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則卷給我打電話了。”遷溯說道。
聽到則卷這個名字,我還是稍有些意外的。距離上次聽到他的消息,已經將近兩年。
還記得上一次我們見面,也差不多是在這樣的時節(jié)。不過比現(xiàn)在要提前一些,因為那時候樹上的葉子已在不經意間悄然變黃,卻還沒有爭先恐后地飄落。
算起來,我和則卷認識三十年了。小時候,他是一個特別不起眼的人,邋里邋遢,不修邊幅,眼神呆滯。我一度覺得,他的身體和靈魂從未在一起過,靈魂已經跑出去很遠,而身體還在緩慢地徘徊著,找不到方向。
我們的熟識源自一場沖突。那場沖突在近三十年后回憶起來,已經完全記不清楚了,只有一些細碎的片段。就像威爾·杜蘭特[2]說的“大部分歷史是猜的,剩下的都是偏見。”除了我還能記住的那一點點線索以外,其他的只能靠我的心情去粉飾。
有些不可思議的是,那段沖突竟然被我的心情粉飾成了,在一個空曠劇院中排練的話劇中的一場。
劇中人物
(按出場順序)
戰(zhàn)士(死掉的,5—6名)
戰(zhàn)士(相互搏斗著的,2—3對)
我(躺在地上)
則卷(站在我旁邊,用一只腳踩著我的臉)
第一幕(只有一幕)
第一場(只有一場)
舞臺幕布背景中,一片黃沙滾滾(可用土黃色和灰色的綢緞由幾人拉動,或別的方式)。遠景處被虛化掉了一些倒在地上已經陣亡的戰(zhàn)士和折斷的鐵戟(虛化效果可以用蓋在衣服上的透明薄紗做出)。中景處,那些還活著的、在肉搏著的人們不肯放棄寸步,仰天長嘯著,像戰(zhàn)馬般嘶鳴(實際演出時,只能看到他們張大的嘴和猙獰的表情,嘶鳴聲要弱化一些)。
舞臺上,觀眾視角稍偏右一些的位置,我躺在地上,則卷站在我的旁邊,用腳踩著我的半邊臉,身旁有一把插在地上的長矛。
則卷(衣服一半塞進褲子,一半稍卷起,露出一點肉體,雙手自然地垂在身體兩側,稍佝僂著腰,一臉木然地看向我),重重地喘息著(喘息聲要高于戰(zhàn)士們的長嘯,小于我的喘氣聲)。
我(躺在地上,一條腿支起呈90°彎,另一條腿自然伸直;一條胳膊彎起來,手放在腦袋旁邊,另一只手自然伸在地上,側臉挨著地,眼珠錯動,一直盯住則卷的臉),喘氣聲很重。
狀態(tài)持續(xù)半分鐘。
幕落。
第一幕完
這就是我現(xiàn)在每每回憶起對則卷的第一印象時,首先闖入腦海的畫面。這幅畫面總是在我作為觀眾和我作為舞臺上的“我”,這兩個視角中切換。舞臺上的“我”看他時,他好像隨時都會拔出戳在地上的長矛,然后冷靜而精準地刺入我的頭顱。
但實際的情況就平淡得多了。
我們確實打了一架,但充其量也就是兩個小孩,因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爆發(fā)了一場你推推我、我推推你的身體接觸。他踩我臉這事也是有的,因為當我回家后,家長看見我臉上有一個能清晰辨別紋路的“雙星”鞋印,就拉著我去了他們家。那也是我第一次去他們家。
事后我想,我竟然被一個沒有靈魂的傻子給踩了一腳,這可不行。于是第二天,我約則卷再打一架。他對我說,他昨天的作業(yè)有個錯字,中午要留下來罰抄一百遍。
“這不影響咱們的決斗。”我說。
“我要留下,你要回家,咱們沒有時間決斗。”則卷說。
于是,我中午留下來,把他錯的那個字也抄了一百遍。
等我們抄完了錯字,他說我是一個特別仗義的朋友,就帶著我去他們家吃飯。那以后,中午沒事我就會和他一起回家,吃他們家烤煳了的饅頭,喝沒味兒的冬瓜湯。
