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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走向勝利(四)

隊伍涌過凍結的松花江,敵人的“還鄉隊”聞風逃跑,被解放的村莊一個接一個丟在后面。村子里找不到糧食,聽不見雞鳴狗叫,糧食給國民黨反動派搶進城市,雞狗給“還鄉隊”殺吃了。十家的煙囪有七家不冒煙,空落落的屋里跟野外一樣冷。青年人多半給反動派抓走,老年人含著歡喜的眼淚,迎接這支盼望好久的隊伍。

這天下午,前衛營二營在許家屯趕跑了一股“還鄉隊”,一直追趕過去。第二連就在屯里宿營,二班被分派到一所簡陋的茅屋。

方志堅先進門,見外屋靜悄悄的,破破爛爛的鍋臺旁邊,連根柴草也沒有,好像好久沒有人住的樣子,迨拉開草簾子往里屋一瞧,他呆住了。

一個尖下巴的蒼老的女人,身穿補滿補丁的棉衣,側坐在泥炕上,正在替穿了身寬大軍服的孩子卷褲管。孩子的身旁放著十幾塊炕磚,一個打開的包袱。他叫了聲老大娘,沒聞應聲。那女人仍在專心專意地替孩子裝扮。他向跟著進來的楊占武招了招手,楊占武望了一眼,猛一下闖進去高喊:

“老大娘!”

那個女人一怔,放開手,三腳兩步趕過來,抱住楊占武的胳膊,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流,抽抽咽咽地說:

“你們到底來了!天有眼睛呵!”馬上轉過頭說,“保娃!快叫叔叔!”

“叔叔!”孩子親熱地叫了一聲。

老大娘沖到門邊,撩起草簾子,淚光滿面地招呼大伙:

“同志!快進來!快進來坐!”

待同志們全進了屋,她笑著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同志們向她問好,仿佛也沒聽見。望了半晌,才想起什么似的“啊”了一聲,蹲下身子,移開擋住炕洞的一塊木板,從炕洞里掏出幾塊木柴,抱起就走。楊占武一把奪過木柴,說了聲“我們自己來”,騰騰地奔向外屋。房東喊叫著趕了出去。

大伙忙著卸去槍支子彈,脫掉大衣,解開帽耳,抽出包住半個臉的毛巾,撣掉腿上的干雪。那孩子也忙著把十幾塊散亂的炕磚砌到炕中間的窟窿里去,拉平折起來的破炕席,稚聲稚氣地說:

“叔叔!上來坐!”

方志堅跳上炕,拉起孩子的手問他多大年歲。孩子“啊呀”了一聲,他這才發覺孩子的手青里透黑,腫得老高。他摸著孩子的瘦臉又問:

“你爸爸呢?”

“給反動派殺了!”孩子哽著聲音說。

別的人哄一下圍上來,把孩子圍在中間,這時房東筆直地走到炕沿,在孩子身旁坐下,撫著孩子的頭,沒張口先掉下眼淚。

大伙的眼光都集中在房東的臉上。房東的額角上,眼梢上爬滿皺紋,黑包頭布底下露出一綹灰發。從木滯滯的眼睛里流出的眼淚順著蠟黃的臉孔往下淌,她沒有擦眼淚,一把摟住孩子說:

“可憐咱家只剩下這棵獨苗了!”

風在窗外呼呼叫,帶著細雪粒子從破窗紙縫里鉆進來,屋里蒙了一層寒氣。孩子在房東的懷里打了個冷戰。李進山冷不丁問了一句:

“那,大叔呢?”

房東愣了一忽,才理會過來那句問話的意思。她搖了搖頭說:

“孩子他爺爺早去世了。他爹要活著,過了年才平三十,跟我同歲。”

“呵!”李進山擦著眼睛說,“那么,該叫你大嫂子了。”

“反動派把咱娘倆折騰得不成個樣了。”房東猛地咳嗽起來,咳得彎下腰去。她咳了好一會才停止,揉著胸口說,“保娃他爹一死,我就得了氣膈癥,夜間咳得孩子睡不著覺。”

