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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出走的貓,歸來的貓——藤安笛的回憶

  • 不期找到的尋找
  • 里的隱
  • 15588字
  • 2021-06-24 14:12:44

“你看那個天窗怎么樣?”我們進了鄰居阿姨的屋子后,則卷指了指一個天窗對我說,“那是我裝的。”

“歇菜吧。你問我信嗎。”我毫不猶豫地說。

“嗬,還是你這朋友了解你啊,”鄰居阿姨端了一盤冒著熱氣的餃子進屋,沖著則卷說道。她把餃子放到桌上后,轉過身對我說,“那是他一個朋友過來幫著裝的。”

“您怎么這樣呀,那木板不是我給他遞上去的,那水泥不是我攪和了半天弄好的,還有那玻璃……”則卷狡辯道。

“合著你就是打了個下手唄。”我推了則卷一把,說道。

“得得,下回我還不幫您弄了。”則卷捏起一個餃子填進嘴里,朝著鄰居阿姨說。

“你們先吃著,那邊還有兩箅子,我慢慢煮著。”

我和則卷坐在桌子前,滿屋彌散著餃子盤中升騰起的暖暖霧氣。

“誰呀?”我指了指天窗問則卷。

“你認識。”

“遷溯啊?”

“可不就是他嘛,還能有誰呀,也就他喜歡瞎鼓搗這些。”

“他什么時候來的?沒叫我聚聚啊。”

“就上回我從美國回來,不是叫你沒事的時候過來找我嗎,后來你也一直沒來。”則卷一邊捏著餃子填進嘴里,一邊含糊不清地給我講上次他們裝天窗的事。

這位鄰居阿姨之前我也見過幾次,她一直住在這個院里。則卷小時候就認識這個阿姨,他們的關系一直很好。現在,只要他出國,或者有一段時間不在家,就會讓鄰居阿姨幫著照顧一下房子,鑰匙一直留在她那里。她就像是則卷一個可以完全信賴的朋友一樣。

鄰居阿姨的這間房子在院子狹窄的過道旁邊。由于靠著一堵實墻,只有兩扇窗戶朝向細長的過道,導致室內采光很差。上次遷溯來找則卷時,也是在她家吃的飯。遷溯看到這種情況,便想試試能不能給屋子開一個天窗,以達到提升采光和增加通風的作用。可這樣的天窗,在這種老舊的平房上改造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遷溯首先架起梯子勘察了一下屋頂結構,然后對則卷和鄰居阿姨說:“簡要來說,這間房子的屋頂是通過木梁和木柱組成排架,各排架之間又通過檁條連接成完整的一個大骨架。理論上,新開的天窗只要沒有破壞梁、柱、檁條這幾個大骨架,安全方面是不存在問題的。”

“您這是簡要地說啊?那您要是復雜地說,恐怕就要寫本書了吧。”則卷說道。

“實在是沒法再精練了。”

“胡扯,四個字就能解決:問題不大!”

“您放心吧,包在我們倆身上了。”遷溯習慣了則卷的插科打諢,轉身對鄰居阿姨說。

“誰們倆?怎么這里還有我的事?”則卷說道。

“你閑著也是閑著,走,先跟我去趟建材市場。”遷溯說道。

說干就干一向是遷溯的風格。他讓則卷借了一輛平板三輪車,然后他們從建材市場把需要的工料一次拉了回來。遷溯決定采用先安裝混凝土樓板,然后在上邊用機器切割洞口,再安裝窗戶的方式來完成。

則卷叫上了胡同里相熟的幾個哥們兒,一塊來干活,起碼一些拌水泥、切木材、焊接縫的工作可以由他們完成。

則卷在遷溯的指揮下,一起先拆除了瓦面、保溫層,然后依照窗口尺寸大小,用木材做出窗戶的梯形框架,四周高出瓦面處做好防水處理,框架頂部蓋上透明玻璃,并于瓦面最低的地方預留一個立面的洞口,洞口內再裝一個能開啟的活動窗戶。最后,在天窗的尖頂部分與原屋脊連接并平行一致的地方,增加一個三角形屋頂。

所有工作在兩天之內全部完工。

“不是我說,要不是我借來那輛平板三輪車,連拉料都成問題。”轉眼間,半盤餃子已經下了則卷的肚子,一小碗臘八醋就剩個底兒。

我看著頭頂那雖不精致卻很合適的天窗。現在正值中午,陽光透過幾近透明的玻璃灑進來,正落在鄰居阿姨常坐的搖椅上,分散的光芒灑落在每一個角落,和餃子騰起的熱氣糾纏融合在一起,那些熱氣便浸透進了一團暖黃色,飄散在空中,讓整個屋子都和煦起來。

“對了,我準備去找遷溯,正好咱一塊兒過去吧。”我一邊吃著餃子,一邊對則卷說。

“行,什么時候走?”

“吃完就動身。”

“咳咳……”則卷一口餃子沒來得及吞下就忙著要說話,導致嗆得直咳嗽,“咳咳咳……我剛到家,屁股還沒坐穩呢,又是找貓又要被你拉去海邊的。”

“哎喲,你就別抱怨了,我也好不容易有時間。就這么著吧啊。”

“別別,這么著,下午我先幫阿姨再找找貓,你也一塊,如果今天還找不到,就沒轍了。咱們明兒一早出發。”

“也行。什么貓呀?”

“日本田園貓。”

“多大了?”

“嗯……得有六七歲了吧,是日本純種,予傘是第三代了。”

“阿姨以前去過日本?”

“待會讓她給你講吧,她就喜歡回憶那些事兒,”頓了兩秒,則卷繼續說道,“雖然那些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憶。”

我們說完,把剩下的半盤餃子一掃而光。我雖然偶爾也會在飯館吃餃子,但說實在的,和家里自己包的餃子相比,外邊的餃子確實從感覺上來說有那么一點點不同。而這一點不同,正因它的難以名狀,顯得更加讓人無法釋懷。

過了一會兒,鄰居阿姨又端著兩盤餃子進了屋。看見我們面前的空盤,她笑逐顏開,問道:“怎么樣這味兒?”

