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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小小的“團(tuán)瓢”

陳虹原是江西萍鄉(xiāng)煤礦一個窯戶的女兒。打從她記事,就天天提個破筐頭,爬到立陡立陡的矸石山上,冒著硫黃冒出的嗆人的煙霧,伸出烏黑的小手,在矸石堆里撿拾煤塊;要不,就把褲腳挽到膝蓋以上,站在從礦井下排出的污水中,手舉一個小小的鐵鉤,撈取水里沖出的爛坑木。有一天,井下起了火,警笛發(fā)瘋一般地狂叫著。她煞白著臉,不顧礦警的阻擋,隨著人流擁到井架跟前,只見井口已經(jīng)密封了。老板因怕大火蔓延,燒毀井下設(shè)備,報廢了礦井,硬是把她父親和沒有逃出的幾十名礦工,活活地悶死在礦井之中。娘病在土炕上,瘦得皮包著骨頭,人事不知。為了弄幾個錢給娘抓藥,她剃光了頭發(fā),穿上爹留下來的一個破褡褳,央求鄰居一位老人幫她弄來個上工牌子,女扮男裝下了井。在離地面二百米的黑洞子里,她背煤、拖煤、刨煤,在屈辱和仇恨中逐漸長大,在一次罷工斗爭中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后來,她離開礦山,參加了新四軍,進(jìn)入蘇北抗日根據(jù)地,然后來到了沂蒙山區(qū)。她在抗大分校學(xué)習(xí)了三個月,縣委委派她為中共官亭區(qū)區(qū)委書記,到這一帶邊緣區(qū)開辟工作,建立抗日根據(jù)地,公開身份是小學(xué)教師。由于鬼子秋季“掃蕩”,形勢惡化,她奉命暫時轉(zhuǎn)移。她整理好機密文件,連同秘密發(fā)展的第一批黨員名單,由她和區(qū)武工隊員小楊,連夜送往三山口一帶縣委機關(guān)。不巧,半路上跟敵人遭遇了。眼看情況危急,她把文件和短槍交給小楊,命令他從密林峽谷中悄悄轉(zhuǎn)出去。她留下小楊的長槍,搶占山頭,鳴槍吸引,一個人跟十幾名日偽軍叮當(dāng)了整整一個下午。有的偽軍認(rèn)出她是陳虹,而且發(fā)現(xiàn)只有她一個人,氣焰更高,沖得更兇了。

后來,她幾處負(fù)傷,子彈也打光了。敵人狂叫著沖了上來。她摔碎步槍,騰身跳下了百丈深澗。

天黑下來,敵人撤走了。半夜里,她醒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掛在光崖中腰一棵山棗樹上。向上看,懸崖陡壁,遠(yuǎn)處閃著幾顆飄飄搖搖的寒星;向下看,一片黝黑,不知有多深多淺。她定了定神,手把著葛藤向下滑去。經(jīng)過幾番滾跌,好容易滑到溝底。她不敢在這里久留,就強撐著身子向谷外挪去。

她爬到一個秫秸叢里躺了一陣——就在這里掉下了那兩枚子彈殼。接著,撕塊衣襟包扎一下還在流血的傷口,天就快亮了。

她必須活著回去,必須找到自己人!她了解小楊,要是他落到敵人手里,首先會把文件嚼爛吃掉。那樣,官亭地區(qū)半年來的工作情況,十幾名黨員的名單,就只有她一個人知道了。她作為官亭區(qū)區(qū)委負(fù)責(zé)人,不論有多大困難,也要把這一切報告縣委!

但是,敵人肯定還要來搜山,這里不可久留!

她的目光落到不遠(yuǎn)處的一片山松林子上,那極為疲憊的眼睛閃閃發(fā)光了!哦,想起來了!半年前區(qū)黨委總結(jié)反“掃蕩”經(jīng)驗時,有人介紹過一種掩護(hù)自己、蒙騙敵人的辦法:選一棵根部枝葉茂密的寶塔形山松,刨出根來,下面挖個坑,藏進(jìn)去以后,再把山松照原樣“栽”在上面。這種松樹枝干離土三五天不打蔫,鬼子在樹林里沒頭蒼蠅般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咱的人就在眼皮底下他們也發(fā)現(xiàn)不了!

陳虹咬著牙來到一棵山松跟前。這不能不說是一種奇跡。她昏了又醒,醒了又昏,終于用一雙女礦工的手,用鋒利的石塊,硬是一點點把那棵松樹刨了出來。等她偎進(jìn)樹下的土坑,把松樹在上面“栽”好,就覺得滴溜溜一陣天旋地轉(zhuǎn),以后的事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冬梅把陳虹背進(jìn)團(tuán)瓢,輕輕放到土炕上。冷汗?jié)裢噶艘路L(fēng)一吹,結(jié)成一塊塊冰,走起來咯吱咯吱響。有的地方又讓汗水化開,黏唧唧地貼到身上,鉆心般涼。這一切,冬梅似乎一點兒也沒有感覺到。

陳虹軟軟地躺著,兩眼緊閉,昏昏沉沉。突然,她身子抽動了一下,掙扎了一陣,仿佛想要爬起來,卻又一點兒力氣也沒有。眼睛睜得大大的,直直的,其實卻什么也沒有看見。她嘶啞著嗓子斷斷續(xù)續(xù)地喊:“快,快跑!小……小楊……文件……保護(hù)文件……不要管我……”

“陳老師,別說話了!”石頭把凍得泛青的小臉貼緊陳虹的耳朵,“別叫壞蛋們聽見!”

