遷溯是我的一個朋友,在海邊城市開了間海灘酒吧。每年年底最冷的時候,我們總會見上幾面,年年如此,從未中斷,已經持續了將近十年的時間。
我們是很早的時候,通過我的發小兒則卷認識的。那時,遷溯還沒有去海邊,而是想在我們的城市里開個小飯館。
彼時,還是國營飯館一統江湖的年代,“個體戶”這個詞,可不是讓人臉上生光的好詞。況且,想要申請營業執照,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則卷找到我,希望能幫遷溯個忙,他們是發小兒,我跟則卷又是發小兒,于是我便沒想太多,盡我所能,通過一系列煩冗的手續,幫遷溯申請到了一張個體經營飯館的營業執照。
這便讓我和遷溯有了第一次交集。
那時人們的關系就是如此純粹,朋友的一句話,就會讓人傾囊相助。在決定幫他的時候,我根本不清楚遷溯有著怎樣顯赫的家庭背景,更沒想到的是,我們的關系因為一次意外,竟會如此深入,一直延續到了十幾年之后的今天。
只有四張桌子的小飯館開起來后,每天門庭若市,甚至《北京晚報》也做了報道。遷溯對我千恩萬謝,要給我一筆錢作為回報,被我拒絕了。我對他說,朋友間,不搞這一套。他笑笑,沒再堅持。
不過,令我感到奇怪的是,他開飯館仿佛并不是因為想要賺錢。在國營飯館里,稍好的一桌菜,就要花去普通工人一個月的工資,但在他這里,同樣的菜品,價格還不到國營飯館的一半。
“他可真是個怪人。”有一次我這么跟則卷說。
而則卷只是看看我,他那莫名其妙的眼神,無聲地告訴我他并沒有懂我指的是什么。
反正不管價格高低,我和則卷有時嘴饞了,去他的飯館光顧時,他都不收我們的錢。我們每次都點他做的焗面,每次都不會讓人失望。
后來,遷溯離開了這個城市,在海邊開了一間酒吧。這期間,我們只會因我出差偶爾經過海邊而見上一面,凌亂而慌忙。直到那個意外情況的發生,讓我每年都會有幾天固定的時間能見到他,到他的海灘酒吧住些時日。
在夏天陽光最濃烈的時候,他的店里會迎來如攥在手中的沙粒一般擁擠喧鬧的人群。
聽海的人、狂歡的人、潮濕的人、落單的人、吃了阿司匹林的人、永遠睡不著的人。這些人,讓他的海灘酒吧每天晚上都通宵達旦。
在一片漆黑的空曠世界中,只有酒吧那里氤氳著一層曖昧的昏黃,像海岸的燈塔一樣,吸引著來此停留的疲憊者。晨陽將升時,酒吧會閉店兩個小時,再迎接下一波沙粒。
“那些人以休憩為借口,以酩酊為偽裝,用狂歡來沉默,用冥想來喧囂。其實,都只是在扮演故事的配角。我這里就是故事的舞臺,大幕拉開后,演好屬于自己的那個段落就好。”在一次,我問遷溯都是什么樣的人來你酒吧待上一整晚的時候,他這樣回答我。
遷溯說話總是慢悠悠、一字一頓地,從未見他有任何急躁情緒。每次閑聊時,總會有一些像散文般的話,不經意間從他口中飄出。隨著我們接觸得久了,我也慢慢地習慣了,知道這只是他的一貫風格,并沒有半點刻意為之。但一開始可不是這樣,我們頭幾次見面的時候,聽他說話,總是會心有波瀾,稍不留神,就會被他那些形式感十足的話語挑動,不禁陷入一種游蕩般的抽離中。
夏季,顧客最洶涌的時候,遷溯反而經常不在店中,灑脫的性格,讓他更喜歡在這個季節四處走走。
“就像人們在這個季節都會來到我的店里,我也和他們一樣,只是想感覺一下不同地方的陽光。哪怕賺得少點也無所謂,夏天本就不該是工作的季節。”他這么跟我說過一次。
遷溯只在每次回到海邊時才會去店里看看,然后把他在外漂泊帶回來的一些小物件,擺在店里最合適的位置。那些小物件里有精雕細琢的手工藝品,也有粗鄙的、不知從哪撿來的干枯藤枝。盡管風格不甚統一,但這些小物件的填充,并不會讓店內顯得雜亂無章,反而讓觀者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瞥到它們時,會產生一種“收拾雜物箱時無意間發現了一封塵封已久的初戀情書”般的感覺。
如果他沒有開酒吧,那他一定會成為一名出色的室內設計師。我一直堅定地這么認為。
有一年夏天,我和同事出差路過海邊,事情辦得很順利。下午,我建議同事去他的海灘酒吧坐坐,其實我并沒有指望能碰到他。但出乎意料的是,我和遷溯正好從酒吧門口的相反兩個方向朝中間靠攏,他看見了我,我也看見了他。
就在我們的眼神接觸了一兩秒后,我大笑著指著他;他也笑著,但沒有我那么夸張,微微仰著頭,指著我。
在我的印象中,他很少會呈現出那種肆意妄為的大笑。通常都是淺淺的笑,高興時也會露出兩排整齊的牙齒。他的笑容,我總感覺像是拘謹和羞澀的混雜,可能羞澀占得成分更多一些。很難想象他這樣的性格,可以將一家酒吧經營得如此順暢。可能與世無爭反而帶給了顧客一份安穩的感覺,讓他店里的熟客總會不自覺地想念。
“還真碰到你啦!”我在和他還有一段距離時,就忍不住大聲喊道。
他沒說話,恢復了露出兩排牙齒的笑容,點了點頭。
我讓同伴先進酒吧找個位子,我則掏出兩根煙,遞給他一根。
“你這是剛回來?”我指著他背后的背包問。
他點了點頭,接過我的煙,別在耳朵上,然后又將手攤在我面前。我又從煙盒里抻出一根,遞給他。這是他一直以來的習慣,為了控制自己的吸煙量,他出門的時候從來都不帶煙,但是打火機卻是從不忘記。每次遇到熟人請他抽煙,他都會管那人多要一根。但只要在店里,他就不再節制,一根一根抽起來沒完。
“這要是不熟的人,還以為你是守財奴呢。”
“那我就請他來我酒吧里,做個芝士焗龍蝦請他吃,再一塊喝上兩杯。”他就是這樣的性格。
“這酒吧,早晚讓你賠光了。”
“賠光了也是好事,起碼收獲了自由,失去的同時總會得到一些什么。只是沒有故事可聽了,也會寂寞一段時間吧。”
“怎么樣?這次出去又帶回來了什么故事?”
