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林中之鳥
- 山海行石記
- 祝少年
- 2635字
- 2021-09-08 16:37:39
這日下午,祝梣在基山腳下亂晃,突然一個聲音喊住她。那聲音甜甜嫩嫩的,像百靈鳥——像受傷的百靈鳥。
祝梣回頭看,果然是李存兒。李存兒腋下撐著一根長木棍,人瘦得仿佛皮肉長在石頭上,兩顆眼睛再不見往日的神采。
祝梣愕然,才不到一個月,這孩子和半個月前跟在她身后逮蛐蛐時判若兩人。
“你病成這樣不休息,跑到這荒山野嶺來干什么?”
“我來看看阿娘。”李存兒垂頭咳了兩聲,“我想自己大概也沒有幾天了,怕阿娘想念,所以最后來看看她。”
祝梣望向李存兒身后,錯落的墳塋,有一座前面放著新鮮瓜果。祝梣心想,這世上生靈一死,便如油盡燈枯,從此消失得一點靈性影蹤也沒有,又談什么想不想念。
但眼前畢竟是個孩童,想不明白很正常。祝梣安慰她:“你別多想。再說,如果人死后還有靈魂意識,你死后就可以天天和你阿娘見面了。”
“不能呢。”李存兒微微一笑,深凹的眼睛突然有了光。祝梣細一看,那光是太陽底下還未落下的眼淚。
李存兒上前牽住祝梣的手,神秘兮兮對她道:“姐姐,我帶你去我的秘密基地吧。”
“好。”
于是祝梣跟在李存兒身后,一段并不長的山路,二人走了近一個時辰。
穿過灌木林,走至半山崖邊,竟有一片巨大巖石形成的平地。李存兒走過去坐下,風幾乎要吹散她瘦小的身體,她渾然不覺,只呆呆眺望山下的風景。
“坐在這可以看見整個基麓村。”李存兒道,“我很小的時候,阿爹阿娘總帶我來。后來阿娘死了,阿爹就不來了。姐姐,你來看。”
祝梣站上巖石,基麓村果然盡收眼底。稻場上的人如螻蟻般看護著食物,炊煙將茅屋和天空的距離拉進了,好像螻蟻們乘上炊煙便可直上九天。村內村外無數條小路,像葉子的筋脈將村莊分成許多塊,又將村莊聚攏起來。
“我死以后,阿娘再也見不到我了。”李存兒指著遠處一個樹林,她的聲音被風聲攪亂,“小孩殤了是不能進墓地的,我們會被扔到那,變成林里的鳥。做了鳥兒就要守護樹林,永遠不能飛出去。”
“胡說,哪有鳥兒不到處飛的。”祝梣看著李存兒指的樹林,想著這是什么奇怪的人間故事。
“姐姐,你說基山有妖怪嗎?”
祝梣愣了一瞬,“也許有吧。怎么,你怕妖怪?”
“我不怕。”李存兒道,“我見過妖怪的。有一年我跟阿爹上山采藥,遇見了有三個腦袋的妖怪。可是姐姐,他變成人的樣子真好看,他還救了我呢。”
“是嗎?”祝梣暼了一眼李存兒,“那你報答他了嗎?”
李存兒低下腦袋,無力咳了幾聲,“沒有。不但沒有,阿爹還差點殺死他。”
這話說中祝梣的心事,她冷冷道:“看來妖怪遠不如人可怕。”
“我常常想,也許一切都是報應。”李存兒勉強抬起頭,“我爹爹想殺他,他卻還在幾天后的晚上給我阿娘送救命的草藥。”
祝梣愣住,“你說什么?”
“阿爹以為是他拜神仙,神仙賜的藥。但是那天晚上我看見了,是紅衣哥哥來了,是他帶來的草藥。”
祝梣心中咯噔一下,打量著李存兒,看她是否像在說謊。
“那你阿娘?”
“我阿娘吃了那湯藥,病好了大半。”李存兒停了片刻,聲音突然變得很低很低,帶著明顯的哭腔,“可是三個月后,阿娘竟在家門口被從未見過的毒蛇咬傷,立刻就毒發而亡……”
說罷她咳得厲害,整張臉被皮里包的骨頭頂得脹紅。半晌,她才平靜下來,笑著繼續道:“如果能在死之前跟紅衣哥哥說一聲抱歉,那該多好,可惜沒有機會了。”李存兒擦掉嘴角咳出來的血,“姐姐,你也是妖怪吧?”
