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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修羅之道

清晨,一眼望去,江戶的街道宛如一幅畫。武家宅第本就臨街而建,按照慣例,仆役們要在太陽初升之時,給外面的街道灑水,再用掃帚掃得一塵不染。

此處——大奧醫(yī)師室矢醇堂宅前,大門一左一右大敞著,門前兩個管事的仆役,在夏日早晨清爽的空氣中揮動著手中的掃帚。

對面柳原堤上綠柳成蔭,一片青翠映入眼簾,在乳白的天空下更顯得生機(jī)勃勃。

沒有聽到任何腳步聲,只見一道長長的人影到了腳前,一個仆役吃驚地抬起了頭。

眼前是一個浪人模樣的年輕人,面目清秀,舉止優(yōu)雅,仆役朝他輕輕施了一禮,將這個難得在早晨到訪的客人讓進(jìn)了院子。

客人悠然踏進(jìn)玄關(guān),高聲喊了句“勞駕”。

寂靜的內(nèi)室馬上傳出一陣褲裙摩挲的窸窣聲,一個年輕的仆從出來迎客。

“聽聞御醫(yī)大人今日不當(dāng)值,在家中休息。請勞煩通報一下,說眠狂四郎登門拜訪。”

聽到來人自報家門,年輕的仆從愣了一下,忙端詳起這客人來。幾天前的夜里,在八辻原,狂四郎曾埋伏在醇堂前去當(dāng)值的半途,搶走了他的藥箱,當(dāng)時這個年輕的仆從也在場。

年輕的仆從如石化了一般目瞪口呆地定在原地,狂四郎朝他冷冷一笑:

“在下前幾日得到的藥箱中,有個黑色小匣,聽聞里面是對御醫(yī)大人來說十分貴重的秘藥,勞煩通報下,說我是為歸還藥箱而來。”

年輕人退下去后,稍過片刻,里面走出一個年長些的傭人,向他示意道:

“這邊請——”

傭人盡力掩飾自己的敵意,表情僵硬地在前面引路,把狂四郎領(lǐng)入書院。

自狂四郎在客席坐下后,半個時辰已過。這也在他意料之中。

狂四郎平心靜氣地等候。

拉門敞開著,獨(dú)具匠心的回游式庭園[87]一覽無遺。

當(dāng)時位居法印(相當(dāng)于僧正)的大奧醫(yī)師相當(dāng)富有,每到中元節(jié)和年末都能收到千兩酬禮。然而,即便如此,要維持如此富麗堂皇宛如仙境般極盡風(fēng)雅的宅第,他靠行醫(yī)收取的酬禮也只是杯水車薪。

——想必是他大規(guī)模走私賺取的不義之財,才使得這庭院如此美不勝收。

狂四郎一面想著,一面靜靜地聽著麻雀吱吱亂叫,這時隔扇門開了。

出現(xiàn)的不是醇堂,而是備前屋。

“能在此相見倒是有緣啊。”

隔開一丈多的距離,端正地把手放在隆起的膝蓋上的備前屋,一副坦蕩的樣子笑著說道。

讓我苦等半個時辰,就是為了迎接這個陰險的商人吧。

“我還在想,是不是你來了呢!”

狂四郎也露出了毫不示弱的笑容。

“聽聞閣下此次登門,是要?dú)w還從醇堂大人手里取走的小匣子吧——”

“備前屋!私自挾帶鴉片,唆使公方[88]的孫子沉迷其中的那個人就是你吧?”

“無稽之談。我不過一介漕米[89]商。藥物方面的知識我知之甚少——”

“聽說所謂什么都不懂的人,不過在用藥劑量上動了點小手腳,就已經(jīng)把本丸老中[90]、若年寄還有大目付這些人要么變成什么都看不見的瞎子,要么變成什么都聽不見的聾子了。”

“眠先生,有話盡快挑明了說吧!我可是很忙呢。”

突然,備前屋變了個人似的把臉一繃,一邊的粗眉毛微微抽動了一下。

“正合我意!”

