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智尚思緒萬千，一夜未眠。

夜晚竟然如此漫長！

在他45年的人生歷程中，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

天色將明未明時，他突然有些留戀這個并不友善的的世界。

昨天晚飯后，他特意湊到兒子陽陽身邊，陪他看了會兒動畫片《柯南》，有一搭沒一搭聊了幾句。好幾次，他感覺到兒子偷偷投來探究的目光，大概覺得爸爸有些奇怪吧。緊繃的小臉卻柔和了些許。

有多久了？他沒有這樣和兒子交流過。難怪孩子會有那樣的眼神。

他心里涌上一股酸楚，熱辣辣直沖眼眶，急忙別過臉，起身走進衛生間，打開洗臉池上的水龍頭洗了把臉。打量著鏡子里眼圈發紅的自己，心里默念：兒子，從明天開始，爸爸再也不能陪你看電視了！

十點整，陽陽主動關了電視，說，“爸，我去寫作業了！”

陽陽的聲音也柔軟了些許。他已經很久沒有主動和爸爸說話了。

周五晚上，兒子可以看喜歡的電視，但十點鐘必須回房間寫作業。這是一家三口多年來一直遵守的約定。

他下意識應了聲，“好??！”

兒子扔下遙控器，沖他咧咧嘴，算是對他額外親近的回應。接著馬上彈起身，蹦蹦跳跳往臥室走去。他的目光長了爪子似的，貪婪地粘在兒子身上，不忍離開。

兒子17歲，上高二。身高1.78米，身板略顯單薄，長相俊秀，上唇已冒出一層細細的黑絨毛。標準的小帥哥，活脫脫少年時的自己。

他想喊住兒子，繼續陪他看會兒電視。實際上，是想讓兒子多陪自己一會兒。最終，他沒有出聲。不能表現太過了，兒子會有察覺的。

他抓起遙控器，不停換臺，腦子里一片混沌。感覺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沒想。

兒子的門“呼啦”一聲，踏踏踏的腳步聲朝衛生間響過去。他抬頭看看墻上的掛鐘，11點30。到兒子休息的時間了。幾分鐘后，衛生間門一開又一關，兒子的聲音傳了過來。

“爸，我先睡了。您也洗洗早點休息吧！”

“好的陽陽！爸馬上就睡。”

他邊說邊起身看向兒子，兒子也正看過來。父子倆的眼神交匯了一剎，都露給對方一個淺淺的微笑。

兒子先收回目光，說了聲“晚安，老爸！”，話音未落，人已閃進自己臥室關上了門。

“晚安！兒子！”

他不禁啞然，聲音里溢出了笑意。這帥小子，不善于表達，還有些羞怯呢。轉念一想，多么可憐的孩子啊，一點點溫情，就足以讓他那少年特有的假裝出來的冷漠外殼悄然融化。他的心一陣糾痛，作為父親，實在太不稱職了！眼前突然跳出父母蒼老的面容——作為兒子，自己稱職嗎？

做為丈夫……

他是哥哥，是部下，是同事，是鄰居……

他痛苦地搖了搖頭，告誡自己：別再想了！明天開始，這一切都會遠離，再也不用為之煩惱……

洗漱完畢躺在床上，身體極度疲憊，大腦卻異常清醒。他把那個籌劃已久的計劃從頭到尾仔仔細細過了一遍又一遍，自覺萬無一失。看看手機，兩點多了。依然睡意全無。

他還是控制不住想到了父母和弟弟妹妹，自己將會帶給他們怎樣的傷痛？自從下定決心實施計劃之后，他一直回避這個問題，他不敢，也無法想象！他一遍遍祈禱，希望父母原諒他這個不孝之子。希望弟弟妹妹們，忘記他這個不稱職的哥哥。幸虧父母有三個孩子，幸虧弟弟妹妹家庭幸福。

他想到了妻子梅蓮。在沒有正式辦理離婚手續之前，她還是他的妻子。她回娘家住了，距今天整整半年零十天！

從明天開始，她就自由了。可以毫無顧忌去追求她的新生活。不用在乎他人的眼光，不用糾結是否要結束婚姻。

一行清淚溢出眼眶，冰冰涼涼的，源源不斷滑過臉頰，灌進耳朵。不知怎么，他開始無聲啜泣。很快，悲慟排山倒海般在血管里橫沖直撞，胸膛火燒火燎劇烈起伏，奇怪的聲音終于抑制不住沖出喉嚨，由呼吸不暢般的哽咽，急速演變為壓抑的野狼般的低吼。他拽過被子蒙住頭，臉伏在枕上，撕心裂肺狂嚎一陣。直到頭昏腦漲，渾身癱軟，才漸漸平靜下來。心，變得空落落的，卻異常冷靜。