“地道。”我點了點頭說。

“沒吃飽。”則卷說。

“你們先吃著,我炒個雞蛋去。”鄰居阿姨把兩盤餃子放在桌上,說完轉身要走。

“先吃著,先吃著。”則卷連忙扶住她的胳膊,讓她坐到椅子上。

則卷把其中一盤餃子里的一半,撥到自己的空盤里,然后拿著半盤餃子和臘八醋,坐到鄰居阿姨的搖椅上。

“您給他講講予傘的事兒啊,順便說說在日本的那段故事。”則卷說。

“這一說起來,可就話長了。”鄰居阿姨顯出思索的神情,說道。

“時間有的是。”我說。

“予傘就像是我身體的一部分一樣,不是器官或四肢,而是情感或記憶。并不是我不能失去它,因為我早晚會失去它,就像情感會麻木,記憶會淡漠一樣。”鄰居阿姨以這樣的方式開了頭。

我扭頭看了一眼則卷。他閉著眼睛,身體一前一后地晃著搖椅。搖椅隨著慣性搖動著,并發出有節奏的吱扭聲。

則卷的身上鋪滿了從天窗灑進來的陽光,他像剛剛坐上通往山頂的纜車,準備要開始一場漫長而閑適的旅程一樣。

鄰居阿姨叫藤安笛。

昭和十五年[3],藤安笛作為自費生,從中國去日本的東京農工大學獸醫學部學習、深造。

“在那里,我認識了獸醫學部學長藤安小夫。”

他們在東京農工大學相識,因為都喜歡動物,所以經常相約去附近的里予動物園,在這個過程中互相產生了好感。

那時,日本普通人的生活并不好過,就更不要提動物園里的動物了。他們每次去動物園都會發現,動物們和之前相比又頹然了一些。這讓他們很是難過。

觀動物園,獅、虎皆甚消瘦,偃臥不能行動,因年來肉甚缺乏也。

——林獻堂日記,昭和十五年

她和藤安小夫在相處了兩年后,決定永遠在一起。她以夫之姓冠己之名,有了藤安笛這個名字,并沿用到現在。這個頭發花白的阿姨說起這些時,臉上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絲難以察覺的懷念之色。

決定永遠在一起的那天晚上,藤安小夫從家里的一個塵封的木箱中,拿出一塊彩色石頭,盡管光線昏暗,這塊彩色的石頭仍倔強地彌漫出仿佛來自白堊紀海底的深深光芒。那是一塊寶石級別的斑彩石化石,從藤安小夫的奶奶那輩一直傳了下來。

他們沒有錢買戒指,藤安小夫就把這塊寶石作為新婚禮物送給藤安笛。

對于藤安笛和藤安小夫來說,那確實是一段美好時光。愛情以它最本真的面貌,呈現在一對普通戀人面前。

“我們在東京的生活,隨著戰爭的日益白熱化而陷入困苦。”

學業還沒有結束,藤安笛和藤安小夫就一起被派往里予動物園,做一些給動物們搭配食料的工作。

日本是個資源匱乏的小國,由于戰爭,外匯儲備很快就用光了。日本無法在國外借到錢,只能從國內百姓身上想辦法。

為了支援前線,像藤安小夫這樣,并不想打仗卻無可奈何的日本普通民眾開始節衣縮食,并在政府的強迫下把積蓄拿出來購買公債。

沒錢不可怕,生活還能將就。問題是,日本發動的侵略戰爭是個無底洞。由于戰爭規模越來越大,日本政府財政和資源的缺口也越來越大。為了維持戰爭,日本把國內所有資源都集中到軍事上,并加大了對國內民眾的掠奪,連國民的口糧都征用了。

昭和十八年,大部分日本人的生活已經變得極其難熬。

“東京大部分公園里的花圃和草坪,都被用來種植蔬菜和土豆。糧食嚴重缺乏,每人每天只能供應不到二兩大米。飲食店幾乎絕跡,糖果、糕點、牛奶什么的完全難覓蹤跡。”

雖然生活艱難,但從小就熱愛動物的藤安笛和藤安小夫,在和動物們朝夕相處的生活中,還是找到了很多樂趣。幸福以另一種存在的方式,給予他們支撐下去的勇氣和精神力量。

“昭和十八年初冬,我們在動物園結識了小野。”

小野,是予傘的奶奶。

有一天,藤安笛和藤安小夫中午坐在象房門口的臺階上,一邊曬太陽一邊吃午飯。藤安笛突然停下了舉在半空的勺子,然后用手肘捅了捅藤安小夫說:“你看。”

藤安小夫朝著象房拐角處望去,發現了一只瘦弱的流浪貓。這是一只常見的日本田園貓,通體白色,頭頂和背脊有兩撮黃色的毛,尾巴上也均勻地分布著一圈圈黃色的毛。

貓的尾巴尖已經禿掉了,應該是由于營養不良和長期流浪而自然掉落的。它的全身,從臉一直到尾巴都沾滿了泥巴,只能隱約地看到原來的毛發顏色。而它身上的毛,可能是由于經常在地上打滾,都起了球。

貓無力地一點一點蹭過來,趴在他們腳下,一動不動。

“看到它,我的心被觸動了,那種感覺特別奇怪——真實,卻又難以名狀。”

藤安小夫急忙把自己的鐵皮飯盒放在水泥臺階上,發出“咣當”的一聲。貓聽到了聲音,可已經沒有力氣抬起頭來,只稍微顫了一下耳朵,便不動了。

藤安小夫把貓抱起來,手按在它的肚子上,隨著按動,貓從喉嚨里發出“咕咕”的聲音。按了幾下,藤安笛問他,怎么樣。藤安小夫說,沒什么大事,就是餓肚子了,說完,他仰起頭沖著藤安笛笑了一下以示安慰。

