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樓,我突然有些不習慣,不知道應該往左走還是往右走。
這種不習慣,源自我有些偏激的計劃性。每次出門必有明確的目標,無論去干嗎,都直奔主題,像設定好程序的機器。就算突然雨落,或猛地想起忘了帶鑰匙,也不妨礙我先去完成目標。
不懂得隨機應變——她常常這么形容我,而且她會用一種更讓人信服的方式來解釋這個問題。她說,我的腦袋里缺少了一個器官,這個器官負責調節和調動人在面對變化時的理解和處理能力;由于我沒有這個器官,導致我越過了這一步的思考,直接奔向一開始設定好的目標。
對于她的這個說法,我一開始聽到時還嗤之以鼻,但隨著這種情況發生得越來越多,我甚至自己都會這么想。
我總在想,我的腦袋中也許真的缺少了一塊,這種感覺在我仔細去體會時就會特別清晰。那里空空蕩蕩的,也許被一層透明的什么包裹著,不讓血液和細胞滲透進去,只保持著它殘缺的原狀。
進而,我還想過如何來證明這件事——待我故去后,一個我可以信賴的人,會拿出我的遺囑。遺囑里要求將我的腦袋解剖,打開看看,以證明,那里真的是缺少了一塊。
難怪戈培爾會篤定地認為,謊言重復一千次就會成為真理。且不論這句話是否出自戈培爾之口,就算他終其一生從未說過這樣的話,那么大多數人都認為這句話是戈培爾所說,不是恰恰證明了這句話背后顛撲不破的道理嗎?
站在樓下愣了一會兒,我終于決定,在踏上未知的旅程前,還是先去趟單位。
一聲不響地走掉,總歸是一件不太地道的事情——“啊,抱歉,我沒說你不地道?!薄以谛睦飳χ宦暡豁懢妥叩舻乃f出了這句話。
來到單位,剛才打電話的同事急忙來到我身邊,耳語道:“你先進去和主任說一聲吧,剛才又問你來著。脾氣可不太好。”
“好的,謝謝?!蔽倚南?,就今天來說,不會有誰比我的脾氣更“不太好”了。
“你這雜種給我小心點,我可是說發就會發起火來!”
“發起火來會怎樣?和地松鼠一起跳個探戈?”
我一邊收拾工位上的東西,一邊想起了牛仔小子和馬洛[1]的這段對話,不由得咧開嘴笑了起來。
我拉開工位桌上的抽屜,眼神在里邊掃了一遍,然后合上抽屜。無非是一些無關緊要的東西,沒有什么是必須要帶走的。
我在主任室的門上輕輕地敲了兩下,然后推門走了進去。主任坐在木桌后的椅子上,直盯著我,等待著我的解釋。他肯定無從猜出,今天我經歷了些什么。當然,我也根本沒想解釋。
“主任,我要離開一段時間?!?
“離開是什么意思?”他顯然沒有想到我上來就會說出這句,那些積蓄許久,準備噴發出的怒火便無從傾瀉了。按理說,此刻的他應該更加憤怒,因為我把他將要傾瀉出憤怒的理由給堵住了。但實際上,他只是稍微挪動了一下坐在椅子上的屁股,顯出了滿臉狐疑。
“就是離開這里。”
他看著我,一時沒想好接下來應該說些什么。
“確切地說,是離開這里的生活。也許是離開這座城市,也許只是離開這條街道,這還說不好?!蔽依^續說道。
他站起身來,繞過木桌,走到距我兩步左右的位置,看著我。
“你是想請假?還是……”
“請假也好,離職也好,對于我來說都無所謂。我馬上就要啟程,覺得就這么一聲不響地走了確實不是地道的做法,還是有必要過來和你說一聲?!?
其實他早就想攆我走了,這我知道。雖然我的工作沒有差池,或許只是氣質不和而已。要知道,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固有印象,是很難改變的。想要撕去身上的標簽,可不如被貼上去時那么容易。
當這個“驚喜”從天而降時,我想看看他的反應。
“你知道,體制內的事……”久經職場風云的他,并未流露出任何情緒。
“就算我主動離職吧?!蔽掖驍嗨?
“好吧,我明白了,真是遺憾?!彼樕巷@出一種與話語完全相反的表情。出于尊重,他還在盡力掩飾著??晌蚁耄斘易叱鲞@個房間后,他就算開瓶酒,自顧自地跳上一段探戈,我也不會感到奇怪。
我出門時,剛才的同事一直看著我從工位旁走過。他可能在想,為什么一直沒有聽到主任室里的咆哮聲?這種情況反而讓他更加覺得事件的嚴重。顯然,我不打算理會他的疑問。
世界上每天產生的疑問太多,大部分都無足輕重,剩下的少部分只是庸人自擾。
好了,和地松鼠跳完了探戈,接下來我要去哪里呢?我一邊在樓道等電梯一邊想著。
電梯上的數字一下一下閃爍著,代表了箱體到達了哪層?!按怼薄@是一個橫跨在真實和意義之間的介質,意味著我們不需要看到電梯箱體那龐然大物便可知道它的位置。
截至現在,我還無法體會出真實感,她的莫名出走和黃衣小賊的深夜闖入,讓我的生活突然像被什么“代表”了一樣,猛然襲來的變化讓我措手不及,毫無抵抗之力。
這倏然失去的真實感,讓我不由得想到了幾年前在快餐店和一個朋友的對話——
“喂,有件事不知道應不應該問問你?!蹦莻€朋友手握著冷飲對我說。
我拿起兩根薯條,蘸著番茄醬填進嘴里,抬眼看了看她,笑著說:“一般說這話的時候,都是已經決定了要問的吧!說唄?!?
