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斬奸信
- 眠狂四郎無賴控(上)
- (日)柴田煉三郎
- 7165字
- 2021-06-18 14:44:18
一
在江戶,每逢八幡宮節日慶典之時,街上都會回響著神樂大鼓的聲音,插幡處,熙熙攘攘喧鬧擁擠之時,接連發生了奇怪的殺人事件。
第一樁殺人事件,發生在五節[156]中的最后一個——重陽佳節的早上,在外櫻田西丸老中水野忠邦上房的內門前,一個年紀輕輕的武士,因后背遭刀砍劈,倒地而死。
武家府邸,不僅有崗哨、還備有丁字形牙棒、刺叉、狼牙棒、捕網、火把,并且晝夜都有穿菖蒲革和服值班的人,他們腋下夾著六尺棒來回巡邏。特別是由大名設置的崗哨,提著燈籠輪流值班。若府邸前有人被殺的話,那就是崗哨的失職。
但是,這種事在太平盛世來說,與其說少見,不如說是絕無僅有。何況,還發生在外櫻田的上房。那天晚上,值夜班的人在府邸各處每個時辰都會巡視一次。即便對工作心不在焉,也不至于被追究責任。而且,正如“番更乃老而不死之人集中營”這句俏皮話所說的那樣,因不是什么重要的職務,看守這個地方的大都是老人,所以他們并沒有聽到后門的殺人聲響。
被殺的年輕武士,一看就知道是某個旗本的次子或第三子。他穿著華麗的山蘭絲料子精裁而成的黑八丈[157]和服外褂,佩戴著似乎連孩子都能折斷的奢華竹佩刀,穿著竹皮木屐倒在地上,說明他做夢都沒想到會有人在背后襲擊自己。這個少年手上并沒有拿竹刀,而是拿著三味線撥子,與愛慕虛榮、注重儀容的他甚是相襯。他是一個皮膚白凈,面容姣好的男性,這是任何目擊者都認可的事實。但奇怪的是,他被染成黑紅色的背上,放著一封斬奸信。
“好人之惡,惡人之好。泯滅人性,不知悔改,不懼災難上身。四海為家的浪人眠狂四郎,路遇此懶散之徒。但,此暴行,乃西丸老中水野越前守為警告浮華輕佻之世人,指使本人所為。”
而且,這數行文字上還蓋有忠邦的水慈姑花紋的朱印。而這個朱印是從江戶家臣之長那里傳下來的。
側頭役武部仙十郎“嗯”了一聲,陷入沉思。他就算是遇到這樣的突發事件,表情也毫無變化。武部仙十郎就是這樣一位老人——表面上雖風平浪靜,心底卻如投石頭入湖底翻騰起伏,思慮萬千,是位老謀深算之人。
與此相反,江戶家老高木播磨,一看到水野家的家徽,就非常吃驚。播磨平日里遵守虛禮,嚴格按照公私服裝穿戴、行事、進退,是典型的小心翼翼之人。他早就對武部仙十郎在門下養著不知來歷的浪人一事,感到十分不痛快。
“請問,你對,對這種不幸事件,到底,到底打算作何處置?”
“就算瞞不住那些隱密,要堵上普通眾人之口,應該絕非難事。”
播磨氣得大叫起來:“這,這樣就把事情了結了?”
“如果我切腹可以謝罪的話,那我隨時都可以。不會給老爺添麻煩的。況且老爺他……哈哈哈哈……”仙十郎笑著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第二樁殺人事件,發生在六天后。這次事件悄悄發生在西本愿寺水野中房的內門前。
與之前相同,也是背后受襲倒地而死,死者是剛二十出頭的町人家的兒子。上田的棉襖、印有龍紋的夾衣、從中國舶來的印有琥珀花色的帶子,這身得體的打扮,一下就能看出他絕對是深川某個大批發商家的紈绔子弟。
這位年輕人也是少見的美男子。而且,死者臉上毫無痛苦之色。就像是睡著了一樣,與第一個被害人一樣,是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被殺的。殺人者技術如此嫻熟,死者毫無掙扎就直接倒地身亡。
留下的斬殺信內容也是一模一樣。
高木播磨接到這個急報的時候,還在床上。聽到消息后他猛然跳起來,徑直往武部仙十郎家奔去。
仙十郎非常沉著地迎接了急躁的播磨。
“這水澤瀉家徽應該不是本家。稱為水野的旗本有五十家,不管哪家的家徽都是水澤瀉——”
“這,這種辯解,有,有什么用!您,為何沒有抓到這個瘋子,你倒是說說啊!”