他攤開四肢，仰面朝天躺在床上。一縷昏黃的光，縮手縮腳擠進窗簾微小的縫隙，在對面墻上蔓延成一片不規則的三角形。他死死盯著那片光影。在這樣一個不尋常的夜晚，世界一切如常。那一抹光影依然不棄不離如期造訪。就當是來陪伴自己，做最后的訣別吧。即使它不言不語默然疏離，也讓包裹著他身心的寂靜長夜，滋生出一絲生機。讓他的心為之顫抖。

光影變換著形狀緩緩移動。越來越淡，越來越遠，終于爬上屋頂，融入陰影不見了。

他長長呼出一口氣，輕聲對自己說：就這樣吧。

他提起精神，把計劃又仔細梳理了一遍，萬無一失。

明天，不，應該是今天，下午三點半，周圍熟悉的一切，都將被打破呈現在表面的所謂平靜。他會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成為這個城市的話題中心，熟識或陌生的人們將關注他，認識他，評價他。這個世界上，有些事，肯定會因他而改變！一定會的！

天剛麻麻亮，他躡手躡腳起了床。仔細收拾好床鋪，把被自己的涕淚搞得濕噠噠皺成一團的枕巾掀下來，扔進垃圾桶，徹底打掃干凈臥室。然后從衣柜最底層拽出一個旅行包，是他最喜歡的那個，路易·斯登的灰色經典款。輕輕拉開拉鏈，仔細檢查了里面的東西，滿意地對自己說了聲“都合適，沒問題”，然后放回原處。又從衣柜的抽屜里取出一個小型塑料文件袋，檢查一遍里面的兩張銀行卡，水、電、煤氣卡，仔細看看寫著幾組密碼的紙條，滿意點點頭。裝好，重新放回抽屜。

做完這一切，站在屋子中間，環顧四周，再一次冒出給父母和兒子留幾句話的念頭。但是，實在不知該寫些什么，又感覺要說的話太多太多了，不知如何開頭。索性，一個字都不留了。很快，他們都會知道的。但愿，希望，他們能理解。

他去廚房做早飯。心情竟然是愉悅的、輕松的。他甚至哼起了不知名的小曲兒。這是給兒子做的最后一頓早飯了，一定要全部做兒子最愛吃的。煎了兩只糖心蛋，拌了一盤水果沙拉，全麥面包上涂上黃油和果醬，打了紅棗核桃豆漿。他擔心豆漿機的聲音會吵到兒子，特意關緊了廚房門。

早餐準備好，看看時間，七點半，還早。

他把兒子換下的臟衣服扔進洗衣機，倒入洗衣液和柔順劑，打開電源，洗衣機開始按部就班工作。他掃地拖地，仔細擦拭每一件家具，檢查水閥電閘，插座開關等。這些事，他已經做過兩三遍了。自從下定決心實施那個計劃以來，他就在一點一滴的做。

一切都收拾妥當。他站在客廳中央，環顧四周，目之所及，全是他多年來燕子銜泥般一點點積累起來的。他利用自己的特長，設計了安全實用的陽臺晾衣架、養花架，比市面上出售的那種好看好用很多，還給父母、弟弟、妹妹家也都設計了，備受左鄰右舍稱贊。想當年，妻子梅蓮看上他，大概主要是因為他埋頭研究、心靈手巧吧……可是，現在，他的踏實正直，成了木訥古板、不懂變通的代名詞，成了她嫌棄的理由，和外遇出軌的借口！

洗衣機發出“鈴兒響叮當”的音樂提示音，衣物洗好了。他狠狠搖搖頭，打開洗衣機，把洗好的衣物取出來裝在洗衣籃里，放下晾衣架。

陽陽伸著懶腰站在臥室門口，“爸，大周末的，您怎么起這么早？”

以前，周末沒事，妻兒都會睡會兒懶覺。他一般不賴床，上班不上班都一樣，六點半準時醒來，躺在床上看會兒書，在妻兒起床前十幾分鐘起床，洗漱完開始做早飯。

“爸把你的衣服洗了。還給你做了你最愛吃的早餐。”

他拿著兒子的T恤，一下一下抖著，扭頭笑瞇瞇看著兒子。

兒子的表情亮了，“老爸太好了！謝謝老爸！”

到底是父子親情入骨連心啊。兒子的感覺差不多恢復以前的狀態了。

兒子雀躍。先跑去廚房看一眼他的最愛，揪一塊面包塞進嘴里。

他含笑喊道，“小懶蟲，先去洗臉刷牙啊！”

“知道啦老爸！”“老爸”兩個字拖著長音跟著兒子進了衛生間。

他沉下臉，心也跟著沉了下去。

下午三點以后，兒子這好不容易找回的天真和快樂，還能擁有嗎？

“對不起，兒子！”他在心里對兒子說?！皩恚銜斫獍职值摹！?