“我已等你多時。是我慫恿茅場家的女兒到你身邊的。我壓根就沒想過單憑她區(qū)區(qū)一個小姑娘,就能從你手里搶走女人偶頭。那姑娘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長處就是為人老實。所以,見到你之后她一定會坦白說男人偶頭就在室矢醇堂手中吧。如此一來,你定會為取回男人偶頭從正面闖入這里。我不過如此盤算了一番而已——結(jié)果真不出所料,你來了。”

“我來是要用鴉片交換男人偶頭的。”

“您真是思慮周全……但是,這筆交易對我來說,不劃算。說起來,意欲利用幽靈和鴉片將大納言[91]大人的繼承人弄死的上房女傭,她因為被你看到了一絲不掛的樣子,心中羞憤交加,無奈之下咬舌自盡了不是嗎?不過話說回來,真該感謝你,這樣一來能揭發(fā)我們陰謀的人又消失了一個。你手里掌握的鴉片根本不足以成為證據(jù)……我畢竟是個商人,不會做虧本生意的。”

“原來如此。這番話還真是符合你的性格。……那么,就別怪我硬搶了。”

“果不出我所料……實在抱歉,我十分欣賞你這樣的武士。我雖閱人無數(shù),卻不曾見過如你這般有魄力的……話雖如此,請記住一點,我不會勸你倒向我們的。我們生來就星象相克。動手吧,看看誰先倒下。”

“備前屋!你準(zhǔn)備了多少殺手?”

“十三人哦……本來還讓他們準(zhǔn)備了弓箭武器,我敬你膽敢一人前來的勇氣,就讓他們把武器都撤下吧——那么,讓我見識一下吧。”

備前屋慢慢站了起來。

就在那一瞬間,狂四郎看到了可以斬殺他的時機(jī)。但是,他沒有那么做。

備前屋消失在隔扇之后,轉(zhuǎn)眼,十五疊[92]大的書院就被十三個埋伏的殺手包圍,無形的殺氣咄咄逼人。

狂四郎霍然起身,長身而立,長刀佩于腰側(cè),一身黑色輕便和服,在這一瞬間的可怕靜寂中,他如影子一般,突然踏出一步。

剎那——

他蒼白冷峻的面龐上閃過一絲悲愴的笑,腳下猛地一蹴地面,斜橫著身體飛去。

他“啊”地大喝一聲,橫刀砍去,六枚蘆葦屏風(fēng)中間的兩扇,一下子就被斜劈成了兩半。

隨著一陣詫異的呻吟,藏在屏風(fēng)后的男人也同屏風(fēng)一起“咚”地倒了下去。似被那陣風(fēng)煽動一般,狂四郎的身體噌噌噌地從屋內(nèi)的榻榻米上滑過,轉(zhuǎn)移到了寬闊的外廊檐下。

狂四郎在書院剛坐下沒一會兒,就已看破屏風(fēng)后有人埋伏。那人正在動過手腳的屏風(fēng)后,用嵌在屏風(fēng)的油竹壓條上的槍口瞄準(zhǔn)狂四郎。備前屋能夠坐得如此泰然,皆是因著此人的護(hù)衛(wèi)。

