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江戶人性情
- 眠狂四郎無賴控(上)
- (日)柴田煉三郎
- 7518字
- 2021-06-18 14:44:18
一
傍晚時分,一個身著及腰短上衣半纏,長得獐頭鼠目的年輕匠人,甩著兩只像奴仆風(fēng)箏[101]似的袖子,哼著《助六》[102]中的唱詞,穿梭在兩國廣小路的人山人海中。
“何處生春霞,吉野的山口三浦春意盎然,新生的草,初開的花,平靜的堤岸上,有人在說話……唉喲喲,干啥呢,小心點啊,蠢貨!”
一個貌似有生以來頭次上京[103]值外勤[104]的武士一下子撞到了匠人肩上,匠人威風(fēng)十足,怒喝一聲。
武士一聽頓時發(fā)起火來,瞪著匠人說:“怎么了,不服氣啊。”
匠人弓起身子,頭探向前方說道:“這個……在大江戶要是對武士和虱子客氣,那就沒法活下去了。我要是怕你這插雙刀的[105],我連烤豆腐串兒都吃不下了。”
武士一下子就變了臉色,然而他卻沒有伸手拔刀。上京之前,藩中的家老[106]反復(fù)告誡他,到江戶后,決不可與市井中的無賴發(fā)生爭執(zhí),在太平盛世,斬殺這些無禮之徒,不管是出于何種理由,都會成為他一生的污點,成為他出人頭地的絆腳石。
“喂喂……土包子武士,用你家鄉(xiāng)話罵我一句試試啊。”
匠人盛氣凌人地嘲笑道。忽然有人從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跟他招呼:“得了吧,富藏!”
此人正是以眠狂四郎唯一的跟班自居的扒手金八。
“你說什么——哦,金八啊!”
“手藝人只在不醉酒時才上工啊。”
金八笑著說出這句只有富藏能聽懂的話,因為富藏也是順人錢袋的小賊。
“真是多管閑事,滾開!”
“哎,不要這么說嘛——”
金八的手輕輕蹭了下富藏的胸膛。說時遲那時快,金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武士被竊的錢袋又從富藏懷中偷了出來。
金八恭敬地彎腰賠不是:“武士老爺,正如您所見,他喝多了,他這人要是清醒的話就跟貓一樣膽小——還請您大人有大量饒恕他的無禮。”
面色蒼白的武士口中似乎喃喃地說著什么,逃也似的匆匆離開了。
金八在與他擦身而過的瞬間,又將錢袋放回了武士懷中,武士自然沒有發(fā)覺,也沒有任何人發(fā)現(xiàn)。非也,只有一人除外。
那便是荷蘭眼鏡店前面佇立著的一個男人。他一副店家打扮,穿著棉布條紋和服,淺藍色的緞子腰帶系成了貝口結(jié)[107]的形狀。他目光犀利,捕捉到金八手上的動作后,便不動聲色地冷笑了一下。這個男人兩頰瘦削,臉色陰郁。
男人慢慢走近富藏。
富藏對著金八離去的背影發(fā)著牢騷,一看到男人站在自己面前,馬上叫道:
“哎呀,大哥——”
“蠢貨,看看你的腰包!”
男人的怒吼聲音很低,但卻非常駭人。說完,他便尾隨金八疾步而去。只留富藏還怔在那聲令人恐懼的咆哮中。
這個男人名叫小春吉五郎,是黑元結(jié)連這一盜竊組織中手段首屈一指的人物。黑元結(jié)連是網(wǎng)羅了江戶各路神偷的盜竊組織。
二
金八走進沿河一排茶屋中一個叫“東屋”的店。
看到系紅圍裙的倒茶侍女正與其中意的年輕人拉鉤告別,于是打趣道:“哎喲喲——拉緊小手指,蟋蟀、云斑、金蟋、金鐘兒、紡織娘,蝴蝶、蜻蜓最是多情,每次來都晃來晃去賣弄風(fēng)情啊——羨慕死人了!”