晾曬完衣物，把早餐一樣一樣端出來，擺在餐桌上。豆漿的溫度剛剛好，水果沙拉應該很入味，面包烤得外脆里嫩，果醬和黃油香氣撲鼻。這頓最后的早餐，傾注了他對兒子全部的、最后的愛和關心。希望兒子對他這個不負責任的爸爸少些怨恨，多些美好的念想。

看著美滋滋吃喝的兒子，他的思緒紛繁雜亂。記住這一刻吧，我可憐的兒子！

“爸，我今晚住姥姥家哦。”兒子喝口豆漿，滿意地吧唧幾下，注意看他一眼，“晚飯您自己吃啊，不給我留了?！?

“好！”他微笑道，“多吃一點，姥姥家可沒有這么好吃的早餐。”

“嗯嗯！”兒子往嘴里塞一叉子圣女果和蘋果，“老爸的獨門秘方營養早餐，天下無敵！誰都沒老爸做得好吃！”

初生的陽光明晃晃透過紗簾，落在陽臺的衣物上，斑斑駁駁的疏影在地上搖曳。室內亮堂起來。有幾只小鳥在窗外欄桿上跳來跳去，對著窗臺上那盆開著艷麗花朵的木槿嘰嘰喳喳唱贊歌。

世間是美好的。人間是值得的。暖陽，清風，繁花；親情，愛情，事業……有太多美好令人神往，讓人珍惜。如果沒有那些丑陋的靈魂污穢這一切，將是多么愜意啊。

兒子出門后，他收拾了餐桌，把料理機、碗筷都清洗干凈放回碗櫥，把幾個房間——包括衛生間的垃圾袋都整理好，集中放在門口，一會兒下樓時隨手扔進樓門口的垃圾箱。本來兒子要收拾的，他沒讓。怕耽誤時間。也怕兒子會意識到什么。他雖然竭力假裝鎮靜，好幾次還是露出了破綻，不是呆呆盯著兒子，就是望著某處直愣神。兒子覺察，追問他怎么了、不舒服嗎之類。

“老爸昨晚看手機視頻時間太久了，沒休息好，精神有些不佳。沒事，你去姥姥家后，老爸就好好補一大覺。”他故作輕松。

他之前是從不看手機視頻、抖音等軟件的，覺得那是浪費時間。

兒子吃驚地瞪大眼睛，“哎呀，老爸也迷上刷手機視頻了？”轉而，又不安地看著他，“爸，我不去姥姥家了。在家陪你吧！”

“不用了兒子。你不去，姥姥會擔心的。放心吧，老爸沒事?！?

兒子從小就很懂事?，F在正值十七八歲的青春叛逆期，敏感多疑的年紀。媽媽去姥姥家住之后，他就意識到爸媽之間出了問題。剛開始，他接受不了，情緒大受影響，上課不專心聽講，不是睡覺就是看小說。老師發現了，一個電話打到他手機上。他急了。兒子一直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旄呷?，重要關頭，可不能耽誤了。為了兒子，他違心做過自己最不愿意做的事。

他苦口婆心勸兒子?！瓣栮?，無論父母關系怎樣，孩子永遠都是父母心頭最愛。再過一年你就滿十八歲，是成人了，應該有自己的見解和理解力?！?

梅蓮也急了。打電話兒子不接，幾次守在學校門口堵，兒子堅決不跟她去。最后，還是他勸兒子，“陽陽，你是大孩子了。不能任性。我和你媽媽之間的事，是大人的事，和你無關。不管怎樣，媽媽都是愛你的，再說，姥姥想見你了?！?

兒子低著頭沉默好久，勉強答應了。姥姥一直對他很好。

梅蓮帶兒子買衣服鞋子，學習用具。做了虧心事似的陪著笑臉好吃好喝小心伺候。兒子照單全收，就是黑著小臉一言不發，還不時朝媽媽投去怨尤的目光，大概是聽見了媽媽出軌的風言風語。過了一個多月，兒子才慢慢轉過彎來。每周末去姥姥家和媽媽一起過。情緒也逐漸恢復。令所有人欣慰的是，他的學習成績一點兒沒受影響。

人吶，真是個奇怪的動物。多大的苦痛都能承受。并漸漸習以為常。

他想，自己離開后，需要多久，陽陽才能適應父親的缺席？

鄭智尚！你不覺得你太自私、太殘忍了嗎？

他站在客廳中央，大聲質問自己。不由自主突然冒出的聲音，把他自己也嚇了一大跳。

這是沒辦法的事。他回答。已經決定了。無法回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