制敵在于先發(fā)制人。

狂四郎如在河面掠過的燕子一般,迅速飛向走廊右側(cè),在此同時他也敏銳地察覺到,藏在暗處的敵人陣營出現(xiàn)了一絲動搖。

掠過大約三丈遠(yuǎn)之后,狂四郎離開外廊,一躍跳到庭院中。

他覺察到,如果從書院直直地奔向外廊,再落到庭園里的話,潛伏在外廊之下的敵人就會不動聲色地朝自己揮刀砍來。

被看破攻擊路數(shù)的敵人,分別從埋伏的外廊下、旁邊的隔間、以及走廊的陰影中迅速躥出,如一群爭食的野狗般同時向狂四郎撲來。

狂四郎橫穿過草坪,在茶室的院子入口處站住,背對著半袖形燈籠,低壓刀尖。他鎮(zhèn)定地靜靜站著,周身散發(fā)出朦朧怪異的劍氣。

十二名刺客在狂四郎面前迅速散開,形成一個半圓。

一般來說,武家宅第的茶室入口都是為防御敵人而設(shè)計的,借由假山、石頭和樹木的位置部署,一個人就足夠抵擋敵人。燈籠前后種有樹木,這些樹木不僅能使燈籠明亮的光線在枝葉的遮擋下營造出一種幽深寂靜的美好意境,也讓光線朝向了敵人,從而使自己隱藏于黑暗之中。而且,這里燈罩的位置,無論是敵人還是同伴,對他們來說都是最后的攻防較量之地。換句話說,狂四郎與攻入這個宅第的最強(qiáng)之人處于同一條件之下。

就在一瞬間,被迫處于守勢的刺客們慢慢向前逼近,逐漸縮小距離。最后,他們發(fā)現(xiàn)只能上前單打獨(dú)斗,一個個恨得咬牙切齒。

這些人全都是備前屋用重金雇來的殺手,每個人都身懷絕技,是百里挑一的好手。狂四郎把刀尖落在腳尖前面三尺處,這種奇怪的架勢仿佛有種魔力,令人不寒而栗。

“吃我一刀——”

一個急著搶功的殺手嗖地沖上前來,高高舉起長刀朝狂四郎砍去。

在他噌地跨出半步靠近的瞬間,狂四郎嘴角露出一絲令人戰(zhàn)栗的陰笑。

“下地獄去吧,等你想出怎么破我的圓月殺法時,已經(jīng)太晚了!”

狂四郎一邊放話一邊靜靜地開始轉(zhuǎn)動刀尖。

對手突然雙眼圓睜,瞳孔似要飛出一般,他本想在狂四郎露出破綻時伺機(jī)一刀砍下。狂四郎刀身轉(zhuǎn)至水平的時候,對手眼睛突然收縮,臉上浮現(xiàn)無以名狀的膽怯神色。

“唔!”

未曾看到狂四郎出刀,那人保持著大上段[93]的姿勢,突然踉蹌一下,咚的一聲仰頭倒下去,鮮血如泉涌般從他喉嚨噴出,浸濕了一尺多長的地面。

狂四郎收劍,恢復(fù)原來的姿勢,一動不動地站著。

酷熱的陽光透過枝葉,漸漸灑向渾身散發(fā)著妖邪之氣的狂四郎,在他身上映出斑駁的樹影。

“喝!”

一人如飛鳥般快速從左側(cè)沖了上來。然而這迎面一刀徒勞地砍在狂四郎背后燈籠罩上,火光四濺。

隨著“啊”的一聲慘叫,他浮在空中的臉仿佛擠破的酸漿果一般,被無情地染成了朱紅色。

這時,狂四郎已經(jīng)轉(zhuǎn)向第四個敵人,刀身繼續(xù)畫著半月。

“唔、唔、唔……”

被這說不上是恐懼還是厭惡的異樣情形所震懾,那人呻吟著,絕望地緊咬牙關(guān),放棄八相[94]的架勢,猛地?fù)]刀砍了過來。又是一個白白送死的。只見刀風(fēng)颯然而過,那人便已倒向長滿青苔的地面了。

說時遲那時快——狂四郎立刻快速移向右邊,準(zhǔn)備攻擊第五與第六個敵人。他一面向鋒利的刀尖放射引力,一面三度開始描畫圓月。

奇怪的是,狂四郎那如烈火般充溢著欲念之色的雙眸,正凝視著第五和第六個敵人中間的空當(dāng)。

轉(zhuǎn)動的刀身彈開金色的陽光,一閃一閃。

“喝!”