祝梣一驚,忙回想自己什么時候露出破綻,竟讓一個小丫頭片子看出身份。想來想去,除了在老祝頭屋里,自己從沒暴露過才對。
“咳,你為什么這么問?”
“有一次逮蛐蛐,那蛐蛐兒溜到石頭底下,姐姐你面不改色,單手就推開了比我阿爹還高的石頭。”李存兒抬頭對祝梣笑,“不過姐姐放心,只有我看見了。”
“我……我力氣是比別人大一點,但……”
“姐姐認識紅衣哥哥嗎?”
祝梣看見女孩眼中又有光,這一次卻不是淚水。祝梣不知如何答她,只道:“你這么大點的人,成天胡思亂想,怎么不生病?什么紅衣哥哥籃衣哥哥,我不認得。山里風大,快回去。”
她強行把李存兒背下山,自己再順著田埂慢慢走回家。不知為何,她心里莫名覺得堵得慌,想到李存兒那張臉,又想到基山下的墳塋,再想到遠處那片樹林。
林中的鳥真的是小孩變的嗎?
回到茅草屋,祝梣胡亂扒拉了兩口飯,聽著老祝頭說起今天陪著李根生去找編席子的席草。
“這種時候他還有心情編席子?”祝梣不滿道。
“好友,你不知道,這一帶人類的習俗,殤了的小孩不吉,只能用席子裹住扔進樹林里。”
“我吃好了。”祝梣把碗一推,獨自坐到了門外院子里。
轉眼月亮爬上樹梢,夜風有一陣沒一陣的吹。四周安靜極了,這個時辰,村里連狗都不叫。祝梣望著月亮發愣,人死倒也罷了,連埋骨地也要分開?那李根生看起來像個好父親,實則愚昧不堪。說什么吉不吉,孩子那么想念母親,死了還不許與母親葬在同一處,簡直好笑。
也許,李存兒可以不必死?祝梣突然想,如果闋炎都可以放下,自己又在顧忌什么?救李存兒不等于救李根生。何況留李存兒一條命,只是為了給她一個向闋炎道歉的機會,說起來還是為了闋炎。既然如此,悄悄幫一把也未嘗不可。
想到這,祝梣心里舒暢了許多,她摸了摸頭上的發簪,“山今,如果要你救人類,你愿不愿意?”
“姐姐要救那個李存兒?”山今像看出了祝梣的心思,它跳下來,搖身一變現出本體,半個根莖上密密麻麻布滿了根須。“姐姐看中哪一條根須,盡管來掐。”
“我來掐?”祝梣咬著手指看了好一會,下不了手,“別了,你隨便給我一點就好。”
深夜,祝梣把紅珠和根須交給老祝頭,但不許他告訴別人這東西是怎么來的。老祝頭當然明白這事說不得,正答應著,祝梣突然說她要走,去堯光山。
老祝頭沒多說什么,他默默從里屋捧出一套衣裳。祝梣認出,這是老祝頭日夜手里縫的東西。
“好友,這衣服你換上。”
“給我的?”祝梣不太明白,“你給我變的這一身就很好,何必學人花那么多時間做一件。”
“好友,此言差矣。”老祝頭抖開衣服在祝梣身前比劃,“我的時間不值什么,變得那身衣裳終究有妖靈之氣,不像這用布做的。你穿上這身衣服,精怪更看不出你的身份。”
說到這,兩人都想起了一件事,當初祝梣學控靈是為了藏住山今的氣味,結果后來倒把這事給忘了。
二人又梳理了一遍運氣控靈的方法。祝梣已經可以輕易讓靈氣壁覆蓋自己全身,但只要她的靈氣一試圖籠罩山今,靈氣便化作利器胡亂攻擊。
山今的紅珠被打落一地,著急忙慌往老祝頭身后躲。老祝頭摸著被打腫的右眼,看出問題所在,含淚勸說:“好友,你的屬性和山今不同,靈氣又不穩,要不還是等再精進看看,先別試了?”
“那山今怎么辦?”
山今偷偷探出腦袋,“姐姐,生死有命強求不得,我這樣一千年了,覺得也還行。”
“行吧,那我明天再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