他們倆把貓帶到飼料房。藤安笛在一個深底碟中放了些水給它喝,藤安小夫把本就不多的青魚碎肉攪拌到糙米飯中……

“那是我們中午的一點口糧,其實那點吃的,就連我們都吃不飽,但……”

但藤安小夫還是把揉好的飯團拿到貓的嘴邊。貓一開始用鼻子蹭了一下食物,然后伸出舌頭舔了舔,接著便開始大口咀嚼起來。它看來已經有幾天沒有吃到正經東西了,在吃的過程中由于吞咽過猛不時干嘔。它眨眼間就把藤安小夫手中的青魚碎肉拌糙米飯團吃得精光,然后又把深底碟中的水全都喝掉了。

藤安笛一直輕輕地撫弄著貓的后背,眼神在它的身上一刻也沒有轉移。這期間,藤安笛和藤安小夫都沒有說話,他們可能都在盡量避免碰觸到無法提起的話題。最后,藤安小夫還是先說話了。

“小夫說,我們把它帶回去養起來吧。”

在那個連人吃飯都隨時會出現問題的年代,要養一只貓,需要很大的決心。藤安笛沒有說話,一邊繼續撫摸著貓的脖子,一邊點了點頭。

“我們給它起了個名字,小野。它就像是我們的孩子一樣,自由、任性,無由地憤怒,卻又溫暖,看到就覺得安心。”

藤安笛和藤安小夫每天會從不多的口糧中分出一部分給小野,有時多些,有時少些。多的時候小野吃得愉快,少的時候小野吃得謹慎。有時還會不一次吃完,分成兩三次吃。

不管是他們還是小野,吃飽飯、活下去在那一段時期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

有一次,藤安笛從一個同事那里,學會了一種“代用醬油”的做法——先把大豆干炒一下,放在一旁備用,然后用稍咸一些的鹽水加海帶一起煮大概半小時,加入炒過的大豆再一起煮大概一小時。最后,等湯料自然冷卻后,混上政府配發的一點點真醬油,這樣就能收獲滿滿一瓶“代用醬油”。

雖然味道肯定和真醬油不可同日而語,但畢竟能在量上取勝,藤安笛也就不再奢求更多了。

這種在量上取勝的精神勝利法,還體現在一種名叫“楠公飯”的制作上。

為了解決戰時大米配給不足這一難題,一本婦女雜志《主婦之友》,刊登了用各種奇怪的東西烹煮食物的方法,教導全國婦女學以致用。“楠公飯”就是其一。

“楠公飯”是要先把糙米干炒一下,然后加入大量的水,放在密封容器里靜置一晚,第二天就可以得到膨大了的米飯。

這樣的做法,讓“楠公飯”比正常的米飯量要多了不少,相傳這是“七生報國”的楠木正成為了解決軍糧匱乏的問題所創。這樣煮出來的米飯雖然體積上增量不少,但增加的只是水分而已,從口感上來說,也差了不少。

藤安笛和藤安小夫會利用空余時間,去郊外挖些野菜回來,他們所掌握的知識,可以支撐他們識別出更多可以食用的種類,地丁草、鵝腸菜、山萵苣、杉菜、酢漿草都被充分利用,有的焯水直接涼拌,有的則搗碎和土豆、番薯攪拌在一起蒸熟。這些味道差強人意的野菜,讓他們的生活從食物層面上來說,豐富了不少。

可是戰爭,卻總是不眷顧只想要平靜生活的人們,未料的災難像柴可夫斯基的《1812序曲》一樣,呈現部和發展部帶來氣氛,而再現部的一聲炮響,使氣氛轉化成了實實在在的一瀑狂流,從天而降。

首先到來的,是變故。

那是本應平淡無奇的一天。

藤安笛和藤安小夫正在動物園的配料房搭配飼料,突然來了兩個背著三八式步兵銃的士兵,讓藤安小夫去廣場集合。不等他們反應過來,藤安小夫就被兩個士兵推推搡搡帶出了配料房,甚至連身上的圍裙都未來得及摘下。

“我那時突然感到一陣心慌,預感有不好的事情要發生,就跟隨在他們身后,一起來到了廣場。”

廣場四周被士兵包圍著,一名少佐和兩名士兵站在廣場前方的臺子上,廣場中間站著動物園的所有年輕男性員工,藤安小夫也在他們之列。動物園園長大江平一郎站在那名少佐身邊,神情落寞。

“我看到小夫站在廣場中間四處張望,他在廣場外的人群中找到我,朝我笑了笑,手做了一個輕揚的動作,示意我,他沒事,讓我放心。”

待人來齊后,少佐拿出一張紙,開始宣讀起來。

那是一份日本陸軍省醫務局頒布的征兵具體內容,也就是《壯丁體力概要》。征召令按照身體規格狀況,把日本國民分為甲、乙、丙、丁、戊五種人,顧名思義,就是按照民眾的身體狀況來劃分兵種。

征召令的范圍,基本上涵蓋了所有青壯年男性,想要逃避兵役是不太現實的。除非被劃分到丙種以下。

“所謂丙種以下,是患有傳染病或者身體智力有嚴重缺陷者。但何為嚴重缺陷,卻沒有具體說明,完全依靠征召者的主觀判斷。也就是說,基本上那天在廣場上的人都逃不開。”

機械性地念完征兵具體內容,少佐又對著廣場上一臉茫然的人們進行了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說,大概內容無非是“祈戰死”“七生報國”等軍國主義洗腦思想。最后,少佐拔出腰佩軍刀指向天空,說:“從今天起,你們便不再是誰的兒子,不再是誰的丈夫,不再是誰的兄弟,不再是誰的父親,你們只有一個身份,就是大日本帝國一名優秀的戰士!”

