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千兩箱異聞
書名: 眠狂四郎無賴控(上)作者名: (日)柴田煉三郎本章字數: 8463字更新時間: 2021-06-18 14:44:18
一
“話說,時值秋末冬初,涼風刺骨。黃昏將近,當陽縣戰場血流成河,如修羅道場,十余萬生靈涂炭,哀鴻遍野。當中一騎,英姿颯颯跨馬當先,怒視黑壓壓之敵陣。若問這是何方英雄?此乃中山靖王之后裔劉備劉玄德的股肱大將,身長八尺,豹頭圓目,虎軀猿臂,氣宇軒昂,威風凜凜,姓趙名云字子龍的趙子龍趙將軍是也。”
兩國廣小路[164]的一個評書場上,立著一位說書先生,正是立川談亭。只聽“啪——”的一聲,他拿起驚堂木拍了下桌子,正說到《三國志》的高潮部分,臺下眾聽客皆聚精會神地豎起耳朵。
“說起來,這趙子龍奉命保護主公劉玄德的家眷,奈何后來尋到少主阿斗及糜夫人時,夫人為不拖累子龍救阿斗,竟翻身投枯井而死。主公劉玄德半世飄零,只余阿斗這一骨血,甚是可憐。子龍將少主阿斗抱護在懷,綽槍上馬,孤身殺出重圍,沖開一條血路,奪路而逃。至于當時境況是何等驚險,后有詩曰:紅光罩體困龍飛,征馬沖開長坂圍,四十二年真命主,將軍因得顯神威。只聽子龍將軍一聲厲喝,憑空一躍跳出千里之外,震驚敵軍!”
“好!”
臺下叫好聲不斷,聽客嘩啦嘩啦地向臺子上投銅錢。
“銅錢這邊來!這邊來!旌旗千里,隨風翻卷,勢如破竹般殺過來的趙子龍,浴血奮戰,如同殺蝗蟲般將敵軍眾嘍啰紛紛斬于馬下。這里有蘿卜腌魚、混搭壽司、散壽司、什錦手握笹卷毛拔壽司[165]、風味絕佳的與兵衛壽司,樣樣美味,看著就讓人口水直流啊,怎可錯過這等美味佳肴,只需五文目就能一飽口福啦!”
“唉,與兵衛壽司真是貴!恐怕只有那些能從札差[166]處拿賄賂的官吏才吃得起這等壽司吧!”
“談亭先生,給我們大伙兒來段兒懲治貪官的段子唄!”
“說實在話,這賄賂真就像這懷爐,你抱在懷里,打心眼兒里覺得它暖和舒服,但你稍不留神,它會引火燒身,若你能處理得當,也會因禍得福。”
“要是燒到臉,那豈不就變成美濃部筑前守的妖姬了嘛,哈哈!”
話音剛落,臺下哄堂大笑。“當代吉田御殿”之事已在江戶坊間廣為流傳。此女誘惑了三個小白臉,假裝結婚,后將他們用長刀砍死。
“揭開那女子畫的,是一位姓眠名狂四郎的英雄。他劍術高超,可謂無人可敵,一手精湛的圓月殺法,英姿颯爽,惹得那些扎著紅鹿斑花頭繩的小姑娘們幾近瘋狂地迷戀他呢。眠狂四郎可是江戶城的一個新秀啊!”
“哦——談亭先生,話說那趙云趙子龍后來又如何了?”
“哎呀!差點忘了,卻說那梟雄曹操站在景山頂上,遠遠望見一虎將由遠馳近,其勢所向披靡,威不可擋。一問左右,才知乃是常山趙子龍,于是急令傳報各處,不得射冷箭,要活捉子龍。子龍順勢前后槍刺劍砍,勢如破竹,一路砍倒大旗兩面,奪槊三桿,殺死曹營名將五十余人,待殺離大陣,已是血滿征袍。他懷抱后主,得脫此難。后人有詩曰:血染征袍透甲紅,當陽誰敢與爭鋒!古來沖陣扶危主,只有常山趙子龍。好,欲聽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談亭先生一抬頭就看到臺下角落處,眠狂四郎正坐在那里,此時的他嘴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苦笑,神情間隱約含著怒氣。
立川談亭僅靠寫小說,已經無法維持生計,所以他常常在茶館講個評書,賺點錢補貼生計。所幸他口才了得,所說故事多以諷刺豪門權貴為主,甚得民眾喜愛,因此有不少聽眾前來捧場。
自從“當代吉田御殿”事件以來,浪人眠狂四郎的英雄形象已深入人心,他那不畏強權的氣概同《三國志》這一評書聯系起來,使得人們對他更是稱贊不已。
立川談亭走下講壇,進里間休息了。座下的五六十名聽客們,或是飲茶,或是吃點心,或是趴在桌子上休息,四周討論聲此起彼伏,紛紛攘攘,而話題卻皆是與眠狂四郎有關。
“眠狂四郎,這個名字挺奇怪啊。”
“嗐,凡是那些有大能耐的人物,常不以真名示人,但總是在關鍵時刻亮出自己的真實身份,指不定是哪個皇室貴胄呢!”