陳虹身子抽筋般縮到一起,不響了。停一陣,又把牙齒咬得咯吱吱山響,急促地說:“我掩護(hù),快跑……快……”

鍋頭前面,三塊磚頭支起一個泥吊子。松柴噼啪響,火舌一跳一跳,水開了。冬梅在四鼻子小罐里抓一把粗鹽,讓它在水里化開,端到了陳虹身旁。她半跪下身子,輕手輕腳地向下褪著陳虹那緊貼在傷口上的軍衣。隨著傷口肌肉的抽動,冬梅的手指也不由一陣陣顫動著。她輕輕沖洗著傷口,一股淡紅色的血水,順著手指流下來。

“布!”冬梅說。

石頭連忙從炕角扯出他的一件粗布小褂遞給姐姐。冬梅看了看,又放下了。

“姐姐,我不穿它啦!”石頭哧地一下把汗褂撕成兩半。

“不行,”冬梅說,“舊衣裳不干凈,得用新布!”

石頭眨巴一下眼睛,不響了。打從他記事,這一家子就沒見過一指新布。對了,官亭街潘家開的裕隆布店里有的是新布!黑的,白的,紅的,綠的,锃明瓦亮的,金絲閃光的……只要把錢交給柜臺后面那個身穿長袍、頭戴黑疙瘩帽盔的店伙,他就會干凈利落地扯下一塊布來,交到你手里。

“我到鎮(zhèn)上去買!”石頭高興地說,“奶奶,我那張新票子呢?”

頭些天,石頭在山洼里用鐮刀砍死過一只野兔,賣給了一個收購山貨的商人,得到過一張嶄新的角票,一直讓奶奶替他藏著。對石頭來說這是一筆不算太小的收入,他曾設(shè)想過許多用途。有時想用它買塊石板,買支石筆,或者買一只吹起來吱吱叫的泥老虎。但是,算來算去總也沒舍得花掉。好,現(xiàn)在有了合適的用場:用它買布!

“奶奶,我那錢呢?”

奶奶卻沒有坐在炕上。石頭聽到屋角的干蘿卜纓子沙沙響,只見奶奶抖抖地打開小木箱,摸索著拿出一件嶄新的紅棉襖來。

這是奶奶當(dāng)年出嫁時唯一的一件嫁妝,只是拜天地時穿了一穿,以后再沒有上過身。窮人家日月艱難,東西來得不易。她要把這留給她的孫女兒,等冬梅上轎時用。現(xiàn)在,老人把它緊緊地抱在懷里。突然,小小的團(tuán)瓢里響起了一陣陣新布撕裂的脆響,這是比任何金石玉帛的響聲更為堅貞美妙的聲音……

“傷得這么狠,得討換點兒藥。”奶奶自言自語地說。

“什么藥?”石頭問。

“刀創(chuàng)藥。”

冬梅一聲不響,用剪刀默默地剪著繃帶。石頭突然說:“我去找咱大爺,他屋里藥可有的是!”

“別去!”奶奶說,“不喜人見的東西,這兩年生生叫人家把膽子嚇破了!”

“我跟大爺好好說說,叫他千萬別讓潘彪知道。”石頭說。

冬梅掃了石頭一眼:“你那記性上哪里去了?笊籬坪上我說的那話,全忘啦?”

“忘是沒忘,”石頭說,“可這陣上哪里去弄藥哇?”

“你跟大爺說,姐姐不小心,把胳膊傷著了,要他一點兒紅傷藥……”

“哼,他能信你?”

“怎么不信?”冬梅說。在這同時,石頭突然聽到一陣壓抑的呻吟。猛一回頭,只見冬梅臉色泛白,咬緊嘴唇,手臂上一股鮮血箭一樣射了出來!

石頭驚叫一聲,搶前一步,奪過冬梅手里的剪刀:“姐姐,你……”

冬梅淡淡地笑笑:“我不小心,失手傷了一下……”又信任地望望石頭,替他扣上松開的一顆扣子,說,“去吧!”

石頭橫起手背猛擦一下眼角的淚花,一聲不吱,大步朝門外走去。

經(jīng)過冬梅的仔細(xì)調(diào)理,包扎了傷口,又喂了幾口溫水,陳虹逐漸醒過來了。

生命又回到了她那流血過多的身體上,記憶的碎片又一點點連接了起來。對了,她是受了傷!傷口在哪里?周身都火燒火燎、木木漲漲地難受,卻又試不出疼在什么地方。身子搖晃得這么厲害!是從山頂上一個虎躍勇猛地朝敵人沖擊嗎?是被手榴彈掀起的氣浪從一個山頭卷向另一個山頭嗎?是在誰的脊背上晃晃悠悠地前進(jìn)嗎……哦,想起來了,背著她的是冬梅,那個瘦瘦的女孩子,一個八路軍戰(zhàn)士的女兒……不對,情況危急,小楊還沒有脫離險區(qū)!趕快起來,馬上還擊!聽,敵人的機槍正爆豆子般連續(xù)發(fā)射——哦,那原是屋角里松柴在燃燒,連續(xù)發(fā)出叭叭的聲響……

冬梅一只手輕輕撫在她的前額上:“陳老師,醒過來啦?”