少佐和他身邊兩名士兵的臉上,浮現出一副英勇赴死的表情,但除了他們三個人以外,不管是廣場上的人們,還是圍在廣場外的那一圈年輕士兵,臉上的表情除了茫然,便是惶恐。

“小夫和動物園的員工都被帶走后,剩下的這些人圍著大江平一郎打聽事情原委。”

大江平一郎是一位微佝僂著腰的和順老人,同樣畢業于東京農工大學,畢業后就一直在里予動物園工作,已經有三十余載。

他告訴大家,由于戰事吃緊,海外戰線不斷拉長,大部分士兵從國內源源不斷地被派往戰爭前線,軍部所需的兵源已經嚴重不足。所以,他們在全國范圍內強行抽調青壯年男性充作兵源,不光是動物園,除了軍工廠和農場,連學校、報社、企業,都難以幸免。

“我們聽完園長的話,全都沉默不語。有什么辦法,個人意志和自由權利在這種環境下,全部化為了虛無。”

當天下班后,藤安笛去了一趟陸上自衛隊總監部,想見藤安小夫一面。可顯而易見那是絕無可能的,還沒走近總監部的大門,她就被一名荷槍實彈的士兵驅逐了。

自衛隊總監部的深壁固壘,將希望全部隔絕在外,像一個監獄般,判了“死刑”的普通民眾們身處在希望之外,可能唯有那一聲槍聲,才能結束所有煎熬的期待。

在藤安小夫被帶走的第三天,藤安笛接到一封信,是她丈夫寄來的。

抱歉!一定讓你擔心了。

時緊事迫,不再寒暄。唯望報一聲平安。

我一切都好,不必掛念。

甚想你與小野,代我向其問好。

照顧好自己,不日將設法與你相見。

請靜盼。

藤安小夫

“看到信后,我踏實多了。”

藤安笛撫摸著趴在她腿上,也在專心致志看信的小野,覺得它也一定收到了來自藤安小夫的問候。

信是自衛隊總監部一位泔水工送來的,藤安小夫拿出自己一天的口糧作為酬勞,拜托他一定把信送到。藤安笛想給藤安小夫回信,可泔水工一再為難地推辭。藤安笛也明白,干這活計可是要冒著被仗打,甚至被收監的風險。藤安笛在感謝了泔水工后,將回信的想法作罷了。

接下來的日子里,藤安笛一邊上班,一邊照顧小野,每天都過得緩慢而杳渺。她一直在等待著那個“不日相見”的時刻,哪怕等來的只是一封信也好。可是數周過去,仍是杳無音信。

這段時間里,東京的氛圍也發生了明顯變化。在戰爭陰云籠罩下的,類似動物園這樣的地方,已經徹底失去休閑放松這層屬性,而變成官方的一個工具。

其實在藤安小夫被帶走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里,變化就已經慢慢發酵。在藤安笛看來,里予動物園的變化最為明顯,主要體現在兩點。

第一,是被強迫參戰的動物們。

軍官們頻繁來到動物園,每次都直奔園長室,然后就會有士兵抓走一些“合格”的狗、馬和鴿子,充入軍隊作為軍犬、軍馬和軍鴿。軍隊還給動物園調來一位動物繁育專家三浦永壽,讓他擔任獸醫部主任,主要負責特種軍犬的配種和繁育工作。

三浦永壽雖然對動物的醫療實務經驗多過學理研究,卻并不能算是軍犬繁育專家。這項軍犬飼育的指導責任,純粹是受軍方的動員而擔任。里予動物園內很多犬類都與朝鮮狼進行了交配,而軍方這種有悖自然法則的設想,最終未取得任何實質成果。

第二,是動物慰靈祭的變味。

軍國主義政府一向會通過展現動物的“死亡”,來達到控制人民思想的目的。

雖然里予動物園每年都會舉辦動物慰靈祭,但最早的時候該祭祀主要是為了紀念從開園起在園內因各種原因去世的動物們。很多小孩子會和家長一起來到祭祀現場,帶著鮮花或是零食,獻給那些他們一直都喜歡著的動物的亡魂。

“我們還在東京農工大學上學的時候,就參加過這樣的動物慰靈祭。那時的動物慰靈祭是純凈的。”

但當戰爭進入白熱化后,慰靈祭的主角逐漸變成在戰爭中死去的動物們。軍隊責令里予動物園專門為軍用馬、軍用鴿、軍用犬舉辦慰靈活動。這些活動貫穿全年,滲透到了東京民眾最日常的生活之中。

并非這些可憐的動物們不值得人們紀念,而是它們被強行賦予了本不該由它們承擔的責任。

在這些活動里,動物的離世無一例外都被描繪為“為國犧牲”。政府希望,在大后方留守的國民們通過慰靈祭可以直觀地了解到軍人們在前線拼殺的慘烈,以激發出國民對于侵略戰爭的熱忱和支持。可這時來參加慰靈活動的普通市民已經寥寥無幾。

隨著時間的推移,不知道何時才能見到藤安小夫的那種焦慮感,一點一點變得平淡。并非減弱,而是像一種日常生活中的習慣一樣,并不強烈,卻始終相伴。

藤安笛只要有空,就會去自衛隊總監部附近轉悠,但一次也未曾接近過。遠遠地,從那里傳出一陣陣撕心裂肺的號叫,昭示著訓練的痛苦。

藤安笛也曾嘗試聯系藤安小夫以前的同學和好友,但無一例外,他們都像是人間蒸發了般,杳無蹤跡。

變故過后,一記實實在在的暴擊降臨在昭和十九年仲夏的一天。

“那天我終于見到小夫,但我寧愿沒有見到他。對了,那天,或者說是前一天,還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小野一夜未歸,這是以前從未發生過的。”

彼時人們養貓,鮮有絕育的概念,家貓基本上都是半散養。

它們白天在家,晚上出去閑逛。看似閑逛,實則是因社交及獵食天性而有目的地出去。它們早上回家時叼個老鼠、麻雀什么的并不是稀罕事;又或者,如果是母貓,不知道哪天肚子就會變大,當了媽媽。

通常情況下,小野不總會待在家里,它會時不時地出去轉悠一番,再靜靜地回家。不過它和別的貓不同,出去轉悠的情況只發生在白天,時間或長或短,傍晚前就會歸家,安睡在藤安笛的“衣服窩”中。它和人類的作息時間基本相同,從未出現過一夜未歸的情況。