第二次我篤定他是個沒有靈魂的傻子,源自他向我提出的一個“絕妙”的主意。
放學后,我們一起去小賣部買洋畫的時候,發(fā)現(xiàn)都沒有錢。他把我?guī)У剿遗赃叺囊粋€汽水加工廠。那個廠子,每天會把回收的空玻璃瓶,放在廠子外邊的一個空地上。則卷讓我給他把風,他自己偷偷地從摞得山一樣高的玻璃瓶中,抽出來兩個,迅速地跑了過來。他給了我一個玻璃瓶,然后拉著我一塊進到廠子里,和門衛(wèi)老頭說,這是我們兩個的玻璃瓶,賣給你們,兩毛錢。
門衛(wèi)老頭顯然認識他,看見他來,便毫不思索,拎起我們倆的衣服領子,把我們拎到了則卷的家。在則卷爺爺的批評聲中,我一邊吃著煳饅頭,一邊心里咒罵則卷。而則卷被他爺爺打完了屁股,顯然還沒想明白為什么自己的計劃失敗了。他甚至忘了提上褲子,只露著被打紅了的屁股,愣愣地站在院子里看我啃著煳饅頭,還是那一副呆傻的木然表情。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他的身體逐漸找到了方向,慢慢提速,然后開始呼哧帶喘地奮力奔跑,終于追上了他的靈魂。
這個沒有靈魂的傻子,現(xiàn)在竟然成了生物學家。
嘖嘖。
“這孫子!他回來了?”我驚嘆地問遷溯。
“嗯,今天早上剛到。和我一樣,給你打電話找不到人,就聯(lián)系我了。”
“今兒還真是熱鬧。”我感嘆道。
“要不你們一塊來吧,他應該這段時間也沒什么事吧?”
“我也這么想。”聽到公用電話里時間將到的提示聲,我加快了語速,“這樣吧,我先去找他,然后商量一下,再給你打電話。”
“沒問題。”
“他在家呢?”
“嗯,直接去他家吧。”
“好。”
掛了電話,我便向則卷家走去。我們兩個人的家離得不遠,車程在十五分鐘之內,但我決定走過去,因為我想去一段城墻邊看看。
那段城墻是在五百多年前,為了防御外族入侵修建的,現(xiàn)在只留存下了不到兩公里的一小段。由于年久失修和人為損壞,城墻的石磚已經殘破不堪,上沿也參差不齊了。大部分城墻的內城磚、城心夯土均被拆光挖凈,有的地段已大面積裸露城心的夯土層,僅存一側的城墻磚體,也受到了相當程度的腐蝕、風化。
之所以想來這里看看,是因為這段城墻和墻上的一個破屋子,承載了我一段時期里全部荒謬的感覺。每當我覺得這個世界不那么真實的時候,我就會想起這段城墻,和墻上的破屋子。
上小學的時候,我們經常去那段城墻邊上玩探險游戲。
那時候,這里建了很多簡易房,有的房子只充當存放亂七八糟雜物的角色,有的則住著生活無著的人。那些簡易房子挨著破城墻,有了天然依靠。而整段城墻中間的位置,有一道鐵柵門,門后一條長長的土坡路向上延伸,直到城墻上一間破房子門前。
則卷曾和我說,那間屋子里住著一個巫婆,她在里邊調配著各種魔法藥水,從不曾出過屋子,也沒人見過她。只是在萬籟俱寂時,一些耳語呢喃般的咒語從屋板縫隙中隱隱傳出,這一秘密才被人們得知。
我和則卷每次路過那里都不說話,快速地通過,在走出大概一百多米后,再停下來,遠遠地望著那條土坡路和上邊那間神秘屋子。雖然每次駐足看時,那個屋子只是以它本身的面貌展示在我們面前,并沒有顯現(xiàn)出任何的不同,但我總感覺下一秒,它的門就會打開,有什么會從門中猛地現(xiàn)身出來,發(fā)現(xiàn)正在看著它的我們。
當一件事情越不被刻意觸及的時候,就會變得越詭秘。
那段有關神秘屋子的記憶,像我每每想起和則卷打的那場架時的感覺一樣,也被我的心情粉飾出了一幕話劇:
劇中人物
(按出場順序)