“金大爺,真討厭!”侍女說著拍了拍金八的后背,故意讓他看到祭佐七[108]中殺人的場景,于是金八咚咚地快走幾步進入了店里。
“俺的直覺果然很準啊。”
他頭往隔扇屏風(fēng)內(nèi)一看,發(fā)現(xiàn)眠狂四郎正躺在后面,金八高興地笑了。
但是,待走上前去,看到閉眼而睡的狂四郎的睡顏時,金八的直覺告訴他——這家伙心情不好。
如雕刻般深邃白皙的面容掩上了一層陰影,那凄慘而暗淡的神色金八迄今為止都不曾見過。并且,由于金八有著這樣的直覺,從狂四郎一動不動仰臥的姿勢中便又感受到一種令人毛骨悚然而又陰森森的壓迫感,金八不禁打了個冷戰(zhàn)。
金八原本下定決心見到狂四郎后就立刻抱怨一番:“先生,美保代小姐您就這么置之不理嗎?這怎么想都有點殘忍啊。讓她活還是死,請快下個決定吧。”
現(xiàn)在他改變了主意,決定今天只談要事,遂輕輕叫了聲“先生——”
他接到傳話,去了水野忠邦的上宅,受側(cè)頭役[109]武部仙十郎之托給狂四郎送信來了。
“武部大人讓我給您帶話,這封信請盡快過目。”
過了會兒,狂四郎霍地坐了起來,眼神憂郁地仰望著天空,輕聲如喃喃自語般地問道:“金八,你活在這世上以何為樂?”
“啊?以什么為樂?這個嘛……這世上有女人、有美酒、能賭博有架打等等——不過,只要老爺您一聲令下,我就興奮得渾身發(fā)抖,光這就很值得活著了。”
然而,狂四郎就像沒有聽到這回答一般,順手拆開了武部仙十郎的信。
狂四郎讀完信后,神情又恢復(fù)到平日里冷峻的樣子。金八看到這后心中終于松了一口氣。
狂四郎卷起信紙塞進懷中,拿著長刀站了起來。
“老爺,有事交給俺來做嗎?”
“有。”
“太好了。”
金八眼睛閃著光,高興地拍了拍手。
二人向門外走去,金八問道:“您要去哪里?”
狂四郎道:“吉原。”
據(jù)仙十郎信中所言,水野忠邦同父異母的弟弟長谷川主馬,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流連于仲町[110]一家名叫“若葉屋”的引手茶屋[111]。
長谷川氏是俸祿三千石的寄合小普請[112],上一代曾任山田奉行,由于玩忽職守而被罷免,便是所謂的有罪小普請家世。
德川家康之母傳通院殿的娘家,是加入老中之列的水野家,出生在這樣的家族之中,卻是有罪小普請家族中的養(yǎng)子,是何等的屈辱。
但是,與精明能干的兄長忠邦相比,主馬則過于思慮膚淺、性格粗暴。兄長忠邦十九歲時一繼任家督,就親自定下家規(guī),端正家風(fēng),整頓儀容,明示志向,著實是有著君主般卓越見識的才俊。相比之下其異母弟主馬更顯得劣性難改了。而且,這種自卑感逐漸刺激了主馬,他變得更加放縱,最終,又將自己置于有罪小普請的家族之列了。
現(xiàn)在,身為西丸老中并進入閣老行列的兄長,與好吃懶做、碌碌無為的弟弟之間有著天壤之別。
武部仙十郎很久之前就已發(fā)覺,他們的對頭本丸老中一方,利用長谷川主馬對其兄長的憎惡,正極力拉攏他投靠他們。他們擺在主馬面前的誘餌是,使忠邦失勢后切腹自盡,然后再由他這個弟弟承襲水野家,面對這樣明顯的好處,主馬定會輕輕松松就上鉤的。
仙十郎做了個冷酷的決定,如果抓到了主馬投靠敵方的證據(jù),那么他就必須為了主人家的利益而擊潰主馬。
這就是狂四郎收到的信中所寫的內(nèi)容。
恰巧主馬突然派人給仙十郎傳話,說:“聽說你雇用了稀世刺客眠狂四郎,請一定引見一下。”于是,仙十郎便想趁此機會,利用眠狂四郎揪出主馬背叛的證據(jù)。