那天早上起床后,藤安笛到處都找不到小野。她出門在家附近轉了幾圈,依然無果。她回家等著小野,希望它能盡快歸來。可由于上班的時間快要到了,她只能無奈地出了家門。

“由于出門比較晚,我到達動物園的時候已經遲了一些。在動物園門口,我明顯地感覺到有什么事情要發生了。”

藤安笛的感覺首先源自動物園門口有兩個士兵在把守,不允許普通市民進入。出示了工作證后,她才被放行。其次是工作人員都不見蹤影,原來早上最忙碌的負責配給動物食物的飼養員們,也沒有出現在籠舍處。藤安笛連忙跑向園長室,在那里,她看到了大部分員工和大江平一郎。

大江平一郎皺著眉,手指上夾著的煙不住地微微抖動著。過了一會兒,大江平一郎對大家說,上個月他接到軍部命令,因為美方對東京的轟炸威脅,可能導致猛獸流竄到東京街頭,對市民造成威脅,基于安全因素考慮,要他處理掉園中的動物們。所謂“處理”,也就是全部殺掉。

大江平一郎接到命令后,緊急向仙臺、大阪、名古屋等動物園發出了協助疏散求援信。仙臺動物園很快回信表示愿意接收,但東京都長官當即否決了轉移方案。隨后大阪、名古屋等地的動物園表示不敢接收,婉拒了里予動物園的請求。

大江平一郎告訴大家,軍部來人馬上就會到,請大家做好準備,不要做無謂的抵抗。這個年逾花甲的老人說完就癱坐在椅子上失聲痛哭起來。大家有的上前安慰,有的憤憤不平。不論怎樣,大家都知道情況已經到了無法遏制的程度。

不多時,軍隊的人就到了,還是上次來征兵的那個少佐。他把大江平一郎單獨叫進園長辦公室。在安靜得讓人窒息的樓道里,大家都不再說話,等待著最后的結果。

過了一會兒,少佐和大江平一郎走出園長辦公室,將員工都叫到園區中心廣場。少佐開始大聲地宣讀《動物園非常處置要綱》。

《動物園非常處置要綱》中,計劃制定者將里予動物園所有動物依“危險度”分為四類。第一類最危險動物包括:熊類(如北極熊、馬來熊、日本熊、朝鮮黑熊等)、虎、豹、土狼、獅子、河馬、印度象、黑猴、狒狒、大蛇等。依情勢必要,需在最短時間內處置,并列出處置時的有毒藥物使用原則,附上各種動物致死藥量數據,并確定在緊急時需要采用銃殺法。

“其實在最后實際執行時,由于沒有屠殺動物的經驗,毒殺、槍殺、刺殺、絞殺或餓死等方法被逐一使用。”

宣讀完《動物園非常處置要綱》,少佐把藤安笛和大江平一郎叫到園長辦公室,其他人則原地待命。因為其他獸醫都被軍部征走,現在園內獸醫唯藤安笛一名而已。

少佐把藤安笛叫來的目的,是讓她確認軍部配發到園區的毒藥劑量,是否可以在一天內殺死全部猛獸。此時,大江平一郎顯出一副無辜的表情,對少佐解釋說,動物園從未收到過軍部配發的任何毒藥。

“這其實是大江平一郎撒了一個謊。配發毒藥的事我是知道的,但我以為是毒老鼠用的。因為那時東京市內已經有一些自殺或餓死的人無處掩埋,各行政單位配發了一定量的毒藥,以防鼠疫發生。”

大江平一郎隱瞞毒藥的事情,如果事后徹查起來,他難辭其咎,但他為了能延緩屠殺動物的計劃,只能鋌而走險了。

少佐聽到大江平一郎的話后,勃然大怒,一拳把大江平一郎打倒在地上。然后立即接通陸上自衛隊總監部的電話,要求調遣軍隊火速前往里予動物園。

藤安笛扶著大江平一郎坐在草地上。過了一會兒,他們看見一隊士兵跑步來到廣場。藤安笛突然感到全身僵硬,一切聲音都消失了,世界仿佛不存在了。

因為她在那一隊士兵中,看到了闊別數月的藤安小夫。

“那就是藤安小夫!雖然已經完全看不出原來的樣子,但我還是一眼就看到他,心里也不由得一陣抽緊。”

藤安小夫整整瘦了一圈,粗制濫造的簡化九八式軍服套在他身上像個面布口袋。但他的身體卻顯得結實了許多,握著三八式步兵銃的手背上暴起一根根青筋。他的頭發都沒了,不僅是他,所有士兵一律光頭。他的臉黝黑干枯,嘴唇上的裂痕,像園區里僅有的那只印度象的皮膚一樣。

藤安小夫站在廣場中間左顧右盼,亦如他被帶走的那天一樣。然后,他的目光和藤安笛的目光交匯在了一起。

“我看見他朝我微笑著,做出他被帶走那天做過的輕揚的手勢。那一瞬間,不知是感動還是難過,反正眼圈突然就濕了。”

藤安笛仿佛能從藤安小夫的眸子中,看到她自己的倒影。

藤安笛想上前,哪怕只是離他稍近一些,好好看看他也好。可還沒等藤安笛做出反應,連同藤安小夫在內的一隊士兵就被少佐帶向猛獸區。大江平一郎掙扎著站起來,動物園的員工們擁著他跟在隊伍的后邊。

少佐先來到虎籠前,讓士兵們列隊站好,開始訓話。

仲夏的上午,溫度和濕度都急速攀升,空氣中震蕩著蟬的鳴叫和虎的咆哮,聲波纏繞在虎籠上,讓整個場面變得虛渺奇幻起來。

訓完話,少佐點出三名士兵,他們看上去也就二十歲上下,稚氣未脫的臉龐上流露出膽怯之色。膽怯不僅因為此刻場面的激蕩,也源于虎們不安的低吼和狂躁的踱步。

少佐被一聲聲老虎撞擊柵欄的聲音擾亂心緒,不由得伸手將自動手槍從腰間的槍套中取出,卸下了保險栓。

少佐輕咳一聲,像是在平復情緒,然后發出準備的指令。

三名年少的士兵隨即機械地拉開槍栓,把子彈推上膛,然后單膝跪地,端起槍對準虎籠。他們的姿勢看上去相當別扭,并不是姿勢有多不標準,而是他們的腰和肩膀好像在不斷地互相較著勁,但還在努力維持著一個可以固定的平衡狀態。