陳虹睜大雙眼,定定地望著眼前的冬梅,嘴唇動了動,卻什么也沒說出來。

柴門吱呀一聲,石頭跑了回來。他從破棉襖大襟底下掏出一包藥面,交給冬梅,又湊到她耳朵跟前,小聲說:“姐姐,金庫家高門臺前的拴馬石上,拴著兩匹馬。”

“哦?”

“好幾個黑狗子,扛著大槍,走進(jìn)黑大門去了。”

“哦?”

“說是壞種們要挨著門翻——快把陳老師藏起來吧!”

冬梅飛速打量一下低矮的團(tuán)瓢,狹窄的柴院,冷汗從腦門上一滴滴滲了出來。土炕上一陣輕微的響動,陳虹吃力地坐了起來。

“冬梅,我得走。”

“什么?”冬梅搶上一步,連忙把陳虹按住。

“這里藏不住我,弄不好還會帶累了你們。”

炕角傳來奶奶的聲音:“哪里也不能去!別看咱屋里窄巴,狗們翻不了去。冬梅,把陳老師藏在炕洞里吧!”

“行嗎?”石頭說。

“行。”奶奶說,“你以后上炕輕著些,不要踩下灰去迷了陳老師的眼。”

“嗯。”

街上響起一陣凄厲的鑼聲。潘家賬房潘白眼,那比破鑼還要瘆人的嗓門,從冷森森的村落里傳了過來:“各家戶主十字街口聚齊,聽潘隊長訓(xùn)話……”

冬梅迅速命令石頭:“插上柵欄門,在街門口瞄著些,任誰也不讓進(jìn)來!快!”

石頭飛速沖出團(tuán)瓢。

土炕上,奶奶掀開炕席,露出一塊塊墼[1]片。冬梅飛快掀下幾塊墼來,探進(jìn)身子,在灰土上鋪上一家人那床唯一的棉被。石頭又跑進(jìn)來,說:“姐姐,記著,可不能再在鍋底下燒火做飯啦!”

冬梅點點頭,輕輕扶起了陳虹。

十字街口豎著幾個持槍而立的偽軍,橫眉立眼地打量著一個個被驅(qū)趕而來的莊稼人。人們拖著沉重的腳步,一聲不響,稀稀拉拉地走著。那石太平也低著頭,誰也不敢看,在一個樹墩后面蹲著。

金庫大聲張羅著:“快來看哪,這是俺爹的馬……誰也不準(zhǔn)到近前來,別把馬驚得不吃草了。”

馬抬起后腿,彈出一蹄子。金庫被不偏不斜彈個正著,從高門臺上摔了下來。

石山根翹翹胡子,笑著說:“這一家子人,都是畜類,畜類倒通點兒人性。”說著從懷里掏出小煙袋,坐在潘家門口的上馬石上吸起煙來。

這個潘家大院,原是潘彪他祖爺爺在世時蓋的。青磚飛檐,陰森高大,房山頭上塑著昂起腦袋的青龍。院內(nèi)谷倉里有比貓還大的老鼠,破墻縫里有茶杯般粗的花蛇,爛草垛里有叫起來像小孩子哭一樣的刺猬。據(jù)說這是潘家的“圣蟲”,誰也不準(zhǔn)捕殺,因為它們從清代皇帝那里就承受了一份御賜的口糧。這些“圣蟲”都頗有一些道行,據(jù)說能把別人家的糧食柴草神不知鬼不覺地搬進(jìn)他家。這樣,不管潘家怎樣揮霍浪費,就算碌碡三年不打滾,他潘家的精米白面也永遠(yuǎn)吃不盡。家業(yè)傳到潘蘭田手里,財氣越來越粗,用半抬筐銀洋在官亭鎮(zhèn)買下一塊臨街的地皮,蓋上一處大宅院,外帶十幾間布莊、當(dāng)鋪門面,占了十字街口半條大街。又用一箱煙土給兒子潘彪在縣警察局買了個半大不小的官,就駐在官亭鎮(zhèn),帶領(lǐng)十幾個警士馬弁[2]看家護(hù)院,日子發(fā)得真比蛤蟆鼓氣還快還足。潘蘭田的肥肚皮越來越鼓,長煙管越來越長,官亭鎮(zhèn)上跺跺腳,方圓幾十里山山嶺嶺都得晃蕩半天。但老東西還死瞅住柳泉峪這個小山窩窩,不愿搬到鎮(zhèn)上新宅院去住。他說這里地脈好,有這個柳泉,他這家業(yè)才越發(fā)越旺。他活著要在柳泉峪豎著,死了要在柳泉峪躺著。只要占住這片風(fēng)水,他家就有萬世不敗的榮華富貴。