三
狂四郎和金八剛潛入吉原的大門,距離他們幾間遠的后方,竊賊小春吉五郎不知有何目的而一直尾隨著他們,以一副若無其事的嫖客模樣潛入進來。
夜幕降臨,妓院門前亮起長夜燈[113],亮了涼風(fēng)習(xí)習(xí),飄蕩著清揚的清騷[114]曲的中央大路。
“每每聽到這樣的聲音,心中便按捺不住啊。被店中飄蕩出來的清騷曲邀請著,不知不覺就流連其中的今朝之雪——”
狂四郎聽著金八吟唱的吾妻八景[115],同時隨手掀起引手茶屋“若葉屋”的花色暖簾,走進了店里。
長谷川主馬在二樓,身邊坐著的老相好梳著立兵庫髻[116],穿著金銀五彩刺繡的和式罩衫,周圍是香新、振袖新造、禿[117]依次排開,喝多了酒有些倦怠的身子側(cè)靠在憑肘幾上。主馬年紀還不到三十,卻與兄長忠邦迥然不同,一副浪蕩墮落的病容。
坐席的正中間,穿著白領(lǐng)黑徽套服的藝妓彈著三味線,跳舞的男人們跳著助興的舞蹈。
“哎呦——眠老爺。”
藝妓停下?lián)芘傧业氖种福泽@地叫了一聲,主馬聽到聲音隨即直起身來。
“眠狂四郎,你來了啊。聽說你在吉原藝妓中也甚有名氣,果然名不虛傳,過來吧——”他說著話,醉眼惺忪地對他招了招手。
“多謝——”狂四郎走上前去,只瞥了主馬一眼,就已知他是什么樣的人了。
主馬厭惡繁瑣死板的規(guī)矩,不帶侍從,喜歡沉溺于煙花柳巷之中,這并非因他有敢于反叛注重儀容的武家上等社會的骨氣,只是因他愛玩的惰性罷了。不過,與每日侍奉于權(quán)勢門下阿諛奉承,想盡辦法各種賄賂,好不容易得到官途的卑鄙行徑相比,他的無能并不比那些人顯得惡劣。
對于這樣的情況,狂四郎仍有一處疑惑,他一邊思慮一邊喝干了酒杯中的酒。
不一會兒——
主馬若無其事地說道:“狂四郎,怎么樣啊,丟開仙十郎交給你的事,當(dāng)我的手下吧。預(yù)備金五百兩,每月月俸十兩,如何?不是跟你開玩笑,你若同意,即刻便可讓你見到錢。”
這預(yù)付款定與仇敵——掌管官倉的美濃部筑前守的相差無幾。
“是大籬[118]的上等妓女的贖身價啊。”狂四郎抿嘴一笑。
“我這說的可是認真的啊!”
“我可不是貪圖錢財?shù)娜恕莻€如果有需要,連試刀殺人[119]也會做的莽漢——這么說吧,我甘愿受那位老人的指使,并不是為了錢,而是他高深莫測的度量吸引了我。不過話雖如此,我對那老人也并非真心的信服……若讓我投靠你們也是可以的。只是,我呢,要看看你們可有足夠的魄力,使我眠狂四郎愿意為你所用。”
“你是說,要先試試我的度量嗎?”
“正是。”
說到這,狂四郎特地用愉快的口吻道:“喂,金八,這位老爺說他無聊得很,有沒有什么好玩的點子?”
“呵呵,無聊,荒謬,咱兜里沒有一分錢,是被老婆壓在屁股下的妻管嚴……咱玩玩試刀砍人如何?”
“哦,這個不錯,再好不過了。”
兩人一來一回的對話像是預(yù)先商量好了一樣順暢。
“主馬果真膽怯了。雖然特意裝出一副外表任性放縱的樣子,給旁人看到他的玩世不恭,但事情一旦敗露,他將會面臨被貶為平民的危險。他還未必有足夠的膽量敢冒如此危險魯莽行事。”
“哎呀,我并沒有說要殺無辜的百姓。到處都有那種你殺了他他的父母反而會很開心的孬種。我去找來。”
“你的意思是,之后的責(zé)任你來負?”
“在尸體上放一封手書,說此人是我所斬殺的也行。刀,也可以借你一用……受雇者要試試雇主的手腕——這種與常規(guī)背道而馳的事不也時有發(fā)生嗎?”
過了片刻,狂四郎起身去方便,金八立刻跟了過來。
“先生,您讓他試刀殺人,是不是玩真的?”