窗外的風聲更怕人了,好像想把窗戶撞開。許大嫂摟緊孩子敘述起來。她的話常常給咳嗽打斷。

“春上,咱家分到了地東宋大棒子坰半地。保娃他爹心活,跟好些年輕人參加了我們的地方保安隊。后來咱們的隊伍從四平撤下來,撤到江北。他爹來不及跟走,就把軍衣藏了。過了幾天,屯里開到一隊遭殃軍,當天抓走了七個人,他爹也在數內。”

“第二天早起,宋大棒子帶著兩個‘遭殃軍’闖進家來。他是在屯里鬧清算斗爭時跑掉的,這回跟著‘遭殃軍’回來了。他扯著山羊胡說:‘許德勝的軍衣呢?他不是當了八路軍的保安隊了嗎?’我明白定是這家伙告的他爹,恨不得在他的肥肉上咬一口,就咬著牙說:‘不知道。’他擠了擠山羊眼說:‘你男人都招認了,你還裝聾賣啞干啥?快取出來給我!’我一想不對,他爹從來不是個軟骨頭,他肯招認?敢情是這家伙套詐我!我就硬著嘴說:‘不知道。’他把我推倒地上,踢了幾腳,跟遭殃軍四處翻騰了一陣,啥也沒翻到。臨末,他氣洶洶地說:‘好,算你們倔!聽著,共產黨在你們腦袋里灌了鉛也好,灌了錫也好,我宋大爺有本事熔了它。’”

“當晚,放回來四個人,身上都是青一塊、紅一塊。農會副主任的腿給打瘸了,至今還沒好。聽他們說,‘遭殃軍’的狗官置了十幾根扁擔,兩根一起,兩根一起,縛成十字叉叉,把他們七個人反綁在扁擔上,背脊朝天,按在地上用皮鞋踢,用鞭子打,邊打邊罵:‘看你們鬧翻身!翻呵!翻給我看呵!’圍著半屋子地主和狗腿子看熱鬧,打哈哈。第二天晌午,又把他們提出來踢打一頓。那個狗官踢乏了,叉著手問:‘共產黨八路軍好不好?’起始誰也不吭聲。那狗官還是一迭連聲地追問,問急了,他爹、春貴、鐵柱兒都說:‘好!’狗官的狗臉發了白,當場把他們三個斃了。”

許大嫂說到這里,眼睛里反倒沒有一滴淚水,干巴巴的,像要燒起來。

一旁響起俞國才的聲音。那聲音沉沉的、直直的,像有什么東西把它從胸口一直推出來。

“宋大棒子呢?”

“宋大棒子把土地全要回去了。”許大嫂瞪著干巴巴的眼睛說,“由他帶頭,把地主狗腿子黏在一搭,搞起個‘還鄉隊’。‘遭殃軍’一開走,還鄉隊就頂了缺,見豬抓豬,見雞抓雞,咱屯子里連叫明雞都沒留下一只。十天半月征一回糧草,叫老百姓自己往城里送。這幾天特別冷,‘還鄉隊’日夜烤大火燒,額外多派柴草。交不出,就挨門挨戶搜。咱家這幾塊柴火,要不藏起來早沒有了。雪壓遍地,柴火不好找呀。孩子為幫我揀碎柴,手都凍壞了。咱家少糧缺柴,盡啃豆餅過日子。前天宋大棒子還到我家來說:‘日子好過嗎?要不要借給你幾升米過冬?君子不記前仇,看孩子面上,許德勝清算我的事情,我把它一筆勾銷。’老狐貍的心我看得透亮:他把我往死里逼,再甜言蜜語幾句,想溶化我的腦袋。做夢!我沒有搭理他,心想:這筆賬我一輩子也勾銷不了!餓死也不求借你一顆糧!幸好同志們回來了,云散露青天,我又能大聲說話了呵!”

俞國才的悶雷般的聲音又一次響起來:

“宋大棒子呢?”

“今晌午帶起‘還鄉隊’跑了。”

俞國才一拳打在炕桌上,炕桌反跳起來。

許大嫂感激地望了望俞國才,滿懷希望地說:

“才剛過了一股咱們的隊伍,說不定能逮住他呢!過來,孩子!”