一群小孩(10名左右)
我(背著書包)
則卷(背著書包)
第一幕(只有一幕)
第一場(只有一場)
放學鈴聲響起,五秒后結束。舞臺幕布背景中,一段破敗的灰藍色的城墻。遠景處一群小孩有的互相說著話,有的看著書。
舞臺上,我和則卷,處于觀眾視角最左側的位置,背對著觀眾,面對著破城墻。此時,我和則卷處于舞臺黑暗處。
三十秒后,燈光暗下,小孩們開始追逐著跑來跑去(跑的速度很快,瘋跑,無目的。實際演出時,最好讓他們做沖刺性的短距離穿插跑動,以襯托近景中兩個人物的緩慢)。地上有很多揚起的灰塵,被陽光照射,現(xiàn)出斑斕的碎點(讓小孩們一邊跑一邊悄然從手指縫中灑下粉末,將一束平射出的燈光打在那些散落的粉末上)。
一束光,打在我和則卷頭頂上(此時,舞臺上只有我和則卷,地上揚起的灰塵處在燈光中)。
我和則卷(雖然只能看到背影,但兩個人要極力表現(xiàn)出緊張而嚴肅,手腳繃住勁,以顯得僵硬)站定十秒后,慢慢轉身,面向觀眾視角的舞臺右側,兩個人稍稍錯一下位置,形成將要并排的角度。站定六秒后,緩慢向前走(速度極其緩慢,和小孩們的跑動形成對比,追光燈一直跟隨著我和則卷)。兩個人走到舞臺中間,站定。
我(緩慢轉動頭)望向破城墻上方(則卷完全不動。追光燈從我和則卷的頭頂,移到我的頭頂上。此時則卷處在黑暗中。我直直地朝城墻斜上方看,背向觀眾,身體微微顫動)。
一秒、兩秒、三秒、四秒、五秒。
幕落。
第一幕完
小時候的記憶真是奇妙,像是塞繆爾·貝克特的荒誕劇般。
以往,當則卷從不知哪里回來的時候,要么是我坐車去他家,要么是他來我家,或者干脆找個小飯館隨便吃喝一番,從未曾拾起過想來這里看一看的心情。
這條胡同,應該有二十多年都沒有踏足過了。說來也奇怪,在這樣不大的一個城市里,竟然這么久都沒有在一個地方重新經歷過。我們大部分的時間總活在一個相對固定的范圍內,沒有必要改變,也從未有改變的心情。
今天,我又重新走到了這條胡同里。
如果你小時候在一個地方生活,比如一個四合院里,時隔十幾年,長大后重新回到這里,會感覺院子突然變小很多,和記憶中的那個廣袤空間完全不可同日而語。我猜,這是因為小時候的視線角度,和長大后的視線角度存在很大差異,這種差異在腦海中形成了鮮明對比。
這個復雜的過程無須刻意體會,大腦會提前烹飪好這頓感覺盛宴,隨時準備為你奉上。
今天來到這條胡同的時候,我就是這種感覺。胡同突然變窄了很多,城墻也矮了不少。原來緊挨著城墻的一排簡易房中已經空空蕩蕩,看上去再過些時日,它們就會隨著這個城市的進程,被清除出所有人的記憶。
我沿著僅存的記憶痕跡往胡同深處走去,遠遠地就看見土斜坡盡頭的那間屋子,孤傲地守在城墻上。
我像小時候一樣,快速地走過那間屋子,走過那個土斜坡,最后鐵柵門也從余光中一閃而過。在小時候我們經常駐足的那個地方附近,我停下腳步,回過頭,望向城墻上的屋子。
于是,我看見了一幅光怪陸離的景象,那是當我回憶起這個屋子時,曾在我記憶中出現(xiàn)過的——
鐵柵門依然緊鎖著,土坡向上的坡度也絲毫未有改變,但土坡盡頭的屋子已經完全變換了模樣。
屋子的門還在,只是屋子的整體變得像一棵有著巨大粗壯光滑的樹干,卻沒有枝葉的猴面包樹。好像隨著時間的流逝,它也在一點一點長高、變大。屋子粗大的樹干自我纏繞,扭在了一起,呈現(xiàn)出DNA雙螺旋結構。一根根扭曲的線條順著光滑的樹干向上延伸著。樹干四周,長出了三四個蘑菇一樣造型的小木屋。
最上方的木屋最大,一共有兩層,頂部覆蓋著雜亂無章的、厚厚的茅草。有幾只兀鷲安靜地站在門口附近,腦袋不停地左右轉動著,眼睛卻并不眨動,仿佛只是沒有必須眨動的必要。