遷溯保持著他那一抹笑容,低下頭,從褲子外面的一個口袋中,掏出一塊石頭,遞給我。
石頭整體呈現出一種晶瑩的橄欖綠色,很像產自巴西的橄欖石。但細看下,石頭的斷層中,有很多淡白色、米黃灰色、淺紫灰色點綴的圖案,又有些像草花石。
我把石頭放在手心里,在這潮熱的夏季海灘,握著這塊石頭,周身竟感到了些許涼意,像置身在一條冰澗的旁邊,感受著縹緲寒氣的緩緩浸透。我抬起頭詫異地看著他。
“有一顆系外行星,懷疑上面有水狀物質存在,天文學家將它命名為‘末日落雨’;這顆行星在幾億年前曾造訪過地球,與地球擦身而過時,落下的一些物質,靜靜地躺在了現今的乞力馬扎羅山下,那些石頭,經歷了幾億年冰山融雪的沖刷,有了靈魂。發現它們的地質學家給它們起名‘默語者’。”
我在聽他說這段光怪陸離的故事時,嘴已經不由自主地張成了一個O形。
遷溯看著我的樣子,又露出了兩排牙齒笑著:“當然是我瞎掰的了,還用問,哈哈哈。”
我瞬間閉上嘴巴,從鼻孔中長長地噴出一股氣,撇著嘴看著得逞了的他。
“確實是去乞力馬扎羅山了,我在山腳下的冰川融雪中,無意間發現了這塊石頭。怎么樣?”
“你剛才說的,它像有了靈魂,”我握住它重又感受了一番,“這個我還是信的。”
“我也有這樣的感覺。”
“‘默語者’這個名字挺好聽的,就送給它吧。”
“正有此意。”
進了酒吧,我坐到同伴的對面,拿起一杯冰檸檬水一飲而盡。我仔細地感覺了一下,這種冰的舒適感,和那塊石頭給我帶來的感覺完全不同。說不好,又無法探究。
我看著遷溯,他和一些熟識的朋友簡單地打了招呼,然后直奔靠海的一排窗戶,把這塊默語者放在第四扇窗上。“四”是他的幸運數字,而第四扇窗不知為何缺了一塊,空缺處正正好好可以嵌入默語者。
一切都像是被生活早已安排好了一樣。
在給遷溯打電話前,我先回了趟家。剛才我放好的紙條還安然地躲在門縫中,并沒如我想象的和她一樣莫名消失。
我回家的目的是去取一個小木盒,既然要去海邊,這個小木盒可是必不可少的一份禮物。我把小木盒放進背囊時,看到了我們的婚紗照,我的眼神在婚紗照上停留了一會兒,然后我把背囊的口扎緊,婚紗照便又消失在我的視野里。
我不想在空曠的家里過多停留,于是來到附近的一個公用電話亭,撥通了遷溯店里的電話。
“哎,是我,遷溯。”在嘟嘟的電話聲響了三四遍后,我聽到了遷溯的聲音。還是熟悉的、他特有的接電話的方式。
“我啊。”我說。
“嚯,這么快!”遷溯說。
“正好碰到空閑的公用電話。”
“給你家打電話了,沒人,單位也說你沒在。”
“正巧不在這兩個地方。”
“是不是快要到來我這里的時候了?”
“呼……是啊,本來打算過幾天去的。”我呼出一口白氣,縮了縮脖子,確認了冷這一感覺并非虛構,確實到了我們要見面的日子了。
“然而……”
“然而要提前了,今天就去。”
“這么突然。”
“嗯。”
“這不像你。”遷溯是了解我的,雖然我們每年都見不了幾面,但是就像熟識的朋友坐在一起不說話也不會尷尬一樣,我們早已過了需要用客觀因素,來撐起舒適的氣氛的階段。
“變化這件事,對于我來說,就像一個口腔黏膜損傷的人,吃最愛吃的川菜一樣。總念念不忘,卻每每受傷。”
“那我就再給你撒把辣椒——還有個變化。”
“嗯?”我心里一顫,又瞬間釋然。今天已經有太多讓我被迫前行的事,不過如果能一次把生命中所有的“被迫”都經歷完,也是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