第五個人急著找死,發(fā)出振聾發(fā)聵的一聲大喝,神色凄厲,刀光一閃而過。

狂四郎后撤一步,身形微動,只向右側(cè)拉開一點距離,還未看清他如何出手,隨著骨頭碎裂的一聲悶響,那人自脖頸到肋骨已被他斜肩砍斷。刀身掠過血色的彩虹,鏘的一聲收了回來。

第六人發(fā)狠吼了一聲,劈頭朝狂四郎砍來。在刀尖掠過肩前的剎那,狂四郎業(yè)已收回的劍毫不留情地砍斷了他的身體。

轉(zhuǎn)瞬之間擊斃兩人的狂四郎,隨手甩去刀身上沾的血,將這一路風(fēng)揚(yáng)亂曲的“安靜”姿態(tài)也甩了開去,渾身散發(fā)著懾人的氣勢,好似在說著他要馬上大開殺戒了!

喊出“受死吧!”的同時,他刀尖劃過地面,“噌噌噌”地分出多個身形,開始了進(jìn)攻。

狂四郎進(jìn)入刀圈之內(nèi)將背后完全暴露給了敵人,他一面在心中狂吼:“——備前屋!這就是我的劍法,看好了!”一面應(yīng)對四面八方擁來的敵人,他四處騰躍翻轉(zhuǎn),敵人一個接一個都成了他圓月劍下的祭品,白洲、踏腳石、青苔全都被染上了觸目驚心的血紅。

押上村的龍勝古寺后面有片幾十年前就被棄用的墓地。那些已成為無緣佛[95]的墓石,掩映在蓬勃瘋長的夏草之下。高大的香樟樹下立著一尊地藏菩薩像,可憐的是,佛頭只剩下一半。

夏蟬嘶鳴,驕陽當(dāng)頭,酷暑難耐,青草也散發(fā)著熱氣,空然住持頂著這仿佛要把人烤焦的烈日,屈身坐在了悶熱的草地上。

身后一陣木屐聲響起,靜香叫著“空然住持——”走了過來。

“哦——”空然吃驚地站了起來,朝她說道:“小姐,你還不能下床呢!”

狂四郎從室矢醇堂手里搶回的藥果然效果顯著,她大腿內(nèi)側(cè)被毒槍射中的傷疤雖然還未痊愈,但也好得差不多了,只是侵入體內(nèi)的毒素并未完全清除。靜香的臉色原本就泛著青色,在白日里被耀眼的陽光一照,整個人看來就像剛蛻皮的幼蟬的蟬翼一般清透,站在那里纖纖弱弱,楚楚惹人憐。

“日本橋的燈籠店老板來了。”

靜香說完,突然看到空然一手提著竹籠,便問道:

“這是什么?”

“是蟋蟀呀。這也可以算到工錢里——”

空然笑了。是忍著酷暑捉蟲兒了。江戶中做這種買賣的人大都是一大早就到這附近來挑選進(jìn)貨,這里有金鐘兒、紡織娘、蟋蟀、螢火蟲等各種各樣的蟲兒。

再過幾日就是盂蘭盆節(jié)了,這個超然灑脫的化緣云水僧一個勁兒地干起了副業(yè)。他從燈籠批發(fā)店搬回的須骨燈籠都能堆成一座小山了,燈籠有瓜形,有圓形,還有葫蘆形,根據(jù)形狀的不同巧妙地勾畫出或紅或藍(lán)的花鳥風(fēng)月圖,這也是要干的活計之一。在白紙燈籠上畫上插圖,髭題目[96]是給法華宗用的,凋零的蓮花圖案各宗都可用——如此一安排,空然的業(yè)余愛好便派上了用途。