有一只兀鷲從最上方的木屋中飛了出來,盤旋了兩圈,就落在了門口那群正在空想的兀鷲中間。它的到來,引起了兀鷲們的一陣騷動。它們撲打著翅膀,卻并不飛起,只在一片羽毛凌亂中,掀起了一陣慌亂的塵埃——似曾相識——在它們捕獲到腐壞的光陰和潰爛的歲月,然后肆無忌憚地你爭我奪、享受饕餮盛宴時,就是這般景象。
在一片混沌中,那只闖進來的兀鷲放棄了美味,重又高高地飛起,它伸展著掉落羽毛的翅膀,繞著猴面包樹不住地盤旋,不眨眼地一直盯著我,喙邊淌出了一絲絲晶瑩的口水。
我看得如此真切。
被心情粉飾了的景象,能直接出現(xiàn)在現(xiàn)實世界中,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這讓我有點恍惚,卻又興奮。也許之前我腦海中的那些景象,其實是現(xiàn)在這一秒我的記憶,坐上了時光機,穿越了時光隧道,回到了之前。所以當今天我看到的這些景象,被印在腦海中,帶回到之前時,便自然而然地成了那時的我腦海中一份鮮活的記憶,不斷地被我想起。
這么一想,便會覺得如此奇幻,同時一切又順理成章了。
順著深深的胡同走了一會兒,在離則卷家的大雜院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我便遠遠地看見他,站在房頂的瓦片上,弓著身子,左顧右盼地,在一聲聲叫著什么。
我緊走了幾步,朝著房頂上喊了一聲:“則卷!”
則卷猛地一回頭,腳下沒站穩(wěn),一個踉蹌坐在了房頂上。我趕緊走到他所在的房檐下邊,朝上看著。隨著窸窸窣窣的聲音,則卷探出頭來。
“嚇我一跳!你怎么直接過來了?”他蹲著,手扒著房檐,問道。
“遷溯告訴我你回來了,正好我在外邊,就直接過來找你。”我使勁仰著頭,頸椎骨咔咔地響著,頭一陣發(fā)暈,“你怎么跑房上去了?”
“我找予傘呢。”
“雨傘?”我的聲音因詫異而變得扭曲,“你們家雨傘都放房頂上啊?”
“哎呀,你上來說。”則卷指了指房頂另一側的院子中,“院兒里有梯子!”說完,他便縮回了腦袋,房檐邊上的幾根枯草,在他的手離開后,又頑強地直起了身子。
走過狹窄的門道,我在剛進院子的地方,看到了一架梯子。爬上房頂,我坐到則卷身邊。他躺在瓦片上,悠然地遞給我一根煙,自己也點燃一根抽了起來。
“有日子沒躺在房頂上曬太陽了。”則卷自言自語道。
我也已經想不起來上一次站在房頂上,看著成群的鴿子飛過鐘鼓樓是什么時候了。只記得應該是在某個初秋,四合院里的樹上,半青半紅的冬棗散發(fā)著誘人的味道時。
記憶如此篤定,是因為每年只有這時候,我才會爬上房頂,一邊小心翼翼地躲著洋辣子,一邊摘下脆棗,在衣服上蹭蹭就填進嘴里。摘完棗后,我總會坐在房頂上,望著遠處矗立著的鐘樓和鼓樓。完全沉浸其中,恍惚間,時間好像凝固了,唯有偶爾飄揚過來的鴿子哨,提醒著我還在這個世界上的事實。
我一邊把煙點燃,深深地吸了一口,一邊望向則卷。兩年沒見,他的下巴又尖了不少,風餐露宿的日子讓他雖然已經到了中年該發(fā)福的年紀,卻依舊保持著很好的身材。衣服和褲子是干凈的,但磨損痕跡還是透露出他這幾年的奔波。他的頭發(fā)依舊很長,指甲依舊參差,態(tài)度依舊無所謂,眼神依舊不在乎。
“這是從哪兒回來呀?”我歪過頭去問他。
“瑪瑙斯。”則卷閉著眼睛,回了一句我聽不懂的話。
“哪兒?往大點的地方說。”
“巴西!”
“還是去研究那個叫什么什么魚啊?”
“巨骨舌魚,大哥!”