在這個姿勢保持了三四秒后,少佐發出射擊的命令。三名士兵一齊扣動扳機。三八式步兵銃強大的后坐力,猛地撞向他們瘦弱的肩膀。

“那是我第一次這么近距離看到人開槍,頓時耳中嗡嗡作響,腦袋里像被彈片穿透般,一片空白。”

清脆的槍擊聲與剛才纏繞在虎籠上的聲波流轉到一起,頓時飛射出去,穿過渾濁的濕熱空氣,在動物園的墻壁間往復撞擊。除了這些聲波在空氣中猛烈地穿行著,剩下只有一片沉靜。

籠里兩只虎中的一只,像被擊打出的棒球正中腹部般,猛地從地上一躍而起,隨即重重地摔落到地上,痛苦地翻滾、嚎叫,企圖用歇斯底里來減輕身體的疼痛,但這一切顯然都沒有奏效,那只虎開始從喉嚨里一股股吐出暗紅色的鮮血。

少佐沒管這些,他還有一個目的是為了檢驗這段時間訓練的成效。他讓這三名士兵歸列。他們微微顫抖著回到隊伍中,臉上透露出恍若隔世的神情。然后少佐又點出三名士兵。

“小夫就在這三名士兵中。”

藤安笛眼看著他走出隊列,站在士兵們的最前方。雖然她完全看不到藤安小夫的表情,但她想,藤安小夫此刻應該和大江平一郎一樣,知道無論怎樣,也無法阻止將要發生的事情。

少佐發出準備的指令,藤安小夫和他旁邊的一名士兵同樣機械地單膝跪地。可奇怪的是,另一名士兵卻僵在那里,好像完全沒有聽到少佐的指令。

少佐怒氣沖沖地近前兩步,揮手就打了那名士兵兩個耳光,并大聲地責罵著。那名士兵被打了兩巴掌后,突然轉過身,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大聲哀號著:“我不想殺它們,我不想殺它們。”

當那名士兵轉過來的時候,藤安笛認出了他——武田助雄。

武田助雄是藤安小夫在東京農工大學的同班同學,藤安笛和藤安小夫都是他的好朋友,上學時他們經常一起來里予動物園。藤安笛和藤安小夫被調動物園工作后,武田助雄也被調到很遠的一個飼養場,但是每周武田助雄都會來動物園找他們,順便看看這兩只虎。

準確地說,武田助雄是每周來看看這兩只虎,順便找他們。

“我記得,武田助雄和我們說過,他原來就很喜歡虎,還特意買了一個有虎圖案的鑰匙包帶在身邊。自從這兩只虎來到動物園后,他每周都會抽時間來看望他們,已經成了一種習慣。”

很難想象,此刻讓他親手殺了它們,是一種怎樣的煎熬。

與世隔絕的殺戮場上,濃烈的血腥味已經彌散開來,那只受傷的虎還在不住地扭動著。少佐可不想讓這種絕佳的訓練機會從手邊溜走,他急躁起來,用卸下保險栓的槍頂住武田助雄的頭,下了最后通牒:“它們死,或者你和它們一起死,結果只有一個。”

武田助雄的哀號突然停住了,痛苦的神情瞬間消失,臉上的表情逐漸扭曲,像一個緩緩形成的漩渦。他的靈魂仿佛已經完全游離出去,去尋找新的歸宿。

少佐用自動手槍的槍柄猛地砸向武田助雄的前額。武田助雄倒在地上,小聲地從喉嚨里發出兩聲虎嘯般的聲音,然后猛地從地上躥起來,拿起步槍,朝著少佐連續扣動扳機。可他忘了,子彈還沒有上膛,他一邊如虎般大聲咆哮著,一邊一下一下用手指努力按著扳機。

槍聲響起,一顆子彈,從雖然驚魂未定但還保持著精確射擊水準的少佐的手槍中射出,穿透武田助雄的腦袋,在他的后腦上留下一個小小的空洞。

籠里那只受傷的虎喘著粗氣,不再動彈,半睜半閉的眼睛望向武田助雄腦后的那個空洞,低低地吼著。

“那時,我完全無法理會心里的那種震撼,因為所有情緒都被擔心占據,不知道小夫會怎么樣。他可千萬不要……”

藤安笛的視線穿過倒在血泊中的武田助雄,望向側過頭看著這一切的藤安小夫。藤安小夫的眼神游走了一下,和藤安笛的眼神接觸到了一起。那一刻,藤安笛的內心深處猛地涌起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怖感覺。

“我看到,小夫的臉上已經沒有任何表情了。”

也許這樣說并不準確,還是換一種描述方法——所有一切可以稱之為表情的存在,都在藤安小夫的臉上消失了,就像剝去一層外皮一樣,那是一張介乎于尸體和玩偶之間的臉。

藤安小夫就是以這樣的一張臉、一雙眼,直直地面對著藤安笛。他的靈魂也和武田助雄的靈魂一起,成了飄浮在平行宇宙另一個世界中的水黽。

少佐喘著粗氣,胸膛劇烈地一起一伏,愣了半分鐘左右,又從隊伍中點出一名士兵。他對所有士兵說:“在戰場上,任何人的膽怯都會威脅到整支隊伍的生存,下面如果誰再不聽從指令,下場就和他一樣。”少佐用槍口指了一下武田助雄。

藤安小夫的軀體和另外兩名士兵,在這種光怪陸離的氣氛中執行了射擊任務。接下來,又換了幾撥士兵。第二只虎被士兵射擊時,沒有像之前那只虎一樣暴躁狂嘯,而是趴在那只虎旁邊,任唾液混雜著鮮血不住地淌到地上。