“他是個即使不喚他,發生案件的話,也會親自去那里的人,那就——”
“混賬,武部,你這個老東西,你難道不知道這個事件已經引起大騷動了嗎?”
“家老大人,你能如我般肯定自己所用之人絕不會背叛嗎?”
“什,什么!”
“老夫堅信不會有。”
仙十郎知道,眠狂四郎已出行,并不在江戶。
二
“出,出大事兒啦!”
一天早晨,水野家崗哨傳出第三次驚叫,而這距上次事件還不足十日。兇殺案發生在兩個下房中那個背朝本所御竹藏,面臨大川的房屋后門門前的路上,那條路由于夜里下雨,看上去濕漉漉的。
正如武部仙十郎所說,第一起殺人事件,可以當做是普通斬人試刀糊弄過去,但第二樁殺人事件的發生,讓斬奸信被世人所知,流言甚囂塵上。
水野家中上房、中房、下房的崗哨都是些武功高強的武士,嚴格把守毫無懈怠。但,令人可笑的是,流血事件還是發生了。
被殺之人似乎是位二十七歲的男子,職業是泥瓦匠。他的結城袖上系著淺藍色的帶子,梳著成年男子流行的圓額,細銀杏[158]發髻非常平整,這身打扮時髦且瀟灑。當然,此人與之前被殺的那兩人不同,是一個精干的小白臉兒。
狼狽的崗哨們將尸體抬到哨所里,同時派人飛速將消息報告給上房。但這個消息僅告訴了武部仙十郎一人。仙十郎事前已經通知各個崗哨,如果再發生這樣的事件,就只告訴他一人就行。
半個小時后——
奔馬的嘶鳴聲逐漸靠近,一襲黑衣的浪人在哨所前,輕巧地跳下馬。
“我是武部仙十郎的代理人。請讓我看一下尸體。”
浪人這么說著,毫無顧忌地走了進去。
理所當然,所有人都將目光投向他。就算是側頭役不來,也會來個上級吧。他們已經做好了被強烈訓斥的準備。意外的是,竟然會讓一個來歷不明的浪人做代理,真是令人難以置信。
“請問您尊姓大名?”
“眠狂四郎。”
那十幾人一下子屏住了呼吸,頓時鴉雀無聲。眠狂四郎環視眾人的臉,笑著說道:“但是,我并非兇手。”
狂四郎三天前回到江戶,剛一聽說傳言,就馬上拜訪了仙十郎。并一直住在他家。
里面土房間內,掀開用草席掩蓋的尸體后,他就目不轉睛地盯著刀口處,不久,眼都不眨一下的眠狂四郎,突然站起身道:“此人的尸體是誰發現的?”
崗哨中有一人作了回答,眠狂四郎馬上讓他帶自己去案發現場。
狂四郎從距內門處不到兩間之遠的地方,也就是從黑院墻旁銅鑄的天水桶處經過時說:“應該是這里。”
“實在不好意思,請模擬一下被害者躺下的樣子。”
哨兵顯出為難的樣子,勉強為他演示了一下。昨夜一直下著小雨,天放晴的時候,已是大亮時分,哨兵身上沾滿了泥水。
狂四郎從這個姿勢開始,就把視線移到了后方,在某個場所突然停頓下來,小聲嘀咕道:“就是這兒吧”。
那里殘留著兩個十分明顯的腳印。這是殺手留下的唯一證據。
狂四郎目測了一下被害者與加害者的距離后,對哨兵說:“辛苦了,請起來吧。”
與哨兵并肩向大門處走的時候,狂四郎問道:“那個泥瓦匠沒有帶傘嗎?”
這么一說,哨兵才意識到,明明下著雨,卻沒帶傘。但是,與此相比更讓他驚愕的是狂四郎的行動。
狂四郎不再進到哨所里,而是向著拴在外面的馬走去,然后輕巧地上了馬,說道:“不打擾了。”說完后,便如風般飛馳而去。
狂四郎坐在了武部仙十郎書院。
“怎么樣?”老人問道,表情仿佛是在等待別人向他報告有意思的事情一般。
狂四郎對他說道:
“不是用刀殺的。傷口處也不一樣。遺留下來的腳印也不是武士的。”
“哦……你是怎么知道的?”