“對對,巨骨舌魚。”
“告訴過你八百多遍了。”
有那么多遍嗎?記得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是上次則卷從美國回來。
那次是他和幾個中科院古生物研究所的同事,受愛達荷州立大學的邀請,前往美國西北部愛達荷州的一座磷酸鹽礦。在那里正在進行的礦產挖掘工作中,工人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一塊化石。經相關人員確認,那是一塊旋齒鯊的牙齒化石。
由于中國境內也曾出土過旋齒鯊的牙齒化石,所以他們被派過去一起進行研究論證。雖然如今這座磷酸鹽礦距離美國西海岸有九百多公里,但是幾千萬年前那里曾經是一片磷海。這個淺淺的內陸海,就是他們要研究的旋齒鯊的家園。
那次我和則卷沒有聚多久,因為我還有工作上的事要處理,吃了一頓飯后,我們就草草收場了。生活總是讓我們來不及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臨別時,則卷對我說,還會在國內停留一個月左右整理資料和成果。如果我有時間,隨時可以去找他。我問,接下來去哪兒?他說,去巴西,加入一個巨骨舌魚的研究團隊。
這就是我第一次聽到這種魚的名字的過程。在和則卷同處一個城市的一個多月時間里,我竟然都沒有抽出一天的時間再和他聚聚,想來也有些不可思議。不過,現(xiàn)在的時間可是大把的。
“就兩次!這是第二次,上一次聽你說到這個名字,還是幾年前你回來那次。”我對則卷說。
“我就那么一說。”則卷無精打采地說。
看他一副倦懶的樣子,我想起了一個能讓他興奮起來的方法。
“這巨骨舌魚,壓根兒沒聽過,就巴西有啊?”
則卷一骨碌坐了起來,又點燃了一根煙。
“跟你說吧,其實花鳥魚蟲市場就有,現(xiàn)在這種魚人工繁殖已經比較成熟了,好多商家拿它當作觀賞魚售賣。”每每聊到他研究的對象,就像觸到了他那快速行走的靈魂一樣。看他現(xiàn)在的這個狀態(tài),我知道我會有一段時間插不上話了。
他的話,和我對他所描繪的那個地方的想象,混雜在一起,形成了一段流動的影像——
“和那些人工繁育的魚不同,我們研究的是野生的巨骨舌魚。目前就是盡可能多收集到一些它們在野外生存的相關數據,而長遠目標是緩解巨骨舌魚野生數量銳減的壓力。”
則卷的這次外出研究工作,可比每次都要兇險。
他們收集數據的地方在亞馬孫河流域、原始叢林深處,附近沒有大型城市,甚至連現(xiàn)代化文明社會的鄉(xiāng)村都沒有。他們此行第一站是瑪瑙斯市,它是亞馬孫州首府,距離他們目的地最近的一個現(xiàn)代化城市。
研究團隊邀請了兩位當地向導,前往瑪瑙斯附近的一個河邊部落暫時駐扎下來。說是附近,坐車的話也要花上一天的時間。
“當地向導也不知道那個地方官方叫什么名字,我就干脆給那個地方起了個名字——比拉魯克。”
當地傳說中,比拉魯克是一位印第安酋長的兒子。他不尊重神明,經常做出一些無謂神明的事情。于是,大神圖帕準備懲罰他,在比拉魯克去捕魚的時候襲擊了他。可是比拉魯克根本就不理睬圖帕。憤怒的圖帕使出全力,匯聚成一道狂暴的閃電,當頭擊中了他,把他打入水中。被擊落到水底的比拉魯克不斷掙扎,最后,圖帕將他變成一條巨大的怪魚——巨骨舌魚。
聽上去荒謬不羈的故事,對于這些世世代代生活在偏僻部落的居民們而言,則極為篤信。
神話即意志,傳說即現(xiàn)實。
“我們去的那個地方,可真的是一個部落領地,你都想象不到。我算是開了眼了。”
那個部落的居民,還沿襲著一些自古以來一以貫之的傳統(tǒng)。他們一生下來,耳朵就會被刺上部落的圖騰,來昭示自己的靈魂歸屬。
部落的生活可以自給自足。他們種植蔬菜,也飼養(yǎng)了一些家畜。有時候,他們還會捕撈巨骨舌魚來食用。雖然沒有電,也沒有現(xiàn)代化的工具設備,但是他們沿襲了一直存在于他們血液中的傳統(tǒng),農耕紡織、結網捕魚,也倒生活得無憂無慮。
但就則卷他們而言,前去做研究工作,只種種菜、放放牛可不行。最棘手的問題就是那些電子設備的供電問題。備用電池雖然很多,卻也無法滿足每天大負荷運轉的需求。他們只能每隔幾天搭上小巴,經過一天的顛簸,去瑪瑙斯市進行補給。
“第一次坐小巴去瑪瑙斯市的時候,我被顛得吐了好幾次,晚上一口飯都沒吃。不過時間長了也就習慣了。”
到達瑪瑙斯市后,他們會在那里住上一夜,再返回比拉魯克。在瑪瑙斯的這一夜,也不能完全休息,他們要把這幾天收集的數據,照的照片,采集的樣本,趁著電力充沛,趕緊歸類整理起來,以待日后分析使用。就這樣,如此往復了兩年時間。
“要是生了病,可就麻煩了。”
比拉魯克遠離文明社會,就更別提醫(yī)療援助了。盡管他們經常風餐露宿,有點小傷、生點小病一般都不在乎,但在這里還是格外小心,盡量避免使自己和團隊陷入不必要的麻煩中。
“尤其是要小心鋸脂鯉……鋸脂鯉啊,就是食人魚,知道了吧!”
