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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走向勝利(三)

臘月初上,下了一場大雪,田野上一片白,村道掩沒了,天空映成青色。太陽到了當午,還是淡沙沙的,好像它只是太陽的影子。尖峭峭的冷氣從四面撲過來,從地底下冒起來,裹緊棉大衣出門,冷氣還像錐子似的往骨髓縫里鉆。松花江凍到了底,江上面的冰層也凍裂了。

松花江以南,在遼河邊上的沈陽市里,蔣介石派到東北來的最高指揮官杜聿明,正在行轅里發出一道道進攻的命令。他忠實地執行了美國顧問制定的南攻北守的戰略,妄想先拿下南滿,再拿北滿。秋天,他集中優勢兵力搶占了南滿的廣大地區,現在又集中一切能夠集中的部隊,進犯南滿的臨江地區。

形勢是緊迫的,東北人民解放軍總部向北滿部隊發出了進軍江南的命令。駐在松花江北的部隊立刻忙碌起來。

二連的軍人大會會場設在一所三間打通的屋子里。二班趕到時,東西兩鋪炕上已經找不出空隙,地上也坐滿了人。煙氣和歌唱聲飄滿一屋,暖烘烘的,比門外要暖一季。方志堅找不到坐處,只得靠在門邊的墻上。旁邊的炕上正好坐著方世興,他拉了拉方志堅,往里一指說:

“嗨!你看!”

方志堅透過霧騰騰的煙氣,發現在一張方桌子后面,在路有德連長旁邊,端端正正地坐著洪永奎排長。方世興伸過頭來悄悄地說:

“他來干什么?能當我們二排的排長就好。”

“怕是有什么事情來的。”話雖那么說,心里卻盼望方世興的話能成為事實,不過不是當二排長,是當一排長。

“你看,他的胡子都剃掉了,年輕了好幾歲。”

李進山打斷了他們的對話:

“別吵!聽指導員講話。”

瘦長的戈華指導員走到桌子跟前,臉上掛著跟平時一樣的微笑,做了個手勢叫大家靜下,不緊不慢地說:

“同志們,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你們猜是什么消息?”

“咱們要打仗啦!”東炕上響起個快樂的喊聲。

“對啦,咱們要打仗啦!”指導員舉起手斜劈下去。

屋里頓時靜得像沒有一個人。方志堅忘掉了洪同志,眼睛死盯在指導員的狹長臉上。

“杜聿明正在瘋狂地進攻咱們南滿的兄弟部隊,想先把南滿一口吞下,再拿北滿。反動派的胃口雖大,可惜兵力不夠。它想南攻北守,咱們偏要它攻也攻不成,守也守不成。同志們,南滿的兄弟部隊正在冰天雪地里苦戰,拖住了敵人的大批兵力。咱們要一家伙搞到江南去,叫敵人兩面挨打!”

戈華指導員伸出一對消瘦的骨骼很大的拳頭,往近一并。

路有德連長猛地站起,拳頭打在桌面上:

“咱們在敵人的屁股上揍它一拳,打它個狗吃屎!”

屋里響起咯咯笑聲,西炕上馬上有人接了一句:

“叫它跌倒爬不起。”

路有德的動作好快,出溜一下轉到桌子前面:

“松花江南面的敵人是新一軍。秀水河子一仗,咱們請它吃過苦頭。你們還記得吧?”

“記得!”幾十個聲音同時吼叫。

“新一軍和新六軍都是全部美械化的部隊,受過美國訓練,是蔣介石押在東北的兩注賭本,也是杜聿明的兩只胳膊。咱們能吃掉它一個團,就是砍掉杜聿明的一個手指頭。十指連心,那時看他痛不痛?”

路有德說到這里猛地頓住。老戰士都明白:這以后他就要說出重要的話來了。

“咱們的胃口不大,每個同志捉一個俘虜繳一支槍!你們算算,咱們二連能吃掉多少敵人?”

“一個連!”幾十個人喊叫起來。

“全團能吃掉多少?”

“一個團!”

路有德脫去棉大衣,往桌上一扔,拍著腰間的盒子槍說:

“武器擦好了沒有?”

“擦好了!”炕上地下一片轟響,有人把槍舉過頭頂,左右搖晃。

“好!”路連長跳到一旁,手一伸說:

“請洪副連長講話!”