“從小就練武的武士,大都左腳比右腳發達。所以,腳印也不會相同。左腳應該在地上留下更深的痕跡。從殺人時的踏地方式來看,右腳腳印中腳尖踏地深,腳后跟就踏地淺。也就是說,只要比較一下左右腳后跟的足跡,一下就能判斷此人是不是武士。幸虧雨水將腳印弄濕了。”
“原來如此——”
“我之所以能夠確信傷口不是刀傷,是因為兩者的距離。再長的刀,也達不到那個距離。”
“嗯。那就是——”
仙十郎雙臂交叉,仰望著天花板,默默思考著。
兩人目光交錯,從彼此的眼中讀出了對方與自己在想象同一件事,然后兩人相視一笑。
“附上似乎是我寫的斬奸信這點甚是巧妙,但這殺人手段我還不是很明白。老人家,我要收拾一下,可否借您三味線堀那里的別院后門外一用?”
“好的,你想怎樣?”
“我要來個引蛇出洞。若他不來,我就從正面攻擊,既然對方如此善于演戲,那么我就給他來個將計就計。”
“嘿嘿嘿……不得不這樣了。對了,你的對手跟我的敵人是同一家伙嗎?”
“吸食那些長著大餅臉的淫棍精血的怪物,在這世上還真是罕見。此次殺人事件,如果是為了使御老中失勢而耍弄的小花招,那就只要在敵方找到這個怪物就行了。小菜一碟。”
“妖怪么……哈哈哈!是妖怪,的確是——”
三
如果敵人以越前屋的門前為目標,若要施行第四樁殺人事件,那么剩下的最后一個——必然是穿過淺草三味線堀附近的轉軫橋處的下房。
不過發現在黑墻上貼奇怪的剪紙,已是三日后的事情了。
“有龍陽之癖的眠狂四郎大人駕到。他殺人、砍人,把人大卸八塊,剁成肉末。他美丑通吃,怪不得人稱佩雙刀的武士為兩口[159]。先是那個旗本家相貌平庸、窩囊廢的三兒子,接下來輪到那個悄悄拿了守財奴老爺子的錢袋坐豬牙船去深川,被藝妓剪了鼻毛的大少爺,還有后來那個八頭身魔鬼身材,英氣逼人,將發髻前的頭發盤起來,用帶著與妓女討價還價時用的算盤珠圖案的扎染手絹束發的小白臉,這些人死不足惜。不過,同樣要殺的,應該還有俺——江戶人見人愛的木挽城守田座劇團守田粂次這個仇家。俺以聲音響徹四十八街的石町九日子時的鐘聲為信號,約你前來。你敢來接的話,無論刀山火海我都會跟你去!”
這張告示的消息,“嘩”地一下在街上炸開了鍋。要說守田座的守田粂次,可是名旦。若論美貌,在江戶演藝行首屈一指,不過他演技十分質樸,不及半四郎、菊之丞那般華麗。
人們都很驚訝:“那個粂次,真的有那膽量嗎?”
雖然這個做法有借此賺取人氣的嫌疑,但敢與殺人魔鬼眠狂四郎叫板兒,也是值得稱贊的。
但直到告示被雨淋變了顏色,被風吹成了碎片的時候,眠狂四郎還沒出現在粂次面前。
相反,某夜大茶房掌燈時分,出現了這樣一個女人。她乘坐用紅色竹席環繞的華麗馬車,梳著銀杏髻,身穿用金線銀線織成十字紋樣的華服,像是一位貴婦。這女人說道:“某大名的千金,懇請會見粂次,請一定到別墅去迎接。”
四
守田粂次被蒙上雙眼,在小轎里晃了許久,才來到某大名千金的居所,此時已經將近九點。
之后,粂次在某個房間內,獨自等待了約莫半個時辰。
精美的家具靜靜環繞著粂次。有扇形屏風、蜀江織錦隔扇。地板上白瓷花瓶中,插著艷麗又別有情趣的胡枝子。從壁龕里的銀盤香爐里,飄出一條直直的淡紫色煙柱。
繪有秋草的絹制方形罩燈燈影中,粂次如同化作其中一件家具一般,一動不動。
他那低垂的頸項,如女人一般細而柔軟。肩膀、腰、膝蓋等處皆纖細非常,渾身洋溢著妖艷之色。
夜的陰影反襯出他完美的臉龐。
而悄悄等待的同時,粂次的側臉上,時不時出現無畏的淺笑。
不久——
隔扇被左右拉開,粂次立即兩手撐地,低頭禮拜。