亞馬孫河流域的河水呈現(xiàn)出一種烏蒙蒙的鐵銹紅色,那是大量植物腐敗及微生物繁殖等眾多原因造成的。在渾濁的河水中,就潛藏著成群的鋸脂鯉。
鋸脂鯉們往往集體出動,在水中四處亂竄,一旦碰到食物便一擁而上。但其實,鋸脂鯉并沒有人們傳說得那么恐怖,它們確實會成群覓食,若你只是靜靜地待著,并且沒有任何開放性損傷,它們是不會直接對你發(fā)起攻擊的。
“苦是苦了點,但是能見到野生的巨骨舌魚,和它們朝夕相處,還是挺興奮的。”
巨骨舌魚,顧名思義,它們的舌中長有硬骨。巨骨舌魚雖然會時不時地浮上水面,吞咽空氣來獲得所需的氧氣,但大部分時間還是在水中生活,自白堊紀起就從未改變。
“它們的一片鱗片就有人類手掌大小。”則卷伸出手來向我展示了一下。
巨骨舌魚對于人類來說,還是有一定危險性的。它們具有強大的蠻力,就像落水后不斷沖撞和掙扎的比拉魯克一樣,它們利用尾巴和身體作為武器,可以輕易擊倒成年男性。
“有一次,我和一位同事在采集巨骨舌魚的腮部樣本,以進行寄生物分析時,那條巨骨舌魚突然反抗起來,用身體猛撞了我的肋下。”則卷指了指他的肋骨處,“這里連續(xù)疼了好幾天。”
巨骨舌魚從白堊紀起就生活在地球上,歷經一億多年的風起云涌,現(xiàn)在我們來到它們身邊。
它們帶著史前記憶,看著一撥撥生物滅亡,看著我們從猿人進化成人類,看著戰(zhàn)爭、污染、砍伐、破壞、毀滅,看著唯有時間亙古不變,兀自流逝。
“這次你回來打算待多久?”我終于找到了一個則卷情緒的空隙插進了話。
“這次要多待些時間了,你看,”則卷把袖子小心翼翼地折起來,露出胳膊。他的胳膊上布滿了像蘑菇傘帽樣的紅斑。“兩個胳膊,還有腿上,都是。”
我用手指,摸了摸他胳膊上的“小蘑菇傘”,已經有些發(fā)硬,與皮膚的感覺很不一樣。“什么呀這是?”我問道。
“不知道啊,我去瑪瑙斯看醫(yī)生的時候,他們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則卷低頭看了看胳膊上的“小蘑菇傘”,然后把袖子又拉了回去。
“怎么弄的呀?”
