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溝屯原來有七十來戶人家，零散地住在山洼里。鬼子連燒帶砍，并屯以后，只剩下四十來戶了。過去張隊長靠著這些鄉親們的幫助，在這一帶沒少收拾鬼子，這里的老老少少沒有不知道老張的！

并屯以后，鬼子派到屯里一連“警察”，正好平均一戶三個。這些警察和大屯的鬼子通著電話，他們成天把著電話縮在屯子里。張隊長知道警察狗子的能耐不大，可是也不能大意，因為一不小心就會叫他們和大屯的鬼子聯上氣。

張隊長領著兩個偵察員走在前面，悄悄地向屯子東門走去。黑姑不明白為什么大家都奔一個門走去，但是她知道張隊長準有高明的辦法，因為大胡子叔叔打鬼子可不是一天半天了。

東門前面是一片空地，上面留著挺高的苞米楂[13]，一踩上就噼啪直響。弟兄們躬著腰，順著壟溝往前走。離卡子門不遠，前面的人忽然趴在雪地上，后面的人也跟著趴了下來。這時候，在正面的大道上，大搖大擺地走過去兩個人，當他倆離卡子門只剩幾十步遠的時候，站崗的“警察”才看出來，立刻大叫一聲：

“誰？站下！”

“大屯來的百姓！”

兩個人一面答著話，一面仍舊不住腳地往前走。從卡子門前的隱身壕里跳出兩個“警察”，刺刀對準這兩人的胸口，大嚷大叫地說：

“舉起手來！……把‘旅行證’拿出來！”

“老總！這么遠一點還用‘旅行證’嗎？……都是……”

“放你娘的屁！……半夜三更的……你倆是抗聯的探子吧？……”

“警察官”一面罵祖宗，一面搜這兩人的腰。這時候從旁邊一塊空地里悄悄地爬過去五個弟兄，到了圍墻根以后，排成單行往前溜，慢慢湊到“警察”身后，冷丁跳過去，槍口支在“警察官”的背上：

“伙計別動！叫一聲就要你的命！”

對面這兩個弟兄順順當當地接過兩支大槍，留在門前的隱身壕里。

張隊長領著弟兄們悄悄地進了東門，隱在路北一排小草房后面。這時候屯里的人還沒睡覺呢，小草房里都閃著昏暗的燈光。路南就是警察狗子們住著的兩排房，前排五間后排五間。屋子里燈光挺亮，發出唏哩嘩啦的響聲，夾雜著一陣一陣的叫嚷：

“壓好注！……開門了！……”

“壓好……開！……”

正好在這個時候門開了，抗聯像從天上掉下來似的，一個大胡子拎著匣子槍沖進來，后面跟著好幾十個端著大槍的抗聯弟兄。“警察官”們嚇得有的往桌子底下鉆，有的用被子把腦袋蒙住，屁股撅在外面。緊跟著后排房傳來一聲槍響，嚎叫了一陣就沒聲了。

弟兄們把前排房里的六十多個“警察”也送到后排房里，一點數，只跑了五個“游動哨”。大家把警察狗子的大槍抱到前排房，打成捆，把手榴彈掛在自己身上；連黑姑也掛了三個“雷極八半”的手榴彈呢！

趙胖兒正在前排房里收拾繳來的大槍，一抬頭看見墻上有一架電話，他一聲沒吱，舉起手里的槍，狠狠地就是一槍托，嘴里嘟嘟囔囔地說：

“警察狗子！……再叫你們給鬼子報信吧！”

屯里人一聽見槍響，就知道準是楊司令的弟兄們回來了。后來聽見警察狗們一嚎叫，大伙可就全跑了出來；這才知道是老張領著弟兄們回來了。

“楊司令的弟兄回來嘍！”

屯里的老老少少把張隊長圍上了，一個白胡子老爺子淌著眼淚說：

“老張！兄弟們餓著了吧？”

一群老奶奶把趙胖兒和黑姑圍上了，她們問楊司令身體好不好，問小嘎們給養夠不夠。當然了，也問自己的兒子在隊上怎么樣；雖然這兩個孩子說不清她們的兒子在哪個隊上。

婦女們把這兩個孩子拉到路北挨著卡子門的一間屋里，立刻拿出熱干糧來。

黑姑抱著一個滾熱的窩頭烘著手，慢慢地兩只凍得通紅的手才回暖過來，癢癢起來了。她就一面吃著窩頭，一面在腿上擦手背。老奶奶們的問題可太多了，她們還問給自己的兒子捎去的小布衫見到沒有。兩個孩子一面答著話，一面吞著熱干糧。黑姑還沒吃完頭一個窩頭，忽然一個弟兄探進頭來說：

“趙胖兒！預備出發！……”

黑姑趕忙把手里還沒吃完的一塊窩頭塞進嘴里，跟在趙胖兒后面想往外走。這時候走進來一個老奶奶，端著一個黑瓦盆，里面盛的是焦黃的黃面餅子。這個老奶奶一看孩子要走，一句話沒說，忙著把盆里的餅子分給趙胖兒和黑姑，正好是一個人八個。老奶奶看著他倆把黃面餅子放進背袋子里，臉上顯著挺高興。她坐在灶頭旁邊的風箱上，把黑瓦盆壓在腿上。

黑姑湊到老奶奶跟前想說幾句話，但是她的嗓子里好像有什么東西哽著，鼻子里有些發酸。她仰起臉來看著老奶奶的臉，好半天才說出來：

“老奶奶！你給咱們‘給養’，不會受鬼子的害嗎？”

老奶奶抓著盆沿的手有點發抖，眼睛里淌下淚來。她一回身把盆放在身后的灶臺上，用手擦干臉上的眼淚，可是眼淚又淌下來了。她就這樣淌著眼淚說：

“小嘎！我還能再活一個六十二嗎？……要命拿去！……反正有咱們沒鬼子，有鬼子沒咱們！”

黑姑聽了這話，激動地看了老奶奶一眼，自己的眼圈兒也紅了。她輕輕地點了點頭說：

“對！咱們跟鬼子要拼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