現(xiàn)在,潘彪眼上架著二餅,腳蹬長筒馬靴,站在高門臺上了。他先掏出支大雞牌洋煙卷兒,在大拇指甲上彈一彈,啪的一聲劃著火柴,點著了火。又嘬起嘴唇,噗的一聲把煙圈吹散,開始發(fā)話了:“眾位鄉(xiāng)鄰,今天把大家請來,為著一樁不點兒的小事。一不用大伙出錢,二不用大伙出力,只請鄉(xiāng)鄰們說句話……”

人們悶聲坐著,不說話。

“……皇軍得到密報,有個女八路落到咱這一方來了。誰見到了,給我說一聲,八下里都有光沾。要是哪個把她藏起來,那可不是福星是禍水!”

人們黑沉著臉,不說話。

潘彪冷笑一聲:“石太平,你起來說一說!”

石太平連忙把身子向后偎偎,頭埋到兩個膝蓋中間去了。

“說呀,你沒在秫秸叢里發(fā)點兒什么洋財?”

“咳,什么洋財?”傳來石太平怯怯的聲音。

“撿個八路娘們什么的!”

“少掌柜凈說笑話。這年頭兒咱莊戶人家只求個太平無事……”

潘彪大聲打斷他的話:“什么年頭兒?你說這話,按家法就該賞四十大板,按國法就犯了殺頭之罪!有皇軍給站崗放哨防著土匪,老天爺下雨刮風(fēng)長著莊稼,年頭兒哪里不好?”

“好……好……好著哩!”石太平囁嚅著說。

“你可是個有名的老實疙瘩,不該自討沒趣!”潘彪又重重地噴一口煙圈,“我問你,你到笊籬坪去刨地瓜,為什么剩下那點兒不刨了?”

石太平動動嘴唇,沒說出話來。

潘彪又冷笑一陣,說:“想瞞過我這雙眼睛,你還得再托生托生!快說,秫秸叢里那個八路傷號哪里去了?”

原來敵人今兒上午又去搜山,發(fā)現(xiàn)了山松腳下那個土坑,發(fā)現(xiàn)了秫秸叢里的血跡。潘彪打聽到石太平到那里刨過地瓜,就沖著他來了。

“說了實話吧,免得皮肉受苦!”潘彪悻悻地望著石太平。

“少掌柜,天地良心,我實在不知道……”

潘彪鼻孔哼了一聲,下巴一擺,立即上來幾個偽軍,死拖活拽把石太平拉進(jìn)街口一個碾棚里去了。

碾棚里傳來一陣陣皮鞭的呼嘯聲,木棒的斷裂聲,夾著石太平一陣陣痛楚的呻吟。

那潘彪腳蹬著門前的石獅子一口口吐著煙圈,唇間掛著一絲冷笑,兩眼賊溜溜地一個個打量著面前的人們。

冬梅坐在人群里,不由得心口怦怦直跳。她自己倒不算什么,只怕露出破綻,讓陳虹老師落到敵人手里。這么一想,越覺手腳沒處放,大冷的天,手心腳心滲出黏黏的汗珠來了。

在她身旁,坐著住在東街口的耿喜嫂。

這耿喜嫂,家里窮得連塊打雞的坷垃也沒有,長得身大力大,生就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氣。她懷里抱著兩歲的小女兒多兒,手里忙著剝麻。故意把麻稈子撅得叭叭直響。她突然把小多兒塞給冬梅說:“去,叫你姑姑抱一會兒!”

冬梅接過多兒,用衣襟掩住她那凍得通紅的一雙小腿。這時候,潘彪扔掉煙頭,穿過人群朝她走過來了。他用文明棍撥拉一下冬梅的辮子,說:“幾天沒見那位陳老師了,想她了吧?”

“你管不著!”冬梅一把推開文明棍。

“這話錯了!”潘彪說,“好比鐵路巡警,咱偏偏就管得著這一段!快說,你跟你大爺干了些什么勾當(dāng)?用你們那八路話來說,就是趕快坦白交代!”

冬梅扭身坐到一旁,一聲不響。她只覺氣往上撞,反而一點兒也不緊張了。

“不說話?好!跟你大爺一個方子吃藥!”潘彪一揮手,“碾棚里清醒清醒腦子!”

上來兩個偽軍要拖冬梅。只見耿喜嫂騰地站了起來,擋住偽軍去路,大聲喊道:“干什么,別給我嚇著孩子!”

“叫她把孩子放下!”潘彪喊叫著。

一個偽軍過來,想從冬梅手里奪下多兒。多兒望著偽軍黑帽子上的白帽箍,哇的一聲哭了。

耿喜嫂伸手猛力一推,偽軍趔趔趄趄退下幾步,耿喜嫂兩手掐腰,朝偽軍吼道:“你要敢動俺多兒一根汗毛,抽你老祖宗的頂梁骨也賠不了!別看耿家人窮,孩子偏生就是金貴!去,叫你姑姑好生抱著!”