“粂次,抬起頭來——”
催促中,粂次小心翼翼地抬起頭,看著坐在正前方的人,“啊!”地叫了一聲。
坐在那里的女子一襲白衣,棉帽包裹著臉龐,身著結婚禮服。
“那,那個——”
粂次帶著吃驚的眼神,惶恐地看著帶自己來到此處的女官。
“這是小姐與您的婚禮。”
她平靜地說道,好像這是理所當然的一樣。
“是,是怎么回事啊?我,什么也——”
“哈哈哈哈。別擔心,不是狐貍精的謊言,請放心。”
“但,但是我這種卑賤之人,與身份那么尊貴的小姐,鬧著玩兒舉行婚禮這樣的事情——”
“沒有問題。你別說話,坐在新郎倌的座位上就行。”突然,女官用非常冷酷、嚴厲的語氣說道。
其間,幾個侍女在中間放置了與三山高砂的尉嫗及鶴龜相配的蓬萊島臺。
當繪有雌雄蝴蝶的酒壺擺到自己面前時,粂次才將視線轉向新娘方向。
新娘沉默不語,如玩偶般一動不動。
女官閉著眼,用特別具有穿透力且悅耳的聲音唱著高砂歌謠的一節,預祝這可喜可賀的婚禮。之后,這奇怪的婚禮儀式方才結束。
粂次暫時被帶到了隔壁的房間。這時,他自言自語地說了句新郎不該說的話——
“這算什么啊!又不是清水清玄[160]的櫻花公主,是娼婦的話,就要有娼婦的樣子,明明就是要跟男人睡覺,還要這么費事。我又不是權助[161],有想讓你給我生孩子。哼,玩花招的,是你們吧。”
被女官喚去的時候,粂次卻只字未提,無比溫順地走了進去。此時,新娘已換上紅色絲綢棉襖,按照命令,他牽著新娘的手,靜悄悄地走向里面的臥室——
婚禮略去了新婚夫婦婚房喝交杯酒的環節,女官用耳語交代粂次,要好好照顧新娘。
雖說是假婚禮,但臥室里,新婚夜用的裝飾卻無任何疏忽之處。蓬萊山型盆景是鹡鸰,肴臺是幼松,屏風是鴛鴦,地板上有代表著萬物之始的床鋪,頭朝北放置著。
如燃燒般的緋紅綢緞被褥上,并排放著兩個紅綢枕頭,正恭候著新郎新娘。
粂次注視著站在屏風前的新娘,大膽問道:
“要不要把帽子摘下來啊?”
新娘輕輕地點了點頭。
粂次在碰到綿帽子的瞬間,因為內心懷有某種企圖,顯出異常緊張的神色。
但是——
綿帽子下面還特意用兩層白紗裹著臉,只能看到兩只水靈靈的眼睛。
粂次懸著的一顆心終于落地,神色也放松了下來。
“接下來是您喜歡的——”說著,他將手放在天藍色的綾子上。
滑落的帶子如蛇般彎曲,帶子上面輕飄飄地蓋著緋紅綢面卜袖,他可以清晰地看到,穿著兩重貼身白紗料襯衣的身姿。
“請好生歇息。”
新嫂掀開被褥,就像是小心安置易碎之物一般,安靜躺倒,一下子將和服脫掉。
粂次穿著極有表演者風范的絳紫色、井字格大浴衣,脫掉衣服后巧妙地從旁邊滑了進去,新娘發出一聲大而興奮的喘息。剛要貼近,新娘低聲說道:
“咱們都脫光吧。”
粂次聽到新娘與身份不符的話語時,沉默地解開了縐綢的腰帶。
已經脫掉貼身襯衣與貼身裙子的新娘,胴體圓潤而豐滿,緊致且富有彈力,粂次的手掌仿佛被吸上去一般,一股暖流傳遍他的全身。
“你也脫光——”
新娘屈曲身體,突然在他耳邊耳語。粂次聞到她身上撲鼻的肌膚之香,瞬間嘴角冷笑。然后,他抓住新娘的一只手,突然放到自己的胸口。
新娘發出可怕的呻吟,一下子縮回手去,背脊如弓般回轉,白紗包裹之下僅剩余在外的雙眸中,露出驚愕之色,雙眼瞪得像要裂開一般。
“小姐,很吃驚吧。我與您一樣,也是有胸的。”粂次流里流氣地說道,“如果我也有大胸,您準備怎么辦呢,我的小姐?”
新娘沒有言語,只是大聲地叫喊,赤裸著身體匍匐向前想要逃走。
“您要去哪兒啊?”一直注視著她的粂次,突然猛撲過去,“下面脫光了,包著頭也沒有用啊!”