“我聽說,你們之間有些問題,最近?!?
“我們之間一直都有很多問題,沒有問題的情侶,在這個世界上完全不存在吧?”
“哎呀,我是說,她除了你以外,會不會還有別人?”
“嗐!”我又吃了兩根薯條,然后把手指放在嘴中吮吸了一下,“你是不是聽誰說了,她在大學校園里和別的男生拉著手遛彎的事?”
“嗯?!迸笥延梦芎攘艘淮罂诶滹?,朝我點了點頭。
“跟你說吧,第一,我不相信這件事,第……”
“等等,”她打斷我了我的話,“你為什么不相信呀?”
“因為那對于我來說缺乏真實感?!?
“真實感嗎?不好理解。接著該說第二了吧?”
“第二,就算那件事是真的,我想應該也不會影響到我?!?
“怎么會?”她微張著嘴,顯出驚訝的表情,冷飲杯里的吸管上,留下了她一抹紅色的唇印。
我聳了聳肩——意思是,怎么不會。
“你當時知道了之后,沒有生氣?憤怒?想找她質問一番?”
我沒有回答,因為當時那一瞬間的感受,早已隨著真實感的消逝,而從我的世界緩緩隱去了。不過沒有和她提起過這件事倒是真的。
“或者說,你是不是更相信她,”看來朋友是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了,“就是說,只相信自己看到的,而不相信別人看到后轉述給你的?!?
“或許也有這方面的原因,但缺乏真實感,還是占更主要的成分吧。”
“唉……”朋友嘆了口氣。
“怎么?”
“不知道應該怎么表述我現在的感覺,就是完全沒想到是這樣的結果。你知道了這件事,然后,竟然毫無反應?!?
“嗯……”我從鼻腔里發出了一陣伴隨著思考的長音,想了一下,然后說,“你喜歡過別人嗎?在你和男朋友交往的這段時間里。”
“當然沒有了!”朋友斬釘截鐵地說道,臉上顯出了仿佛我正在問“地上的空易拉罐會不會突然站起來走路”這樣傻問題的表情。
“先別急著回答,我問的是你的真實感覺,而不是靠道德、責任或別的什么束縛起來的感覺?!?
“什么意思?”
“比如,你第一次去男朋友家吃飯,如果家長做的飯特別難吃,你還是會不動聲色地吃上一些,然后微笑著說,挺好吃的?!贸缘摹@就是被一些客觀因素束縛起來而產生的反應,而你真實的感覺是,可真難吃!”
“嗯,這個我懂了。接著說剛才那個,和喜歡不喜歡有什么關系?”
“就是,當你喜歡一個人的時候,或者說怦然心動的那一瞬間,這個感覺并不會在乎你是不是已經有了另一半。那種感覺來了就是來了,而你選擇不去理會那個感覺,不去喜歡那個讓你有一瞬間怦然心動的人,只是因為道德、責任感等因素,它們告訴你,你身邊已經有人了,不能再有別人了。但其實呢,這并不代表你的那個喜歡的感覺是假的,或是錯的。”
朋友把眼神移到桌子上,嘴里叼著吸管,猛喝了幾口飲料。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仿佛若有所思。
“想什么呢?”我敲了敲她的冷飲杯說。
“想……你說的這個話。”
“是不是很有道理,哈哈哈?!?
“所以你想說明什么?”
“我想說,我一直都不相信,一個人在同一時間,永遠不會喜歡超過一個以上的人,尤其是在你遇見了足夠多的人之后。況且,她喜不喜歡我,并不取決于她和不和別人拉著手遛彎。對吧?!?
“嘖嘖,怪人。”她擺了擺頭,不無憐憫地看著正在咧嘴笑著的我。
想著那時的對話,竟有些一語成讖的荒謬感。這荒謬感,突然形成一個念頭閃過——她會不會是和別的什么人一起走了?
這也不是沒有可能的,雖然我從未對這樣的事情有過什么預感,但想想,我們不在一起的時間里,她就從我的世界中剝離了出去,失去了真實感。而在沒有我的那個世界,她的一切都是我不甚了解的。
她下定決心,離開我,和她“另一個喜歡的人”去往一個陌生的地方,過往下的生活。她準備充分,把對我最后的一點感情,傾盡在拍婚紗照的那天。然后,“另一個喜歡的人”在某個早已計劃好的深夜,化作黃衣小賊,上演了一出光怪陸離的夢境。而她在趁我未明白發生了什么的時候,就此走掉。
如果說,那次大學校園里的牽手傳聞,還讓我可以找到一個“地松鼠”較量一番的話,此時,我就連憤怒的對象也找不到一個了。不過若真如我所想,倒是也沒什么不好,最起碼,我不用再為她的安全擔心了。
“剛才有人打電話來找你?!蔽衣愤^大廳時,前臺姑娘叫住我說。
“誰呀?”
“是一個叫遷溯的人?!鼻芭_姑娘看了看紙上寫的名字,繼續說道,“他說請你給他店里回個電話,今天一整天他都會在那里?!?
“好的,謝謝了?!甭牭竭w溯這個名字,我突然有了要去的方向。
“你這是要出差嗎?”前臺姑娘看著我的背囊問。
“可能要離開一段時間?!蔽椅⑿χ卮?,“有機會再見了。”
前臺姑娘輕輕地“哦”了一聲,這個世界上又多了一個太倉稊米的疑問。
走出門口,一陣寒風直鉆入我的領口,我趕忙縮了縮脖子,把衣領豎起來,將自己的下巴裹進衣領。
我打了個寒戰,又到了我和遷溯見面的季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