說著,她替多兒擦一把臉上的淚痕,又把她塞進(jìn)冬梅懷里。

潘彪白拉白拉眼珠,說:“老耿家的,誰都知道你是個有名的刺頭兒!我潘某人不跟你犯口舌,咱們井水不犯河水……”

耿喜嫂打斷他的話:“什么井水河水?王八羔子跟了東洋爹,天生的兩合水!”

潘彪的臉漲成一塊豬肝,從后腚上唰地掏出王八匣子來。

耿喜嫂卻迎著槍口沖上幾步,拍著胸口罵道:“姓潘的,有本事朝這里放!騎著叫驢進(jìn)家廟,回本鄉(xiāng)本土耍威風(fēng)來了!你家里也是大男小女地養(yǎng)著,我就不信閻王老子多給你兩條命!”

莊稼人亂了陣,七嘴八舌哄叫起來:“八路藏在哪里,叫潘隊長指出來,咱們見識見識!”

“冬梅這么個孩子,給她個八路傷號,她能扛來家呀!”

“凈發(fā)高燒說胡話,滿嘴噴糞!”

會場亂了起來。潘彪白眼亂翻,慌了手腳,忙把王八匣子舉起來,朝天叭叭打出兩槍,黑著臉吼道:“咋呼啥?這是牲口市嗎?告訴你們,誰要是帶頭鬧事,就是八路嫌疑,抓起來,叫他到東河灘啃沙子!”

偽軍把槍栓弄得嘩嘩響,又朝冬梅和耿喜嫂惡狠狠撲來。這時候,突然聽到高門臺上叭嗒叭嗒幾聲響,人們回頭一看,只見石山根大手里攥著煙管,把那核桃般大的銅煙袋頭子,擂鼓般朝老山鞋底上猛力敲打著,煙灰和塵土沸沸揚揚落了下來。羊皮煙荷包上拴著純鋼火鐮,細(xì)鐵絲做成的煙扦,還有一只用桃核刻成的小猴,丁零當(dāng)啷一大串。他慢條斯理地整理了一通,把這套家什插到腰帶上,慢悠悠站起來,笑模絲兒地說:“潘隊長,要說八路嫌疑,我倒是認(rèn)識一個。”

“誰?快說!”

“算了吧,說出來只怕大家不方便。”

“不行!”潘彪逼將過來,“你要是知情不報,難逃這通敵之罪!”

“嘿嘿!”石山根咧開胡子拉碴的嘴笑著,“那咱就蒙山頂上滾石頭,實(石)打?qū)崳ㄊ┑卣f了吧,不是別人,就是你潘隊長嘛!”

“放屁!”潘彪眼珠子直豎起來。

“別上火,潘隊長!”石山根還是那么不緊不慢,“前些時就在這十字街口,您招呼起咱滿莊老小訓(xùn)話,不是講的什么國共合作打日本,八路軍是您隊長的友軍嘛……怎么,您自己倒忘啦?”

潘彪松了口氣,罵道:“廢話!哪兒來這些陳谷爛芝麻!去年的皇歷,早過時啦!”

石山根故意望望人群,裝作不懂地說:“大伙親自聽您說的嘛!哪是去年,就上個月嘛!”

人群里轟的一聲笑了起來。

石山根繼續(xù)說:“到底是讀書識字的人,說出話來脆生,改起嘴來也靈便!要是咱莊稼漢,別看不會說個話,可要扔出一句來,碌碡底下壓它三年六個月也不準(zhǔn)變個樣……可您潘隊長……”

潘白眼打斷他的話:“老山根,咱這是辦公事,沒有閑工夫跟你磨牙!”

潘彪也罵一句:“老糊涂!”

石山根還是那么笑模絲兒地說:“對!咱打小就糊涂,糊涂了四五十年,這輩子聰明不了啦!”又突然正色而談,“可您潘隊長,真也有點兒‘聰明一世,糊涂一時’。日本人叫你進(jìn)山搜八路傷號,你跑到這里跟冬梅個小孩子慪氣,犯得著嗎?真要是您看到冬梅藏了傷號,就趕快派人去抓,可別叫她跑了!可要是沒根沒梢,在這里有棗一棍子,沒棗一桿子,耽誤了您的大事可真劃不來!再說您剛跟著汪司令投過來,日本人要是怪罪下來,只怕您隊長肩膀再寬也擔(dān)待不起哩!”

慢慢騰騰一席話,弄得潘彪腦袋發(fā)漲手冰涼,半天說不出話來。

石山根又說:“我糊涂只管糊涂,可放了半輩子牛,砍了半輩子柴,對這個青石崮,可還不算十分糊涂!這么一座大山,你三十、二十的人搜這么一兩趟,就覺著搜遍啦?嘿,差老鼻子哩!崮上崮下山峪十幾道,樹深林密,山巖石洞,藏起個把人來,那還不容易呀!”

潘彪火燒尾巴一樣在地上打起轉(zhuǎn)來。他乜斜著眼望望傍晌的太陽,猛地扔掉煙頭,說:“老山根,送你個立功的機會,你領(lǐng)著弟兄們再進(jìn)山去搜!”