他嘲笑著,迅速扯掉兩重白紗……
剛一瞥見其面容,條次不由得屏住呼吸。
慘不忍睹!簡直是令人無法直視的怪物。臉頰、鼻子、嘴唇全都是暗紫色的潰爛,如同被碾碎的無花果一般。
唯一令人滿意的就是那雙眸子,但此時她的雙眼已被怨恨及憎惡籠罩,發出炯炯之光,粂次像是害怕到極點,眉頭緊鎖。
因為新娘的慘叫,走廊上傳來匆忙的腳步聲。
五
此時,在繁星的照耀下,眠狂四郎就站在這座府邸的院子內。
此地是淺草入谷——背靠幾座小寺院,臨著大路,路對面是一望無際的田地,是個非常安靜的地方。這座府邸是御納戶頭取,新番頭格,美濃部筑前守的所有物。
這不是什么特別的外宅,是筑前守為了自己的獨生女,特意讓藏前[162]某個商人捐出來的別院。在這里的住的都是伺候他女兒的女人。
眠狂四郎早就聽說這位小姐因為幼時燒傷,容貌慘不忍睹。
從粂次被帶到這個院子開始,眠狂四郎就悄悄潛入了宅院內。
聽到走廊上急促的腳步聲,狂四郎在心里嘀咕道:“這場戲也該收場了。”
他迅速跳上置履臺,踢開了窗戶。
女官一動不動地站在走廊上,腋下夾著一把薙刀。看到這把刀,狂四郎微微一笑。這把薙刀已經吸了三個浪蕩公子的血。他們都是在被小轎送回去的路上,從越前府邸的后門前下轎,心情舒暢地正要往前走時,從背后遇害。薙刀大概藏在某個轎夫身上。
狂四郎一邊用眼光鎮住女官,一邊聲若洪鐘般朝房里喊道:
“師傅,辛苦了——”
“這樣的角色,我不會再演第二次了,先生。”
搭話的粂次——不,其真實身份是常磐津文字若這擅于偷盜的女扒手——將紅色小袖向小姐拋了過去。
女官向狂四郎擺出青眼架勢。狂四郎好整以暇,傲然說道:
“走廊上難以施展薙刀。不如去院中吧!”
昏暗的燈光下,女官臉上顯出因被羞辱而憤怒的神情。
狂四郎讓文字若先行逃走,自己則悠然來到院中。他察看好四周情形,立足于踏石之上,也不拔刀,只是說道:
“來吧。”
此時,女官從外廊騰身而起,落在離狂四郎兩間之遠的地方,左半身置于刀柄之后,刀刃向前。這是她在感受到狂四郎的身手之后,決定采取的攻防兼備的架勢,喚作“天之構”。
狂四郎雙手依然隨意地垂在兩旁。
“我沒必要知道你的名字,但是我一定要告訴你我姓甚名誰。托你的福,江戶城里的好色男人都談之色變的眠狂四郎,就長我這個樣子。你記住了。”
“……”
女官沒有言語,逐步逼近。
“想不到為了三分人相七分鬼樣的小姐,你竟一個接一個地殺害浪蕩之人。簡直是‘吉田御殿’[163]的當代版。這也就罷了,就算是怕那些家伙到處胡說,把他們全都殺了,我也不覺得殘酷。就算讓他們活著,他們也不會好好謀生。但是,要說我眠狂四郎手中的刀是用來斬殺那種家伙的,要讓世人這么看的話,我就無法忍受了。迄今為止,我從未因為個人好惡便奪人性命。更何況,我不殺無力還手之人。至于趁人不備從背后偷襲這樣的事,更是荒謬絕倫。”
“呀!”
隨著尖銳的吶喊聲,從擺出的天之構中,女官右腳猛然向前大步踏出,左膝跪地瞬間,薙刀“刷”地一個袈裟斬斜肩劈砍下來,狂四郎輕輕向后躍起,跳出一間有余。
“對了,在如此情形之下,我通常先讓對方殺過來。”
“賊浪人,真是太可恨了——”
女官怒火中燒,展開了猛烈的攻擊。薙刀從正面殺來,忽上忽下,又是刺又是卷,不給對方絲毫喘息之機。然而眠狂四郎卻如風吹羽毛般,輕松躲開。
“呀!”
隨這聲大喊,那把薙刀向狂四郎急急斬下。狂四郎右手一揚,閃身避過。女官勢頭過猛,不及收力,竟失足向前跌倒在地,轉瞬狂四郎的一只腳便踩在了她發髻之上。
第二天早上——黎明時分,御納戶頭取美濃部筑前守府邸前的路上傳來噠噠的馬蹄之聲,有人驅馬前來,從正門經過的瞬間,將腋窩下夾著的白色大物扔下后便離去了。
那是一個被反綁著雙臂的全裸女子。
她的背上有一封信。
寫的是——
“好人之惡,惡人之好,不悔悖人性之事,不懼禍及此身。居無定所之人眠狂四郎,擒獲殺害三個風流男子的女人,欲將此事曝光。另:大家應知,此乃美濃部筑前守為其絕世無雙之丑女所犯淫蕩行徑的報應。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