她從那個熏黑的包袱皮上拿起軍帽,給孩子戴上。直起腰端詳了一會,心滿意足地說:

“這套軍衣在炕磚縫里藏了半年多,到底有了出頭的日子。孩子,走給叔叔們看一看。”

保娃挺著胸膛來回走了一轉。俞國才猛一下把他拖過來,緊緊地摟在自己的懷里。

這時楊占武端進一盆熱氣騰騰的開水,見了這個情景,端著盆子待在炕前。

方志堅從始到終沒漏過房東的一句話,耳朵旁邊響著“看你鬧翻身,翻呵,翻給我看呵”的聲音,縛在十字扁擔上的七個打得鮮血淋淋的人,也總在眼前搖晃。要是讓反動派打過江來,打到自己的家鄉,白閻王也會跟著來的。那時候天地又會倒翻過來!他的心里嘴里都燒著一團火。他想說話,但舌頭不聽他的使喚。他騰地跳起來,舀了一茶缸子開水,仰著脖子就喝。許大嫂急忙接過瓦盆,放在炕桌上。她望了望這兩張年輕的臉孔,嘆口氣說:

“保娃要是再大十歲有多好呵!”

風吹得破窗紙突突響,風在屋子里打旋。瓦盆子里一霎眼就不冒熱氣了。但屋子里沒有一個人感覺到冷,方志堅甚至解開了一個棉衣扣子。

風聲中響起劈天裂地的號音,方志堅才覺自己的肚子餓了。仔細一聽,不是開飯號,是緊急集合號。他一虎跳起身,披上大衣,撈起槍,跟同志們一塊飛奔出去。許大嫂吃驚地抱起孩子,趕出來在背后高喊:

“同志!喝口水呵!”

孩子也在娘懷里大喊:

“叔叔!叔叔!”

走在最后面的李進山扭轉頭說:

“叔叔們替你報仇去!”

灰色的天邊抹著最后一道紅霞。風吼叫著,在雪野上打架。二連同志迅速地在風地中站好了隊。路有德連長在隊列前面出現,講出二班同志此刻最愛聽的話:

“咱們要趕一宵路,趕到敵人的窩邊去,把敵人一網打盡!同志們怕不怕累?”

“不怕!”

“怕不怕冷?”

“不怕!”

路有德是二連的老連長,從關里到關外,從江南到江北,他一直帶領著這支連隊。他了解本連隊的老戰士,疲倦和寒冷是嚇不倒他們的。他所以要這樣問,只是為了想聽一聽戰士們一齊喊出來的聲音。他喜歡那種聲音。他飛快地望了望屹立不動的隊伍,拉開兩腿帶頭走了。敞開的棉大衣飄起來,盒子槍的紅穗在腰際擺動。

一出屯口,路有德越走越快,好像全身都要飛起來。現在是確定地向有敵人的方向奔去,他收束不住自己的腳步。洪永奎跨著大步才能勉強趕上。

在短短幾天的相處中,洪永奎已經愛上了連長的爽朗的性格,對于連長的永不疲倦的精力,比方,對他現在的這種走法,他也是衷心喜愛的。他知道,只有這樣走法,才能在指定的十一個鐘頭以內完成行軍一百二十里的任務。

天黑了,頭頂上出現淡閃閃的星星,冷氣四處襲來,往毛孔里直鉆。方志堅的鼻子麻酥酥地發疼,腳底心冰陰冰陰的,好像每一腳都踹在冰水里,眼睫毛上結了霜花,剛擦掉又結了一層。肚子里咕咕叫,有股清水往喉嚨上沖。他想講講話,話到了嘴邊卻不愿張口。

約莫走出二十里地,大槍在肩上增了重量,步子一步比一步沉重,道上的坑坑洼洼好像更加多了。他盼望值星排長說聲“休息”,可是休息的命令始終沒見傳下來。寒氣更深了,星星失去光彩,像一顆顆白點點,少氣沒力地散在深遠的青灰色的布幕上。

“跟上”的口令不時傳來。方志堅好幾次不得不拉開腿跑步,才能攆上楊占武的背影。俞國才吐著均勻的氣息,不緊不慢地走在他的旁邊。

不知走了多久,方志堅背上的槍越發沉重,肩膀給壓得垂下去了。腳底心一陣陣發疼,走起來一顛一顛,跨不開步子。忽然伸過一只大手,提走了他的大槍。一看洪副連長,肩頭上已經放了兩支大槍。

方志堅猛覺一身輕松,趕上楊占武不似剛才那樣吃力了。一松快,話也溜出口來:

“組長,咱們走多遠了?”