“我可不去!”石山根又在青石臺階上坐了下來,“我端著你家的飯碗不假,可我沒吃日本人的糧!我是個放牛的,可當(dāng)不成你們這分漢……漢……對了,‘保安隊’……”

潘彪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少啰唆,帶他走!”

一個偽軍上來拉起石山根,逼他頭前帶路。石山根很不情愿地嘟囔著,可也沒有十分反抗,終于還是領(lǐng)著他們進(jìn)山去了。

潘彪把一小隊偽軍留在村里,命令道:“四面站上崗,一個也不準(zhǔn)回家!叫大家在這風(fēng)口里消消食,暖和暖和!交不出八路傷號,一個也不準(zhǔn)走!”

留下來的偽軍,幾個人在十字街口站著崗,其余的人抱草砍柴,牽羊逮雞,準(zhǔn)備生火做飯了。

柳泉峪人仰馬翻、雞飛狗咬。兩個偽軍捉來一頭綿羊,幾刺刀捅死,拖到土地廟前的神臺上剝皮剔骨。污血流到深秋干裂的土地上,沾到偽軍戴有“保安隊”胸章的軍衣上。不知從哪里飛來幾只大綠頭蒼蠅,在偽軍頭頂上高興地盤旋飛舞,嗡嗡歡叫。

兩個偽軍,一個瘦長條子,一個長一個蠟燭頭一般的紅鼻子,倒提著十幾只活雞,來到冬梅家的柴門院,抬腳踹開柵欄門,進(jìn)來了。

“老鄉(xiāng),借個鍋用用!”瘦長條子說。

石頭正伏在墻頭上向外張望著。他跳下來,攔住偽軍:“不借!”

瘦長條嘻皮笑臉地說:“不借?你們不是天天盼望共產(chǎn)黨嗎?我們現(xiàn)在就來共產(chǎn),你的也是我的,我的也是我的!”

“就偏不借!”石頭說著,跑進(jìn)團(tuán)瓢去關(guān)門。

紅鼻頭撞開門,朝石頭當(dāng)腰一腳踢去,一邊罵道:“哼,人不大橫勁倒不小!看你小兔崽子肚里幾個牙!”

石頭被踢翻在灶膛前面,兩手捧著肚子。

奶奶在炕角悠悠地轉(zhuǎn)著紡錘。她顫巍巍地說:“老總,你們到別人家去吧!我這兩天吃齋,見不得腥味。”

“老姊妹,就叫你吃點兒油水,見點兒腥味吧!”瘦長條嘻著嘴,露出滿嘴大黃牙,“雞毛雞骨、五臟六腑全留給你!”

說著,瘦長條就去舀水刷鍋,紅鼻頭就拿著把刺刀殺雞了。

石頭從門旁坐起來,他急得兩眼冒火,滿頭流汗。眼看紅鼻頭切開一只蘆花雞的脖子,雞血順著偽軍手指流下來;那只母雞身子顫動著,嗓子里啞聲咕咕一陣,雞腿蹬歪幾下,被扔到門旁打撲棱去了。

石頭眨巴一陣墨黑的眼睛,忽然嘴角用力擠了一擠,強忍著小腹部的劇痛,勉強裝出一副笑模樣來,說:“大叔,你這雞是買的嗎?”

“不是買的,是我們自個兒喂的。”瘦長條說,“我們天天喂雞,所以天天吃雞。”

“不對!”石頭說,“我認(rèn)識,這只蘆花母雞是槐樹底石榴家的,叫你們搶來了。”

瘦長條笑著說:“看看,說得多難聽!不是我們搶的,是老鄉(xiāng)慰勞的!我們吃了雞,有了力氣,好去抓八路傷號嘛!”

石頭胸口怦怦跳,越是不想看,越是不由自主地朝土炕掃了一眼。他好不容易又裝出一副笑模樣,望望撲棱得滿院都是的死雞,說:“我?guī)湍銈儼央u拾到一塊吧!”

瘦長條說:“這倒不錯!你早有這句話,省得挨那一腳啦!”

紅鼻頭黑著臉說:“這是我那一窩心腳給管過來啦!真?zhèn)€是‘人是苦蟲,不打不成’!”

石頭走過來,把一只只死雞扔到一起。然后,他像沒事人一樣輕手輕腳朝那一堆捆住雙腿的活雞走去……

過了一陣,瘦長條已經(jīng)把鍋刷好,紅鼻頭已經(jīng)把雞宰掉不少,弄得屋里屋外滿是血跡了。他們正干得入神,突然聽到草垛上響起一陣噗噗啦啦的聲音,夾雜著幾聲倉皇而逃的雞啼;抬頭一看,只見幾只雞,正扇動著翅膀,跳上墻頭,飛上屋頂,咯咯驚叫著,逃走了。

紅鼻頭瞪起牛蛋子眼,只見地上扔著幾根斷了的繩頭,立刻明白是上當(dāng)了。他鼻子越發(fā)紅得像要淌下蠟燭油來,惡狼般撲上一步,伸手狠狠地擰住了石頭一只耳朵。

“兔崽子,誰叫你把雞給放了?”