呵!方志堅的心一樂,手掌合在一起。他的掌聲融在一陣噼啪聲中。

副連長洪永奎的右手貼著白兔皮帽,挺直地站到掌聲停下,才放下手,張開厚嘴唇講話。他說得很簡短,他說自己決心在路連長和戈指導員領導下,跟著大伙打上幾個漂亮仗,保持二連的光榮。

窗外傳來雞的午鳴。洪永奎本來只想表表自己的決心,此刻卻有種感情逼著他說下去:

“咱們要使江南受苦的老百姓也翻過身來。有地,有馬,有房子,有叫明雞!”

會散了,方志堅想找副連長談談,可是往外涌的人群把他一擠擠出門外,刺骨的寒氣立刻包圍上來。楊占武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說:

“快走,好買賣來了!”

靰鞡踩得雪道喳喳響,人們有的往東,有的往西,各自走向本班的駐地,走路的姿態都比平時帶勁。雪地上飄著隨風卷起的大衣角,高聲的喧鬧和快樂的歌聲:

吃菜要吃白菜心,

打仗要打新一軍,

吃掉新一軍,

杜聿明傷了心。

這是二連最流行的一支歌,也是全團全師全縱隊最流行的一支歌。方志堅也拉開嗓子唱著,他覺得這支歌比《騎上大馬挎起槍》還帶勁。

二班同志連串走進自己的住房,連串登上炕,圍住班長。李進山顧不及坐下,站在炕上說:

“上級號召每人捉個俘虜繳條槍,咱們二班有把握沒有?”

在軍人大會上一聽到要打仗的消息,老戰士們當場就想喊出自己的心里話。話卡在喉嚨里好一會,這下子可痛痛快快地吐出口來。這個說沒問題,那個說完全有把握,紅通通的臉一張張地向班長望過去,話都說得又快又簡短,生怕說晚了再沒有機會。

方志堅從沒見過這種陣勢,腦子里七翻八騰,懊悔自己參軍太晚。早先斗地主惡霸,自己總站在頭三名,說抓手到擒來,說斗不留情面,心不虛,膽不怯。可這回是去打仗,刀對刀,槍對槍,跟斗地主惡霸是兩回事兒,硬要有一手本領。平時瞄三角雖差不到哪里去,誰知道上了戰場準不準?凡是沒把握的事兒,他從來不夸口。說出口來,做不到怎么辦?因此他始終坐在班長身邊沒有動。

“報告班長!我幫助方志堅,決不讓他吃虧。”

要是楊占武不說,李進山也會找機會提醒大家的。一個班像一只猛虎,有個爪子不利就會讓敵人跑掉。

“大伙還有什么意見?”

“上了戰場,用大槍向敵人提意見去,要他們繳槍!”楊占武眨著眼睛說。

“意見提得有力量,敵人才聽你的。準備準備吧。”

誰都明白班長是指什么說的。各人跳下炕,抓起自己的槍擦起來。本來就擦得很亮,既然要去打仗,就得讓它再加一加油,打扮打扮。

方志堅使勁擦著槍,臉上好像喝了半斤高粱酒,擦著擦著獨自笑出聲來,沒注意到班長就站在自己的身邊。

李進山了解本班的老戰士,他們都跟他闖過刀山火海,對這個新同志卻放心不下。現在見他眼發光,臉發紅,勁頭十足,就放下心了,這樣的戰士是能在炮火下站住腳的。再說“你勇敢,敵人就孬了”就不夠了。

“上了戰場可不能太興奮呵!”

班長的聲音把方志堅從沉醉中驚醒過來,他轉過臉,還是帶著那種笑容望著班長。

“打仗還要沉著。一沉著,你就更勇敢。要不,吃不到敵人不說,反會被敵人倒咬一口。”

在方志堅聽起來,班長今天的話添了重量。他覺得班長不是在講道理,是在下命令。

李進山一走開,方志堅像平時一樣細嚼著他的話。可不,班長的話有道理。

他十三歲那年,在“活閻王”白增福家當牛倌,白家大少爺回家來歇夏,從哈爾濱帶來一條細高腿的洋狗。白無常(屯里窮人給白大少爺起的綽號)每天喂它五斤牛肉,可是他方志堅卻天天吃冷飯剩菜。人不如狗哪!他恨死白家父子,也恨死那條洋狗。有天清早,他在屯道上遇見那條洋狗,拖著薄舌頭氣咻咻地迎面走來。他揚起拳頭一晃,洋狗扭頭就跑,他赤著光腳板緊攆,冷不防洋狗轉身撲來。他猛想起“狗怕人彎腰”,就地彎下腰去,洋狗真的跑掉了。那回要是不沉著,轉身逃跑的話,怕會給叼了一塊肉去!