“是。”
“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啊。我看不慣那個旗本。即使是再不孝的敗家子,如果成了那個窩囊廢武士的刀下之鬼,絕對會死不瞑目啊。況且,究竟要從哪里去找俎上之魚呢?”
“你,我給他試刀的人就是你。”
“開,開玩笑的吧。”
“這就是你此次的任務(wù)。”
“先生,我可生氣了啊。我又不是西瓜、香瓜什么的——”
“他不是說要從我這里借把刀嗎。我準備給他找把卷刃的刀。這就去熟人的道場借把練習(xí)用的刀來。”
“這樣——但是,如果他用蠻力揮刀的話,還是會掛破皮吧。要是被擊中要害,搞不好會骨折的啊。”
“不用傷筋斷骨也能掙一大筆嘛。躲開他砍過來的刀,順走那家伙腰間的印籠……實際上,那才是真正的目的。對我來講,扭住他的胳膊將其放倒,再奪過印籠實屬小菜一碟。但強取豪奪實非我所好,我是看上你這等妙手空空的本事才說要你表演節(jié)目的。明白嗎?”
兩人的密談,被前面提到的那個小春吉五郎全部偷聽了去。他就藏在隔了一扇拉門的隔壁小房間中。
四
下弦月高懸在空中,如同剪下了晴空一隅。
淺草寺的正殿和寺塔的影子落在東方,九聲鐘響剛過,淺草寺后的這條大路一下子人煙絕跡了。
盜賊金八踩著自己的影子嗒嗒走來,四周安靜得只能聽到他一個人的腳步聲。
每每這時,金八就會全身肌肉緊繃,抑制著從心底深處涌出的像打嗝一樣討厭的恐怖感,低唱著充滿哀怨的小調(diào)。
靠在你輕挽發(fā)髻的手上,
請聽我細說端詳,
是我錯的話,請見諒,
你有時也小肚雞腸。
——啊!太討厭了!
金八看到對面隔著七八間的地方有黑影,舌頭突然像打結(jié)了一般,聲音也嘶啞了。
——不就是卷刃的刀嗎,不足為奇。
蒙著面的黑影,是獨自一人。而狂四郎在金八所看不見的某個位置,注視著這一切。
緊張感一步一步增加——縮短到只有兩間之遠時,金八知道對手再有兩步就會出手,不由自主地縮回了腳。
一瞬間,對手沒有再走那剩下的兩步,嗖的一聲從左手白色的刀鞘中拔出了刀。
金八本想叫出“有何貴干?”卻不知是否發(fā)出了聲音。金八看著迎面砍來并落在他面前一尺之處的刀尖不寒而栗,卻竟還有空嘲笑對方道:“混賬東西,怎么沒砍到呢。”
主馬大喊一聲,朝閃身跳到旁邊田里去的金八砍去了第二刀,還是沒砍中。
金八看準了他砍來時身體露出的破綻,快步上前用身體撞了過去,探手欲拿他腰間的印籠。確實也有那么一刻指尖碰到了,但是主馬躲開他,身子后仰,這令金八的上身向前傾倒。
“媽呀!”
主馬在屁股即將著地的瞬間,拼命地胡亂揮刀,猛地砍到了金八的膝蓋。
金八呻吟著一下子跳了起來,一瘸一拐地一溜煙兒跑了。
主馬憤憤地咂著嘴從地上站起,不知何時,狂四郎已佇立在他的身后。
“殺一個人真是不容易啊!”
“確實……不過已經(jīng)快得手了——”
看到還在喘著粗氣的主馬腰間掛著的印籠,狂四郎冷冷說道:“你若還想重新再試一次的話,隨時都給你準備祭刀的供品……這幾日我就暫住在江戶町二丁目中的‘中卍[120]’——告辭。”說罷快步離去了。
——金八那個家伙,不會正躲在哪兒呻吟吧。
狂四郎邊想著邊小心留意著附近,放慢,腳步,突然,從小路竄出一個人影出現(xiàn)在他面前,那人彎下腰說道:“金八坐著轎子被送往今川町的文字若師傅那里了。”
狂四郎定睛一看,直覺告訴他,此人在哪里見過。
看打扮像是哪家商戶的老板,是個具有敏銳觀察力的男人,能夠觸及狂四郎內(nèi)心所想。
“咱知道您懷疑我。咱與金八干的是一樣的營生,在下吉五郎。”
“你如何得知今夜之事?”