“不知道。”

紅鼻頭擰緊石頭的耳朵,轉(zhuǎn)個圈,把個小耳朵擰成了麻花。

“說!”

“不知道!”

耳垂撕裂了,鮮血順著石頭瘦瘦的脖頸流進(jìn)冰冷的衣服領(lǐng)子里。

石頭咬緊牙根,忍住疼痛,一聲不響。最后,紅鼻頭推開他,跟瘦長條一起,狗顛屁股一般四處追雞去了。

石頭這才松了口氣,他焦急地朝奶奶說:“奶奶,怎么辦哪?”

“沉住氣。”奶奶說。

“我去把姐姐叫回來,趕緊想辦法吧!”

“不能去。”

“那就把陳老師背出來,藏到別處吧!”

“不行!”奶奶說,“反正不能讓他們點著火,你趕快把鍋砸碎了!”

石頭飛速沖出屋門,從門口摸起一塊磨刀石。不等進(jìn)門,兩個偽軍回來了。

“兔崽子,要朝老子下家伙呀!”紅鼻頭罵著,伸手奪過磨刀石扔到地上,“真是個鐵了心的小八路!”

偽軍把石頭趕到屋角一堆亂草上,拿起刺刀在他臉前比畫,威脅說要是動一動就要像宰雞一樣割了他的脖子。然后,兩個家伙看看天色不早,就要動手煮雞了。

“剩這幾只,還值得煮嗎?”紅鼻頭說。

“剩一只也煮,”瘦長條說,“夠咱哥們啃的就中,咱又不是孝子,誰有工夫伺候那些王八龜孫。來,先點火褪毛!”

紅鼻頭到門旁抱草,瘦長條從棉帽耳朵里掏出半截擠扁了的煙卷兒,開始抽起煙來。他大口大口吸著,兩只又黑又大的鼻孔里,像小煙筒一樣咕突突冒出兩股濃煙來。

望著這兩股不斷噴吐的濃煙,石頭口干舌燥,腦袋眼看要炸開一樣。他眼前飛起一片金星,迷迷糊糊一陣,仿佛看到這濃煙不是從瘦長條的鼻孔里,而是從他家的煙筒里冒出來的。他仿佛看到,濃煙越噴越大,正帶著一股辣味,夾雜著一團(tuán)團(tuán)火星,劈頭蓋臉朝炕洞里的陳老師撲了過去……濃煙沖向陳老師的鼻子、嘴巴和喉頭,裹住她那還在流血的傷口,把她整個身體淹沒了……她的眼睛熏黑了,頭發(fā)烤焦了,衣服上冒起騰騰火焰……突然,煙霧打著旋,把她卷了起來,在半空中翻滾撲跌,又呼一聲卷起一陣狂風(fēng),把她刮進(jìn)一個黑洞洞的萬丈深淵,一下子什么也看不見了。

熱淚在石頭眼里滾動著。他鼻頭酸辣、吁吁氣喘,仿佛有一股嗆得人喘不過氣來的氣流,正在他嗓子眼里奔突沖撞。

突然聽到奶奶在炕角說:“石頭,我要砸點兒蒜泥吃,你把蒜臼子給我。”

“嗯!”石頭兩眼熠熠放光了。他答應(yīng)一聲,就到窗臺上去拿那個巨大的青石蒜臼子。

“干什么?”紅鼻頭跳起來,驚慌地喊。

“奶奶要砸蒜。”石頭說,眼睫毛也沒抬一下。

紅鼻頭兩眼瞪得牛蛋般大,眼巴巴盯住石頭,只怕他瞅個冷子把這青石家伙朝自己腦門上砸來。那樣,他這吃飯的買賣就報銷了。看看石頭抱著蒜臼子繞過他們,爬到炕上,把它放在土炕和鍋頭之間的土臺子上,開始砸蒜,他那半懸著的心肝才放了下來。

“小子,多砸一點兒!就著蒜泥吃雞,味道倒是怪美!”瘦長條說。

紅鼻頭掀開鍋蓋,開始向鍋里舀水。瘦長條把剩下的煙蒂捏死,又塞進(jìn)帽耳朵里,回身嚓的一聲劃著火柴,在灶門口點著了一束柴草,朝灶膛里送去。

正在這時,突然聽到團(tuán)瓢里發(fā)出一聲急促的、清脆的、金屬碎裂的聲音:

“噗——當(dāng)——嘩——”

立刻,灶膛里剛點起的火,滅了;鍋里剛添的水,干了;灶頭前面的兩個偽軍,傻了。只見那個巨大的青石蒜臼子,早一個跟斗從土臺子上翻將下來,不偏不斜落到鐵鍋正中,砸上了一個碗大的窟窿。蒜臼子半截留在鍋底,那半截早鉆進(jìn)灶膛里去了。

兩個偽軍一齊撲上來,抓住石頭的細(xì)胳膊,把他從屋里扔出來,摔出丈把遠(yuǎn),重重地碰到院墻上,又猛力彈回來,連翻幾個滾,跌到柴草垛后面去了。

石頭顧不上身上的傷痛,從手指縫里望望偽軍,故意抽抽搭搭地哭著說:“我沒看見,把蒜臼子碰進(jìn)鍋里去了。俺姐姐回來,準(zhǔn)得吵我……奶奶,咱以后怎么吃飯哪……”

偽軍氣急敗壞,暴跳如雷。

紅鼻頭罵道:“真敗興,碰上這個小喪門神!”