“哈,這回打過松花江,碰巧還能逮住他們呢!”一想到這,他的勁頭更足了。

“志堅!志堅!出來一下。”窗外有人低聲叫喚。

方志堅聽出是誰的聲音,推上槍栓,把槍往炕上一擱,走出門去。

方世興穿著鑲著黑領子的白羊皮大衣,挾著一包東西,招了招手,把方志堅引到掛滿冰溜的井臺旁邊,四處瞧了瞧,把那包東西塞給叔伯兄弟:

“這是我帶出來的靰鞡草,過了江怕弄不到,分給你一半。”

方志堅伸手去接,一轉念又把手縮回去說:

“我有!我不要。”

“眼看要出發了,誰知道走多遠。天冷雪厚,多填些靰鞡草,別凍壞了腳。”

方志堅冷丁問了一句:

“你們五班的靰鞡草都夠用了?”

方世興愣了愣說:

“你問這干啥?”

“班上誰不夠就給誰唄。”

“唉——”方世興搖搖頭說,“人總有個遠近親疏嘛。”

方志堅一聽,氣就上來了。見他二哥的棉衣袖子里露出毛衣袖口,就一把扯住毛衣袖口說:

“這是誰的?”

“班長送的。”

“五班長的靰鞡草夠不夠用?”

理解了對方的用意,方世興辯解地說:

“毛衣又不是我問他要的。是他硬送給我的。他說有余富。”

“我怎么沒見五班長穿毛衣?”方志堅敞開喉嚨說,“人家不論遠近親疏,自己光一身毛衣,就脫下來送給你了。你就不問問人家靰鞡草夠不夠用。同志們把咱們當親兄弟看待,你的心眼里就只有方家窩棚一個小圈圈。我不要,先盡五班同志使去。”

“我是怕你不會算計,挨凍。”

“人家從關里來的都不怕凍,還能把咱們凍著了?”

早先在屯子里,他倆也常爭執,爭到后來,總是方世興讓步。這回也沒例外。方世興仍把那包靰鞡草夾進胳肢窩里,呵了呵手說:

“好,好,回頭我分給他們就是。”

方志堅高興起來,摸著叔伯哥哥的白羊皮大衣上的黑領子說:

“行軍的時候你得把領子豎起來。喂,二哥,咱們比賽比賽怎么樣,看誰繳的槍多?”

方世興把靰鞡草往緊一挾,身子一縮,低下個頭再沒放聲。

刮來一陣雪風,方世興喊了聲“好冷”,翻起黑羊皮領子。

方志堅瞪了他二哥一眼,跨著大步走開。

方世興眼瞅著方志堅進了門,嘆了口氣往回走。風勢加緊了,吹得雪粒在低空中打磨旋。他把臉埋進毛茸茸的皮領子里,面向前走幾步,背向前走幾步,頂著風獨自走回五班。

隊伍是在第二天傍黑出發的。天空灰蒙蒙一片,沒有風,呵出的氣往臉上倒回來,馬上結成冰珠。方志堅出門一抬頭,就斷定要下雪。果然,沒到屯口,面粉似的細雪就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

一出屯口,方志堅差一點歡叫起來。哈!多少隊伍呵!大道上前不見頭,后不見尾,都是穿著各色皮大衣的人,其中夾著馱炮的日本洋馬,蒙著油布的膠皮轱轆大車,展開的大小錦旗。那一長串隊伍好像在動,好像不在動。前后左右的小道上,還有許多支隊伍像一條條灰線似的向大道聚攏來。哈!都是我們的人,我們有這么多的人!一個人抓一個俘虜,能抓多少俘虜呵!他前看后看,左望右望,樂得忘了自己。喉嚨癢癢地盡想唱歌,就是沒一個人開頭,他也不好張口。現在是去打仗,跟平時不一般,不敢隨便。雪落在他的臉上,好像落在火爐子上,立刻就融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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