“說來話長。請隨咱邊走邊說。”此人舉止談吐沉穩(wěn)大方,氣度不凡。
狂四郎開始往前走,吉五郎與他保持約兩步的距離走在他的旁邊,邊走邊將昨天金八是如何將自己手下富藏從上京的武士那里偷來的錢包物歸原主的事簡要說了一遍。
尾隨金八是為了殺殺他的威風(fēng),于是一直跟他到引手茶屋,就偷聽到了今晚的事。
狂四郎沒有吭聲繼續(xù)走著,突然向他問道:“你怎么樣?對自己的本事可有自信?”
“呃——”他稍微沉默了一下,說道,“您難得的好主意,咱卻只是袖手旁觀,真是太不知趣了。”
狂四郎豁出去了似的說道:“你來做吧!”
“做就做。”吉五郎斬釘截鐵地回應(yīng),“……但,關(guān)于此事,咱有一個請求。”
“你說。”
“咱一點也不懼怕那個殺人的,怕的是老爺您。所以不管咱是否能順利拿到印籠——都希望老爺您什么都不要說,只袖手旁觀就行。”
“我跟那旗本原本就不是一路人。這你應(yīng)該心里很清楚。”
“咱明白。但是,到了那個時候,老爺您的態(tài)度將會發(fā)生怎樣的變化還未可知——說不定——突然,咱讓您心生憎惡,您會趁咱不備拔刀砍過來呢。”
“這你無須擔(dān)心。放手去做吧。”
“聽您此言咱便安心了……那么,告辭。”
吉五郎恭敬地鞠了一躬,一下子消失在了小巷中。
狂四郎心中忽地涌出一絲疑問,急忙想叫住他:
“喂——”
夜色漆黑,沒有任何回音,也沒有腳步聲,吉五郎就像溶化在這夜色之中一樣,不見了蹤影。
五
在江戶町二丁目的中等妓院“中卍”,狂四郎躺在自己熟識的一分女郎[121]的屋里,神情茫然。直到第三日正午,引手茶屋“若葉屋”才派人來接他。
長谷川主馬一看到狂四郎出現(xiàn)就扔出一封信,面帶怒色地說道:“有,有人送來了這個!”
站在耀眼的陽光下,狂四郎從主馬干燥且毫無血色的皮膚,空洞的眼神,渙散的瞳孔,異樣的神色以及他不斷抽搐的手指,立刻看出了端倪。
——不用想,一定是鴉片中毒。
他一邊確信自己判斷無誤,一邊打開了信封。
“請恕冒昧,書此信一封,前夜見識到了您的本領(lǐng),由于酒醉而發(fā)揮失常,實屬可憐,因而,欲與您再戰(zhàn)一次,不知您意下如何。不借助別人和武器,使出自己的看家本領(lǐng)。今夜老地方老時間,在下會扮作盜人[122]前去赴約。”
——吉五郎這個家伙,耍這種小聰明。
此舉讓狂四郎不禁莞爾一笑。
“狂四郎,那人跟黑道上的人頗有交情吧?”
“那幫家伙消息靈通得很。這種事在發(fā)生的當(dāng)天就在同伙之間傳遍了。先不說這個,您有何打算?要接下戰(zhàn)書嗎?”
“那當(dāng)然了。這種自作聰明的挑釁——我這就去宰了他!”
狂四郎冷冷地望著主馬,看著他滿腔怒火的樣子。
性格豪爽的三河武士之血早已干涸,昔日彪悍的氣魄如今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市井匹夫身上。這個位居旗本八萬騎的高位之人,具有可以徒手面對刀劍的氣魄嗎?一介盜賊,堂而皇之地向朝中直參[123]挑戰(zhàn)。挑戰(zhàn)對手是否也應(yīng)該對挑戰(zhàn)者的這種心思之妙加以贊賞呢?