“唉……”則卷嘆了口氣,然后告訴我,在大部分工作已經完成,還有大約兩個月就要撤離那片原始叢林的時候,他的一個同事出了意外。
那是很平常的一天。他和幾個同事準備去放歸一條巨骨舌魚,在他們把巨骨舌魚緩慢地放入水中,準備先讓它適應一下再放手時,那條巨骨舌魚突然開始劇烈地掙扎,它巨大的身體直接撞到了一位同事的腰部。他一個踉蹌,跌入水中。其他人把他扶上岸后發(fā)現(xiàn),他的左小腿被水底的石頭劃出了一道長長的口子,鮮紅的肉翻開,沾滿了腐敗的水草和朽壞的木渣。
因為當天唯一一趟去往瑪瑙斯的小巴已經離開了,所以他在做了一些簡單的沖洗和包扎后,以為不會有什么大事,就沒有做進一步處理。當天晚上,他發(fā)起高燒,意識凌亂,不斷地囁嚅又低語著什么,則卷和幾個同事徹夜未睡,輪流照顧他。
第二天一早,突如其來的大雨襲擊了他們住的地方。那如《創(chuàng)世紀》中大洪水般的急流從天而降,沖倒樹木,阻礙了小巴的到來——他們沒有挪亞方舟。
則卷同事的情況以肉眼可見的程度不斷惡化著,傷口處滲出了暗黃色的液體,散發(fā)著不祥的氣味。
到了第三天,小巴終于來了。傷者被則卷和另外一個同事架上小巴,奔向瑪瑙斯市屬綜合醫(yī)院。醫(yī)生診斷的結果很不好,由于傷口處置不當,大面積感染,唯一方案就是在清除感染和壞死組織的同時,通過對血管重建,有限地切除部分組織,簡單地說就是——小腿截肢。
“這件事對整個團隊的影響是,我們不再交流,不再互相開玩笑,都默默地快速完成手頭的工作,然后悶在屋里不再出門。沒過幾天,我就發(fā)現(xiàn)手背上長了一些紅斑,夜里癢得難以自制。這些紅斑逐漸擴展到四肢,我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自己去了一趟瑪瑙斯。我跟領隊說,我需要去打個緊急電話,并沒有告訴他實情。醫(yī)生聽完我的描述,對情況做出判斷,是壓力過大導致的免疫系統(tǒng)小范圍崩潰,屬于精神性過敏反應。醫(yī)生給我的建議是,遠離壓力源,盡量放松下來,直到免疫系統(tǒng)重返工作崗位。可在那樣的氣氛下,無論如何也是無法放松下來的,幸好回國的時間快到了,我就一直扛著,直到現(xiàn)在。”
“那還等什么呢,我陪你趕緊去看看啊!”
“我找了一些資料來看,這種精神性過敏沒特效藥。像那個醫(yī)生說的,主要是讓自己的精神放松下來,會慢慢自愈的。”
“需要我?guī)湍阕鍪裁磫幔俊?
“順著我,我說什么就是什么,別跟我抬杠,這幾天吃飯都你請,估計我能好得快點。”
“得得。”
我還是更喜歡他這副不正經的樣子。
“小山,下來吧,待會吃飯了!”我順著聲音望去,是則卷家隔壁阿姨在狹窄的院子過道里朝我們這個方向喊著。
則卷也站起來,探出頭去說道:“我一個哥們過來了,我們待會就下去。”
小山是則卷的小名,他的名字里有一個“山”字,但是他特別不喜歡自己的名字,就讓我們管他叫則卷,這是他喜歡的一個漫畫人物的名字。
“對了,你在這找什么呢?”我問則卷。
“哎喲,壞了,光顧了跟你說話,忘了找予傘了!”
“你把雨傘放房頂上干嗎?”
“不是下雨打的那個雨傘,是阿姨養(yǎng)的一只貓,叫‘予傘’,給予的予。”說完,則卷又繞著房頂轉了幾圈,四處望著。
“什么時候不見的?”
“好像是昨天吧,要不就是今天凌晨,反正早上我回來的時候,就看見阿姨在門口四處找。”
“小山,帶著你的朋友先下來吃飯,熟啦!快點。”阿姨又催了一遍。
“貓可不會老老實實地待著讓你找到,如果它真的想藏起來清靜清靜。我以前養(yǎng)過貓,有的時候它們會自己出去溜達一圈,可能過一會兒就回來了。”我拉了則卷一下,說道。
則卷看這么找也希望渺茫,就先下了梯子,我跟在他的后邊。
從房頂下去前,我又回過頭看了一眼遠處的鼓樓和鐘樓,它們還是靜逸地站在那里,望著風云起落,望著世事移遷,而并不打算有所變化,也不打算發(fā)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