根據(jù)當(dāng)時的風(fēng)俗,不管日子過得多清苦,即使是住在后街的大雜院內(nèi)的人家,到了盂蘭盆節(jié)也一定會點上燈籠過節(jié)。還要事先養(yǎng)些會叫的小蟲,在迎魂火[97]那晚放生,這也是傳承下來的好習(xí)俗。

空然在這里做些私活攢點錢,盼著盂蘭盆節(jié)那日,給村里的孩子們買一些好看的煙花。孩子們也因為有了這個盼頭心里樂開了花。

把畫好的燈籠交給批發(fā)店鋪的小伙計帶走后,空然和靜香圍坐在雜亂廂房中的地爐旁,一人一杯淡茶。

“這座寺院是哪個宗的?”

“啊,是什么宗呢?”

“真是的!住持都不知道太不像話了——”

“哈哈哈,我自己也是半路出家當(dāng)?shù)暮蜕校€不曾聽說這是哪一宗呢。因我最尊敬白隱[98],當(dāng)是臨濟(jì)宗吧。”

“那空然大師以前不是和尚嗎?”

“以前是領(lǐng)薄祿的武士。有一天,受夠了武士窮困潦倒的日子,突然有了過閑云野鶴生活的想法,想無拘無束地飛上長天。”

“您真有勇氣啊。”

“人啊,在遭遇大的不幸時就會變得勇敢……白隱禪師原本也并不偉大。他年輕時候,就對僧人的生活抱有極大的疑惑,并一直為此痛苦煩惱著。終于啊,在他潛心鉆研就要了悟之時,卻被命運(yùn)捉弄了一把,大咯血。對于當(dāng)時的痛苦……他這樣寫道:雖然想去各處尋訪救治之法,但一刻也不能離開病床,向神佛祈禱也不靈驗,種種方法都試過,耗盡了心血卻依然毫無辦法。所以,最終他自暴自棄,決定云游天下,去當(dāng)行腳僧了。當(dāng)時他的想法就是,混賬死神你想取我性命就盡管來吧。在這樣的氣魄之下,他的病竟最終痊愈,活到了八十四歲高齡。”

“空然大師也想像白隱禪師那樣自由活著吧。”

“不是說模仿就能模仿得來的啊。”空然笑著說道。他的神情深邃無邊,讓人猜不透。

——這個人一定經(jīng)歷過什么重大的變故,而且是我這種人想象不到的不幸。

靜香想著,默默地在心底和自己的境況和信仰做了下比較。

靜香低頭踩著掩蓋在雜草中的踏腳石,又走回了別院,不經(jīng)意地抬起頭,腳步忽然頓了一下。

外廊下正悠閑坐著的,是她的護(hù)衛(wèi)鼴鼠喜平太。他的臉要比一般人寬上一倍,背上的大瘤像背著個嬰兒,在離置履臺二寸遠(yuǎn)的地方,他垂下一只腳閑晃著——如此丑陋的樣貌就像是造物主的惡作劇,靜香雖然從小到大已經(jīng)看習(xí)慣了,可每次看見仍不由得起雞皮疙瘩。

她盡量裝得面無表情,走回了房間,喜平太跪在外廊迎她進(jìn)去。

“我不需要護(hù)衛(wèi),你回去吧。”

靜香冷冷地說。喜平太抬起死魚般渾濁的眼睛,看著她的背影,用平平的語調(diào)說:

“我來接小姐。轎子已經(jīng)備好,請小姐準(zhǔn)備一下。”

“我的事我自己決定,不用你來指示。”

“既然小姐已經(jīng)恢復(fù)到可以自由走動了,就不能再將您繼續(xù)留在他身邊了。請小姐跟我回去,不然,我就去殺了眠狂四郎!”