兩只虎在輪番射擊下以這種荒謬的方式結束了一生。

藤安笛不由得想起昨夜未歸的小野。雖然動物園里的虎和家里養的貓,都是依靠人類生存的動物,但貓的命運顯然要好得多。它至少可以選擇自己何時死去、以何種方式死去。

由于軍部下的命令是毒殺,少佐也沒有想到殺死一只猛獸需要開這么多槍。他怕上邊怪罪他浪費子彈,于是宣布今天的任務到此結束。

臨走時,他走到大江平一郎的身邊,說他回去后會向軍部重新申請毒藥,并親自帶來,讓大江平一郎盡快做好準備。然后,他留下四名士兵處理武田助雄和兩只虎的尸體,其余的人列好隊伍離開了動物園。

“在這個過程中,我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小夫,可他卻再未看我一眼。”

這就是他們最后一次見面。

“也許這是我們今生最后一次見面。”

日本國內動物園軍國主義發展的頂點,是昭和十九年發生在里予動物園內的大屠殺事件。該年的六月,陸軍自衛隊司令指揮部下令對里予動物園實行“猛獸處分”。在這一命令之下,園內共有二十七頭、十四種動物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內被集中殺害。它們開始是被當地駐軍直接槍殺,后為節省彈藥,改用藥物注射和投喂毒藥的方法,一些不再進食的動物則用刀槍對它們進行砍殺。

最后,動物園里除了一些小型動物之外只剩下一頭大象,這頭幸運的印度象,因為針頭無法注入較厚的皮膚,而象也十分聰明地通過氣味分辨出了有毒的食物,再加上動物園的一位女性獸醫經常偷偷喂給它飼料,這頭印度象才得以存活到最后。

動物園里的動物價值被國家重新定義,“有用的”動物被彰顯,被拉向本不屬于它們的硝煙中,“危險的”動物被屠殺,“無用的”動物任其自生自滅。這些本就不屬于誰的生命,卻強行被拉進了人類的戰事,而人與動物的關系在戰爭時期也被重新改寫與形塑。

類似日本這樣對于動物的大屠殺在戰時的柏林和倫敦都有發生。

從表面上來看,不同政府所采取的理由,都是為了防止在空襲等緊急情況發生時,猛獸逃出動物園給國民造成傷害。但其實,這背后有著戰時政府更為隱秘的邏輯。曾有很多學者對此進行過闡述:當戰爭發展到了最高潮時,軍國主義政府是不會容忍一個國民的思想,可以不受他們的控制,而得到片刻放松的。動物園和游樂場、百貨店等設施一樣,必須被收編或者關閉。

德國在二次大戰中,有意把華沙動物園中罕見珍貴動物都掠奪到德國動物園和保育區里,以創造一個“重建自然環境光輝”的“新德國帝國”,一如希特勒想要復興人類種族一樣。因此德國入侵華沙后,華沙動物園的小象被送往哥尼斯堡,駱駝和美洲駝被運到漢諾瓦,河馬被送到紐倫堡,普氏野馬被送到慕尼黑,山貓、斑馬和野牛則被送往柏林動物園,其他余下的動物則成為狩獵對象,遭到屠殺取樂。

——《戰爭下,無聲的控訴》

當天晚上回家后,藤安笛發現小野正在家門口等她。

如同它一夜未歸一樣,在門口等待也是它從未有過的狀態。房門上有一個供它進出的、掛著簾子的洞,它并非沒法進屋。看起來,小野是在這里特意等她回家。它安靜地坐在門前,仿佛已經等了很久。

看到藤安笛歸來,小野擺動了一下尾巴,兩只清澈的眼睛一直望著她,像把時間都凝固在了眸子里一樣。

小野微微抖動了一下嘴角,欲言又止。見藤安笛向自己走來,它沒有迎上,也沒有轉身離去,而只是坐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小野毫無征兆地出去一晚,像是去尋找什么;又毫無征兆地返回,坐在門口等待。藤安笛可能永遠也不知道它去尋找什么,不過幸好,它找到了,于是回來了。

在對兩只虎完成屠殺的次日,里予動物園舉辦了一場包括從軍政高官到普通兒童在內,有幾百人參與的公共祭祀。當然,普通民眾無一例外都是被強行帶來的,并非自愿參加。這一活動被軍部廣泛地進行了報道。

日本政府企圖通過這樣的一場公祭,為國民灌輸一種,要和里予動物園的動物們一樣,做好隨時為國家犧牲生命的準備。只是在此時,這樣的一種洗腦注定不可能達到軍國主義政府所期待的效果了。

與公祭同時到來的,是軍部重新配發的毒藥。少佐下令必須在一個月內,將《動物園非常處置要綱》中提到的動物全部處死,否則相關人員將會受到嚴懲。

接下來的每天,都會有三四名士兵來到動物園,監督毒藥投放情況和后續效果。如果有動物不進食,他們就會用刺刀野蠻地朝籠子里的動物一通亂刺,直到確認動物死亡才會作罷。

藤安笛一直期待著藤安小夫的現身,但最終也未能如愿。

昭和二十年,美軍轟炸機頻繁在東京進行大規模轟炸。后來傳出消息,美軍準備登島,直接攻擊日本本土。為了不讓國土淪陷,喪心病狂的軍國主義分子妄圖以所有國民為籌碼發動“一億玉碎”計劃,慫恿全國人民一起抗敵,即便是同歸于盡。

此時的里予動物園已經關門謝客,只留幾個人值守。

當日本公布“一億玉碎”計劃后,美國顯然受到一定震撼。塞班島和硫磺島戰役表明,即使是裝備優良的美國大兵面對日本人瘋狂的進攻,傷亡率也近乎1:1。這樣算來,若全面占領日本,美國大兵至少要傷亡上百萬人。這是已經觸摸到勝利邊緣的美國所承受不起的。

于是,昭和二十年八月六日,人類歷史上首次在戰爭中使用的原子彈——“小男孩”,在廣島上空爆炸。八月九日,“胖子”在長崎上空爆炸。

八月十五日,由天皇宣讀的《終戰詔書》公告世界,好像一切都結束了。但真的結束了嗎?藤安笛關掉廣播后,愣愣地出神了很久。

戰爭到底是為了什么?結束又是為了什么?難道就是為了吃著變味的醬油和膨大的米飯,就是為了每天和昆蟲一樣找到能吃的野草,就是為了奪走動物們的生命,和本應日夜相伴的愛人嗎?大人物們說我們要戰爭,就把無數的人拖進深淵,大人物們說我們不打了,這些人還能從深淵中完好無損地爬上來嗎?