吉五郎就算贏了也不能得到任何榮譽,若被殺也是白死。而吉五郎將自己的氣魄激發(fā)了出來,敢于以命相搏。
——相較于你,那個盜賊可是令人欽佩得多了。
今夜也是月朗星稀,淺草寺樹林里的烏鴉開始鳴叫,那影子在月光中舞動,讓人覺得有種不祥之感。
狂四郎沉默地佇立著,主馬在離他三間開外的地方忐忑不安地時而變換位置,時而轉(zhuǎn)動腦袋,成為這深夜大地上唯一暴動的影子。
這時,主馬猛然緊張起來,呆若木雞,狂四郎探首一看——來了!
月光中出現(xiàn)了一個黑漆漆的人影——
盜人打扮的人信步走來,那悠然冷靜的樣子是金八所不能比擬的。那個男人真是膽大包天,他不僅走在像仁王一般巋然站立的主馬的正前方,還在夜幕中露著白牙竊笑,那是種挑逗式的笑。
“好!”
主馬拔刀砍去。男子卻在前一刻就身輕如燕地向后方退開,又無聲地笑了。
焦躁的主馬又砍去了第二刀、第三刀,男子都輕松躲過,就那么輕而易舉地在刀劃破長空之前就撥開月光跳到主馬身邊。
接著在下一個瞬間,他又在離開主馬一間之余的距離,熟練地展示了這樣的絕技。主馬向著他背影方向砍去的樣子顯得十分滑稽。
狂四郎微笑著目送走過自己身前的吉五郎。
但是——
吉五郎逃離沒多遠,突然從町家的黑板屏風(fēng)的陰影里走出了兩個提刀的黑影,前后擋住了他的去路。
“站住!”狂四郎大叫一聲,蹬地而起。他此前并沒有注意到主馬為以防失效而事先安排了伏兵,不禁埋怨自己太大意了。
狂四郎迅速靠近他們,霎時將對方的一人一擊斃命。差不多同時,吉五郎呻吟著彎下了膝蓋。
“糟糕!”
狂四郎猛然向襲擊吉五郎的另一個人出招,此人出乎意料是個勁敵,其青眼架勢可謂是爐火純青。一認出這招式,狂四郎突然想起什么:“你,是效力于備前屋的刺客!”對方?jīng)]有回答,表示默認。
狂四郎靜靜地將刀尖指向地面。
這一瞬間——
背后轟然響起了槍聲——狂四郎嘭地伏在了地上。“哎呀!”
對面的敵人頗有心機地砍下了蠻橫的一刀。
但是,刀鋒徒然砍入土中,對方過度前傾的身體,被在地上滾了一圈的狂四郎從下方撲哧一聲狠狠刺中,鮮血四濺。
狂四郎霍地站起,瞅了一眼握著手槍呆然佇立的主馬。
“居然這樣!你也配當(dāng)水野越前守的弟弟嗎。卑鄙小人!不知羞恥!”
狂四郎憤怒地咆哮著,抱起了吉五郎。
主馬扔掉手槍,發(fā)狂似的大喊大叫,雙手握刀劈頭蓋臉地砍來。
頃刻間,狂四郎身形一轉(zhuǎn),抓住主馬的手臂,將其拖到了路邊。
“我不殺你,是因為可憐你與我一樣同是逆子。讓你那因鴉片而變得糊涂的大腦清醒一下吧!”
主馬的身體在空中飛舞,落進了山谷堀,水中一聲巨響。
狂四郎返回,扶起吉五郎,查看了一下他的傷勢——恐怕是無能為力了,不禁黯然。
“老爺,實,實際上,已,已經(jīng)偷到了。”
吉五郎試圖將握在左手中的印籠舉起,但卻沒有力氣做到。
“吉五郎,你干得太好了。但是,你真是太傻了!”
“老爺,坦白說吧。我也替?zhèn)淝拔葙u命,要偷您懷中的女人偶頭,在跟蹤您的過程中,不知何時,對您心生仰慕。我也能像金八一樣成為您的手下就好了。我偷,偷到了這個印籠,您看——”
狂四郎鄭重地點了點頭。
“正中我意!吉五郎。”
“我雖是個無足輕重之人,可,可也是江戶男兒。”
第二天,裝有鴉片的印籠,和報告書一道送到了武部仙十郎手上。報告書上寫著:長谷川主馬已經(jīng)被敵方操縱,淪為吸毒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