“我不回去。”靜香倔強(qiáng)地說。

一瞬的沉默。

突然,感覺后背傳來一絲微弱的戰(zhàn)栗,靜香急忙回頭,就在那一剎那,喜平太風(fēng)一般從外廊掠過一丈多的距離,來到靜香剛才坐的地方。

被一掌擊中的靜香,軟軟地癱倒在喜平太懷中。

喜平太渾濁的眼睛一下睜得很大。肌如白雪,眉如翠羽,緊閉的雙眼上覆著長長的睫毛,小小的朱唇如花含露般飽滿。他曾經(jīng)渴望過的這些,如今正如他所愿般癱倒在他的手臂中。

少女輕盈的身體靜靜地躺在他懷中,皮膚透著芳香,黑發(fā)散發(fā)著香氣,凌亂的裙裾下半遮半掩的玉腿白皙光滑——

喜平太心中呻吟著,炙熱的喘息好似噴火一般,朝昏迷的靜香撲面而去。

這幾年,靜香出落得越發(fā)美麗,喜平太一直從遠(yuǎn)處注視著她美麗的身姿。她是高不可攀的絕壁之花,而他好比無翅的蒼蠅,一直藏在雜草叢中嗡嗡叫著,仰望著她。

但是,當(dāng)他找到靜香時,她正要委身于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浪人。自那時起,他那佝僂丑陋的胸膛中就漸漸升騰起了愛欲之火。

——我正抱著小姐!就這樣緊緊抱著。

曾經(jīng)一直渴望的事現(xiàn)在終于成為了現(xiàn)實,喜平太胸中不禁迸發(fā)一陣狂喜的怒吼,他哆嗦著骨節(jié)突出的五指,顫顫地滑進(jìn)靜香凌亂翻卷的和服,朝她紅底白花的襯裙下一寸寸探去,看到她嬌嫩的朱唇又不禁微微情動,遂將向外翻起露出黃色齙牙的嘴唇湊了上去。

就在此時——

“喝!”一聲凌厲的怒喝從前院傳來,震得屋內(nèi)一陣顫動。

喜平太心中一悸,扭頭看去,出現(xiàn)在視野中的卻是空然。

“雖已荒廢多年,這里也是夢想國師[99]沐浴佛光的武藏國五山十剎之一!在通往解脫門的菩提路上,怎可有如此淫亂的行為!立刻滾出這里,混賬東西!”

說這話時他身姿凜然,再無平日里的那飄飄如仙的姿態(tài)。

“混、混蛋禿驢!”

喜平太大而平的臉因屈辱和憤怒漲得更大了。

他下一步的動作宛如挑戰(zhàn)菩薩的羅剎般神速。他將昏迷的靜香輕松地用胳膊一夾,大半個身子往旁一傾,風(fēng)馳云走般搶掠而出。經(jīng)過空然身側(cè)時,颯然舞動的白刃,于劍尖畫出一道紅弧,轉(zhuǎn)眼已如旋風(fēng)肆虐般掃過數(shù)間之遠(yuǎn)。

眠狂四郎拖著滿身血腥的疲憊身子,從回到古寺到現(xiàn)在也才不過五分鐘。

回到別院,他立刻發(fā)現(xiàn)倚著拉門倒下的空然,不禁驚問道:“發(fā)生了什么事?”

只見空然一只手按著胸口,一片暗紅色的血跡浸透了衣衫,狂四郎一下子愕然,狂四郎慌忙想去扶起他,空然搖搖頭:

“不用了,還是不動的好,正在止血……傷得不重。”

“是誰下的手?”

“一個駝背。”

“什么?!”

猛然間直覺告訴他靜香被人劫走了。

“混蛋怪物!”

又重新涌起斗志的狂四郎,連從藥箱中拿出止血藥都覺得不耐,直接把從室矢醇堂手里搶來的藥箱留給空然,轉(zhuǎn)身跳入院子。

“阿眠,不用追了。沒用的。”空然轉(zhuǎn)頭對他說道。

“我絕不會讓靜香落在那怪物手里的!”

“你不過是傾慕她,又不打算娶那女子。還是放手的好。她自有她自己的命數(shù)啊。”

“我要跟那怪物一決雌雄。”

“來日方長。今天我看你臉色不好,甚是疲憊。”

“什么來日——我這種人沒有明天可言!”