大人物們,如果你們早一點說結束,也許那些動物還可以活下去;如果你們再早一點說結束,也許藤安小夫的后半生會是另一種模樣。

那段時間,藤安笛帶著小野從一個山洞躲到另一個山洞,她始終沒有放棄再次見到藤安小夫的希望。

在沒有空襲威脅的時候,她會去陸軍自衛隊總監部附近尋找,但那里早已經變成了一片廢墟,經常會有人從后邊拍下藤安笛的后背,或者干脆用兩只手扭過她的肩膀。在看到不是他們要尋找的人時,他們又會漠然走開,繼續無邊無際地尋找。

藤安笛如饑似渴地望著偶爾經過的三三兩兩的行人,每次出現的人群,都讓她有種隨時能從那些人群中找到藤安小夫的感覺。就像藤安小夫站在廣場中間時,不住地環顧四周,最終找到了她一樣。

“日本投降后,麥克阿瑟將軍進駐日本,他看到日本普通民眾的生存狀況后,緊急調用大量軍糧進行援助。我和小野的日子好過多了。”

藤安笛又在東京生活了三年時間。在一次日本驅逐外國人的事件中,她被趕上一艘輪船,回到中國。

臨走時,大江平一郎趕來送她,他在昭和二十年的轟炸中失去一條右臂。大江平一郎問她,有沒有需要他幫助的事情。藤安笛遞給大江平一郎一張紙條,請他再見到藤安小夫時告訴他,藤安笛還活著,并且一定還會回到東京。

那張紙條上寫著:無論如何,一定等我。

“我帶著小野回到中國,后來又去過東京幾次。”

彼時交通雖然多有不便,但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在上海想辦法弄到“船票”是關鍵——這里的“船票”,除了包括正規船票,當然還包括高出船票幾倍價格的“偷渡通行權”。總之,只要能登上船,之后就好辦多了,輪船會在一天后抵達長崎,再坐一天火車到達東京。

在東京時,一直是大江平一郎招待她。大江平一郎已經不在里予動物園任職,他和妻子住在郊外的一個小木屋里,過著自給自足、與世無爭的生活。

白天的時候,藤安笛會坐上公車,去她和藤安小夫生活過的地方轉一轉。每次隔了很久再來,那些地方都會有很大變化。這個城市并不會因誰的尋找,誰的回憶,而停止前行的腳步。

藤安笛并不會刻意尋找,更多時候只是漫無目的地任兩條腿一前一后移動著。走累了,就隨便坐在路邊的臺階上或是靠著河邊的欄桿休息。

她會將目光集中在剛抽出嫩綠的杉樹芽上良久,也會逗一逗路邊不停啄食殘羹冷炙的烏鴉。甚至有一次,她還看見了夏目漱石那只整天嘮叨、沒有名字的貓君[4]——藤安笛遇到的這只貓君沒有喝醉,當然也沒有高呼“月亮大姐,晚上好”,但它同樣趴在棕灰色大水缸的缸沿上,一只爪子一下一下撈挑著缸中的莼菜,撈上來一些,又把它們甩走,繼續撈著。藤安笛看了一會兒,就走過去攬著貓君軟塌塌的肚皮,把它放到地上。

“好了,你不會像那只話癆貓一樣淹死了。以后不要在這么危險的地方玩了,”藤安笛揮了揮手,“去玩吧。”

貓君瞪著兩只剔透的眼睛,盯著藤安笛的臉凝視了一會兒,然后“喵”了一聲,繼而往院子里走去。

大江平一郎帶著藤安笛去過一次里予動物園,那里除了被她救下的那只印度象外,只剩下一些豬、兔子之類的小動物。

“人類自我毀滅就好了,為什么要牽扯上那些無辜的動物呢?有一次我這樣問大江平一郎。他沉默著,什么都沒有說。”

昭和三十五年一個夜晚,大江平一郎睡著后再沒醒過來。妻子給他收拾遺物時,在他經常穿的一個外套口袋里,發現了他的工作證,與工作證夾在一起的,是一張整齊疊好的紙條。

紙條上的字已經非常淺淡,上邊寫著:無論如何,一定等我。

“小野在和我回到中國后不久懷了孕,產下一窩幼崽。予傘已經是小野的第三代,也只留下了這一個。有時候我在想,那天在門口靜靜等著我的小野,是不是就是小夫出逃的靈魂。我不知道。”藤安笛說。

我們三個人長時間地沉默。

屋里的老式座鐘的鐘擺規律地搖動著,發出咔咔的聲音;我手指上燃著未抽的煙,發出滋滋燒炙的聲音;則卷坐著的前后搖擺的搖椅,發出吱扭的聲音。

陽光不知何時從則卷那邊移轉到藤安笛花白的頭發上。

剛才聽藤安笛講到紙條的時候,我突然想到夾在門縫中的,我寫的那張紙條。

對藤安笛而言,那張紙條是她灑向未來這片“土壤”的最后一個盼望。至于這個盼望最后會結出什么,是一個成熟的果實,或是漫長無果的等待,都不重要了。就像她說的,那個盼望一點點變得平淡,但并非減弱,而是像一種習慣一樣,并不強烈,卻相伴終生。

那么我的那張紙條,又會結出什么呢?

藤安笛言罷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盤中的餃子,早已涼掉,一個連著一個地,粘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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