瘦長條說:“這兔崽子豁上砸了鍋,也不讓老子們吃,心肝的大大的壞了!來,咱也幫他個忙!”說著,彎腰撿起蒜臼子,把破鍋乒乒乓乓砸得稀爛稀爛。又一腳把秫秸扎的小碗柜踢翻。只聽得嘩啦啦一陣響,幾個盛著野菜團(tuán)子的黑碗泥盆,全摔碎了。

偽軍撿起沾滿泥水、塵土的死雞,惡聲惡氣地臭罵著,滾出院門去了。

日頭偏西,潘彪垂頭喪氣地從山里回來,站在十字街口又向鄉(xiāng)親們敲山震虎地喊了一通,看看榨不出什么油水,才放大家各自回家。

冬梅心急火燎地走回柴院。石頭迎上去,指點著讓她看了看院里的雞毛和五臟,看了看那砸碎的鐵鍋和屋當(dāng)央一地的泥水,再看看石頭臉上那掩不住的笑意,她一顆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她伸出雙手愛撫地摸著石頭那瘦瘦的臉蛋,覺得弟弟突然之間長大了。

“陳老師好些了嗎?”她向炕前走去。

“別動她,讓她多睡一會兒。”石頭擋住姐姐,“比頭晌好多了。”

奶奶摸摸索索站起來,從墻上摘下來一個葫蘆頭,交給冬梅,說:“給她弄點兒吃頭吧!”

冬梅接過來,輕輕一倒,金黃的小麥流了出來。

每年麥?zhǔn)者^后,除去地租、捐稅和欠下的各種賬目,奶奶就把剩下的麥粒,連同石頭在人家收過的地里撿的麥穗,摸索著搓巴搓巴裝進(jìn)這個葫蘆頭。碰上年成好,裝滿葫蘆還能剩下三升二升,就淘洗干凈在巷口的石臼上搗搗,淺淺地包他三碗水餃,讓石頭提著到西崗子上給他死去的爺爺和娘親上一道夏麥墳;余下的就連同麩皮在拐磨上磨磨,攤幾張麥子煎餅,讓孩子飽飽地吃一頓,這就算是“過了麥”。可這葫蘆頭里的麥子卻怎么也不能動。孫子孫女兒都還小,跟頭把式地受一年苦,說什么也得讓他們過年的時候吃上一頓餃子。地凈場光,金黃麥粒裝滿了葫蘆。冬梅望著倒出來的小麥,高興地想:葫蘆頭雖說不大,細(xì)水長流地用,夠陳虹老師吃幾天的了。

偽軍沒有回官亭鎮(zhèn),就駐扎在潘家前院的長工屋里。冬梅不敢到門外的石臼上搗,就搬過那青石蒜臼子,在鍋臺上搗起來。

“我來!”石頭把那只立了大功的蒜臼子,搶到了自己跟前。

籮出白面,面團(tuán)和好了。它是這樣柔軟,這樣光潔。就著炕沿,冬梅開始搟面條了。受傷的手臂干起活來還是那么靈巧。面條在手里跳動著,如同一團(tuán)雪白的銀絲,一束燦爛的光線,扯也扯不斷,抽也抽不完。

石頭突然問:“姐姐,沒有鍋,怎么辦呢?”

冬梅抬頭望望灶門旁邊的小泥吊子,笑了笑,說:“不要緊,咱有的是好辦法!”

從柳泉里擔(dān)來的清澈的泉水,在泥吊子里活潑潑地跳動著,水開了。冬梅掀開蓋子,把又細(xì)又長的面條輕輕續(xù)到泥吊子里。冬梅和石頭并肩坐在門口的石臺上。隨著開水“噗噗”跳動的聲音,團(tuán)瓢里充溢著一陣陣麥粉的淡淡的清香。兩人這才記起來,他們一天沒有吃飯,連滴涼水也沒有沾過嘴唇。

姐姐看了看弟弟被紅鼻頭撕裂的耳垂,前額上杏子大的血包,連忙給他敷上點兒藥,包了起來,一面心疼地問:“疼嗎?”

“不疼!”弟弟笑了笑,笑得那么甜,那么美。他又指指姐姐的手臂,“你哩?”

姐姐把弟弟緊緊攬在懷里,對著他的耳朵,小聲說:“你不疼,我就更不疼了。”

暮色濃了起來,太陽落到西山背后去了。東面的山尖上還留著一片陽光。而在那茫茫蒼蒼的群山頂上,卻蒸騰起一片晚霞,把半個天宇燒紅了。

注釋

[1]墼:形狀類似土坯的塊狀物。

[2]馬弁:舊時軍官的護(hù)兵,低級武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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