿也準備好了。
他對自己這次的演講胸有成竹,充滿信心,因為演講稿是他反復推敲成稿的。在演講稿中,他充分肯定了退休副院長的工作成績,客觀分析了醫(yī)院目前存在的諸如醫(yī)患矛盾突出、各項改革滯后等問題的成因,并就解決的方法進行了客觀的陳述。他還特別就器官移植工作中的短板問題,如器官配送渠道不暢、需要加強器官協(xié)調(diào)員隊伍建設、培養(yǎng)器官移植專家后備隊伍等,提出了切實可行的建設性意見。離競選演講只剩一天了,張仲黎再次看了看演講稿,他覺得能否競爭上副院長已經(jīng)不重要了,關鍵是通過這次演講,充分闡述自己對醫(yī)院發(fā)展的想法和建議,如果能夠引起院領導的重視,這個演講稿就沒有白寫。他滿意地合上稿子,不由自主地哼起了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這首曲子是他在美國進修時經(jīng)常彈奏的,他覺得這首曲子最能代表作者豐富的情感和深邃的思想。
“丁零零!”桌子上的座機響了,他瞄了一眼來電顯示,是醫(yī)院的內(nèi)部電話,但是一個比較生疏的號碼,他又看了一眼玻璃板下的電話號碼表——6834,是院紀委辦公室的電話。在醫(yī)院,他和各科室?guī)缀醵加型鶃恚í毢图o委很少有聯(lián)系,今天這個電話……他沒有多想,拿起來電話,“喂,哪位?我是張仲黎。”
“張仲黎主任,請你安排一下手頭工作,馬上到院紀委辦公室來一下。”
張仲黎放下電話,心里沒有一點兒譜:紀委找我干什么呢?讓我安排一下手頭工作,說明事情一時半刻不能結束,會是什么事呢?對了,一定是最近發(fā)生的醫(yī)鬧事件,可能牽涉到器官移植研究中心的某個人或某件事。想到這里,他把尤福彪的病歷拿出來仔細看了一遍,并把病人住院和死亡的時間節(jié)點及主治醫(yī)生的情況做了記錄。
他剛走出辦公室門,就看見樓道里幾個人圍在一起議論著什么,其中有護理部周主任,器官移植協(xié)調(diào)員小劉和藥劑室剛分配來的王曉燕等。他們看見他出來,馬上就又散開了。這些人一定是在議論自己,他們可能知道些什么情況。他看王曉燕往他這邊走,因為去藥劑室必須經(jīng)過他的辦公室,就叫住王曉燕:“曉燕,到我辦公室來一下。”
“哦,好的。”王曉燕跟著他進了辦公室。
“最近忙什么呢?剛來工作還適應吧?”
“挺好的,謝謝主任關心。”
“對我工作有什么意見嗎?或者聽到什么反映嗎?”
“沒什么,就是聽他們說,辦公樓門口張貼的副院長競選演講候選人名單里把你的名字去掉了。可能與這次醫(yī)鬧事件有關吧?”
“哦?好的,我知道了,謝謝你告訴我這些。”
送走了王曉燕,張仲黎心情沉重了,沒想到這次醫(yī)鬧事件還影響到競選演講,紀委找他也一定是為這件事情。他徑直下樓,來到了院行政辦公樓。
紀委在二樓辦公,接待他的是紀委王干事和小耿。王干事是從部隊轉業(yè)的,長得濃眉大眼,皮膚黝黑,張仲黎對他沒有一點兒印象。小耿他見過,不到三十歲,年輕帥氣,喜歡音樂,醫(yī)院里舉辦文體活動時總是少不了他。王干事對他還算客氣,笑著說:“我們找你來,是想了解一些情況。”
“我知道,這次醫(yī)鬧事件……”
“今天不談這件事。”王干事打斷了張仲黎的話,朝小耿揚了揚頭,示意他做好筆錄,“請你來是想了解一下你最近的手術情況,坐下來慢慢談。”
“什么手術?”張仲黎坐在了小耿對面的椅子上。王干事依然站著說話:“好吧,不和你繞圈子了,有人舉報你最近接受了一名患者家屬的紅包,請你好好回憶一下,實事求是地向組織交代清楚。”王干事臉色陰沉了下來。
張仲黎立刻想起了郝云琪父親給他送紅包的事。他知道有人舉報了他,這個人是誰呢?他想起了肖聰銘那天到他辦公室來過,沒準信封被他看見了。但他為什么要舉報自己呢?他不是一直鼓勵自己參加副院長競選嗎?自己如果當上了副院長,他不就名正言順地成了器官移植研究中心的主任了?張仲黎怎么都沒有想明白。不過紀委因為這件事情叫他來,他是問心無愧的。他說:“有這件事情。”
王干事臉色立刻由陰轉晴,笑著說:“說吧,有人能夠舉報你,就不會是空穴來風。”
“那天我的確收了患者郝云琪父親送來的錢。”
“多少錢?”
“兩千元。”
“你當時沒有拒絕嗎?”王干事依舊和顏悅色。
“拒絕過,但很難拒絕掉,類似的事情過去也發(fā)生過,病人家屬覺得不送點錢,治療就心里沒底。”
“那你就心安理得地收下了?”
“暫時收下了。”
“什么叫暫時收下了?”王干事突然厲聲喝道。
“暫時收下,就是最終還要還給病人的。”
“怎么還?為什么不第一時間報告紀委并把錢交到紀委呢?”
“我交到了出院結算處,病人出院時和藥費一并結算。”
王干事點燃一根煙,思索了片刻說:“這樣的處理方法,醫(yī)院以前也遇到過,不過很難證實你沒有得到好處,因為送錢是你知我知,兩個人的事情,而給結算處交錢是你一個人的事情,誰能證實給你的金額就是交到結算處的金額呢?誰又能證實給你的每一筆錢都交到結算處了呢?”
“我當時在送錢的信封上記著時間和金額,你們可以調(diào)查。”
“我們當然會調(diào)查的,如果以前你也這么做過,我們都會一一查清楚的。”王干事等了一會兒,看小耿記錄完了,接著說,“你回去先把手頭的工作移交給其他同志,等待組織調(diào)查吧!”
“你的意思是說停職嗎?”
“暫時停職,查清楚了問題,自然恢復工作。”
“那明天的競職演講怎么辦?”張仲黎故意提出了這個問題,他知道自己參加競職演講已經(jīng)無望了。
“你還不知道?院里已經(jīng)公布了競職演講人員名單。因為你的問題沒有查清楚,所以你的競選資格被取消了。”
張仲黎并沒有表現(xiàn)出驚訝,因為臨來時王曉燕已經(jīng)告訴了他這個情況,只不過大家都以為是這次醫(yī)鬧事件影響了他的競選。
王干事讓小耿整理了筆錄,交給張仲黎看了一遍,并告訴他,在最后一頁簽上“以上筆錄是我所說,沒有出入”的字樣。張仲黎照辦了,還在小耿的指引下,在筆錄每一頁的右下角和涂改過的地方上摁了指印。
走出行政辦公樓,張仲黎看著紅紅的食指,想起了電視里面審訊犯人的畫面,突然心生一種莫名的煩惱和惆悵。天空灰蒙蒙的,他長舒一口氣,感覺到胸口有些憋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