俞國才的回話又急又氣憤:

“什么時候才到得了敵人窩邊?許大嫂的話老纏著我。狗日的反動派好毒呵!”

許大嫂的尖下巴,她的孩子的腫手,反綁在十字扁擔上的人,一下子涌上方志堅的眼前,他突然搶出隊伍,邊跑邊喊:

“副連長!副連長!”

“叫喚什么?”后邊有人吆喝。方志堅回轉身來,差一點撞在一個人身上。

在雪光的反照下,方志堅見那人頭戴銀灰色的皮帽,腳蹬翻毛的短筒皮靴,中等個兒,胸寬膀闊,一個大口罩把嘴巴鼻子都遮住了,臉上只閃著一對大眼睛。那人把挽在臂彎里的日本木棉大衣換了換手,嚴厲地說:

“叫喚什么,走不動了?”

“副連長把我的槍背走了。”方志堅抱屈地說。

“那就讓他背一會,累不著他。”

“他背了三支。”

“你們不是二連嗎?你們的副連長有勁,背四支也不多。”

方志堅又細看了看那人,猛可想起來了,班長跟他講過團長的模樣,說團長是江西人。看他模樣相同,講話時又帶著南方腔調,準定就是團長。一想到這,心里有點慌張,急忙行了個敬禮,扭頭就走。

這人正是本團團長王樹功。他有個老脾氣,一行軍就愿意跟著大伙走路,而且愿意跟著前衛營走。這樣就可以經常跟戰士們扯談,了解戰士們的情緒,有了情況也能馬上掌握。此刻他的心境很好,不想放過談話機會,幾步追上方志堅,邊走邊問:

“你是哪一班的?叫什么名字?”

“方志堅。二班戰士。”方志堅盡可能簡單地回答。

王樹功打量他一眼:

“新參加的吧?”

“呣。”

“打過槍沒有?”

“在家打過胡子。”

“胡子好打不好打?”

觸到方志堅感興趣的題目,他的話多了:

“像兔子一樣,盡跑,鉆山溝溝,鉆窟窿,抓他們費老勁啦。”

“國民黨軍隊的士兵沒有胡子刁滑,打上一兩次你就明白了。”

見團長說話很隨便,方志堅提出擱在肚子里的問題:

“咱們今天能打上敵人不能?”

“那要看咱們了。咱們走得快,仗就打得上。打運動戰全靠腿快。”說這話時他是愉快的,因為隊伍走得很快,照這樣走下去,仗是能打得上的。這也就是他心境很好的原因,“腿怎么樣,能行吧?”

方志堅猶豫了一忽,不愿說謊:

“有點酸疼。”

“不要緊,鍛煉鍛煉就鍛煉出來了。”團長笑著說,他喜歡誠實的戰士。

“我也那么想。”

“那好,先不忙去要槍,歇歇氣。停會咬住敵人,顯顯本領吧。”王樹功把大衣換了換手,嚓噠嚓噠地走向前去。

他走到二連的排頭上,向正副連長打招呼:

“冷吧?”

路有德笑了笑說:

“別的都好說,就是腳指頭暖不過來。這鬼天氣。”

王樹功在口罩里面咂著嘴唇說:

“硬是有點過雪山的味道。過雪山那陣子,走著走著,旁邊的人就倒下去了。那時候敵人攆得緊,有時候一天得逼你跑一百多里地。營養也差,十個有八個瘦得露了骨頭,不過大伙的情緒都挺高。身體好一點的,背上少不了兩支槍。”王樹功轉頭望著洪永奎,眨了眨眼睛說:“不過還比不上你。”

洪永奎慌了,避過臉去。

“那陣子是敵人追我們。這回風向轉了,是我們去揍敵人。能走路,能挨凍,就是勝利。”王樹功停了停,口氣變嚴肅了:“還記得四平保衛戰嗎?”

“怎么不記得!”兩個連長同時回答。

“記得就對了。同志,你們二連這回還得打出個名堂來。”

“首長看吧。”路有德簡簡單單地答復了一句。

一顆流星拖著長尾巴掉下來,消失在半空中。白茫茫的雪野上,除掉沙沙的腳步聲,聽不見別的聲音。王樹功團長停下腳步,讓隊伍從他身旁飛速地流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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