扔下這句話,狂四郎不顧一切地沖了出去。

從古寺出來到宅第本院,堀川沿岸的街道是必經(jīng)之路。狂四郎之所以沒能與喜平太遇上,只因在殺光十三個刺客后他已再無余力徒步走回,便雇了只小船從一目之橋繞遠(yuǎn)路,穿過柳島橋才回來的。

狂四郎穿過竹林,盡量抄近路,他越過田畦,朝著前面有村落的森林,不顧一切地奔跑著。

離開森林時,狂四郎騎在一匹沒有鞍的馬背上。白色的街道上揚(yáng)起一陣塵土,馬好似配合騎手的氣勢般疾馳而過。

遠(yuǎn)處,一頂小小的轎子行在路上,一看到旁邊跟隨之人,狂四郎大喜。

在距離轎子大概三丈遠(yuǎn)的后方,狂四郎扯住馬韁,輕快地翻身下馬。就在他下馬這當(dāng)兒,鼯鼠喜平太已經(jīng)脫下草鞋扔到一旁,拔出了刀。

喜平太傲然地高高舉刀擺出大上段姿勢,狂四郎凝視著那種不可一世的架勢,清晰地感覺到這一瞬間就是自己生死的分界線。

陷入危機(jī)的是他自己。一個時辰前那場慘烈的血戰(zhàn)已經(jīng)使他精疲力竭,現(xiàn)在無比疲憊。

對方因不敢確定能否敵得過他的全力迎擊,所以才使出了不可捉摸的飛翔秘術(shù)。

面對如此的強(qiáng)敵,若想使出圓月殺法,就要有不可估量的銳氣,來衡量眼前輕重緩急的局勢。

拖著疲憊的身體,到底還能支撐多久——狂四郎自己也賭了一把。他迅速拔刀,提著飲過十三個人鮮血的刀噌噌噌地沖上前去,兩人間的距離急劇縮短。

“來吧!怪物!”

“噢!”

僅此而已——

狂四郎與喜平太仿佛深深地扎根在大地似的,一動不動地相對而立。在他們對峙的這段時間里,不容置疑的是,生命力正在可怕地慢慢流逝。

狂四郎知道若是使出圓月殺法,動作勢必會很僵硬,因為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無力,而喜平太想要化作鼯鼠飛翔,也因狂四郎逼得太近而無計可施。

唯有兩人四目相對碰撞出的閃電般的火花,打破了空間。

然而——于不經(jīng)意間,一個黑色物體輕盈地翻飛在兩劍之間——然后落在了地上。

是一件紗質(zhì)十德[100]。

只見那人對兩人劍拔弩張的樣子似若不見,不緊不慢一步步踱到二人中間,不慌不忙地?fù)炱鸬厣系哪羌峦夤印砣苏窍惹疤岬降拇竽扛端善街魉獦匪畼抢先耍恢彪[居在澀谷的森林之中。

這個老人是靜香的祖父,同時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竟也是狂四郎生母的父親。他受茅場家管家的請托,前來帶回靜香。

“混賬東西!”

老人一聲呵斥,喜平太突然面現(xiàn)卑屈之色,噌地向后跳開,一言不發(fā)地縱身退下。

“靜香就交給我,可好。”

老人聲音凜然,向狂四郎問道。

雖然老人從容不迫的態(tài)度使他不由得很想反抗,但狂四郎還是強(qiáng)壓下心中的不甘,只丟下了一句“您隨意——”,便頭也不回地轉(zhuǎn)身離去了。

狂四郎一回到龍勝寺,就一臉悵然坐到了空然枕邊,正抬頭望著天井的空然,冷不丁說了一句話。

“正所謂去者不追啊。”

狂四郎默默地點點頭,隨即被一縷莫名的寂寥所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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