“哎哎,我就是,大工留五郎并不是我真名啊,嗯哼,說實話,我的身份尊貴著呢!”
“你也就是個只會吹牛沒膽兒的窩囊玩意兒!”
“就是!話說,這位眠狂四郎當真有那么厲害?”
“當然厲害啦!他能夠如入無人之境般悄悄潛入千代田大奧,看到只吃香菇頭苞,其他部分扔掉的浪費行為,他敢在老中、若年寄這些官員面前暴跳如雷,斥責這種奢靡之風。因為,街頭巷尾隨處可見辛苦勞作的匠人們,他們終日勞作也只能賺那一點子可憐的工錢,為了省錢,只能去住房租低廉的大雜院,一天到晚累死累活也不過賺個三百文,哪能吃得起松魚,去游里[167]逍遙更是奢望,在游里不消一會兒就得花費上百文吶。”
“所以說,只能跟自己家那口子湊合著吧。要不然,得拿自己的私房錢去玩兒。”
“說起私房錢,我家房客中有一個叫做村井源十郎的武士,是個窮傘匠,奇怪的是,近來他的妻子不知道在哪里干了什么勾當,突然變得有錢起來,花錢異常大方,常給她兒子零花錢,讓兒子去買玩偶,自己也開始濃妝艷抹,穿著漂亮衣服,每日里打扮得花枝招展,時不時蹦出幾句大戶人家的話語,透著一股子怪異。然而她的丈夫卻并無任何異常,依舊整日里默默地拿著粗紙面貼傘。”
“那女人肯定是在做妓女,不管怎么說她也是武士之妻呀。唉,最近這世道,還真是世風日下啊。近來,據說有不少身份尊貴的大奧侍女也在做妓女呢。從乳臭未干的小姑娘長成一個二星級的花魁,豈是你花個一兩一分就能得手的么,那只能想想罷了,反而是半羞半拒地引誘你,只用你花個百十銅錢就能得手的武士之妻,倒也有趣兒。”
“賤妓驅逐名妓,這就和格雷欣法則[168]一樣啊。”
眾人正要朝話音飄來的方向望去,忽然,一人激動地說道:
“這位爺,難道?呃,不好意思,難道您就是傳說中的眠狂四郎?”
此言一出,嘈雜的四周霎時靜了下來,循著說話人的視線望過去,只見一浪人打扮的男人正坐在那里,雖靜默無言,但他周身散發出的氣場強大到令人直直生出畏懼之意。眠狂四郎見眾人帶著或好奇或敬畏的目光齊刷刷盯著自己,面上神情愈發冷峻,徑直起身大步朝外走去。
過了許久,呆滯的眾人才反應過來。
“救苦救難的大神明啊!”
聽眾對著遠去的背影呼喊著,聲音高亢而狂熱。
二
——真是郁悶!
此時,眠狂四郎坐在一個名為“東屋”的臨街茶屋里,手執酒杯,淺啜美酒,試圖借酒消去繞在心頭的那股莫名的煩悶,然而卻不能如愿。
不知何時起,他成了江戶城人人皆知的英雄,人們儼然把他當作下層民眾的代表,真不知事情怎么會發展到這一地步。
人們似乎已經本能地察覺到幕府氣數將盡,他們對徒有威儀華麗、光鮮外表的幕府早已沒有半點敬畏。這座將傾大廈最終會在何時轟然倒塌呢?眠狂四郎對這個時間點很感興趣,也很期待能出現一些敢于反抗壓迫、甘愿推動這一大廈倒塌進程的人物。
可是,這樣的人物誰愛做誰做,他眠狂四郎可沒興趣,無論是誰站出來做這個推波助瀾者都行,而眠狂四郎自己是絕對不會去當的。
——我只是想處理掉身邊的麻煩事兒而已!
眠狂四郎心中大聲吶喊道。
——那些百姓們,櫻花盛開賞櫻游玩,節日盛典歡歌載舞,夏日煙花,冬日狂言[169],一不是他們的閑聊話題,而我眠狂四郎豈能淪為像櫻花、節日、煙花這等供他人茶余飯后的談資笑料!想想就令人氣悶不已!
怒氣漸盛,奈何竟無消解之法,最后只得埋頭喝悶酒。突然,近旁閃過一個身影,原來是金八。
“先生,真是太氣人了,不管我去澡堂還是去理發店,總能聽到那些人在議論您,這幫混蛋,您又不是左甚五郎[170]雕的貓,憑什么任他們‘眠,眠,眠’地這樣胡說八道,真是該給他們點顏色看看!”
“我也有同感。金八,到守田座[171]之類的地方租個場子,讓他們見識一下眠狂四郎的圓月殺法如何?或者也可以在河原崎座的團十郎將要上演的《暫》[172]的海報對面租個場子,讓吉原[173]的紀文、奈良茂這些趾高氣揚的豪商們放點血也不錯。”
“這個包在我身上,您若想賺錢的話,倒也不用費那功夫,好辦得很吶,由于您現在名聲盛極,竟有一個大傻帽兒愿意花一百兩黃金請您去當他保鏢吶!為了讓您過下目,我把他帶到這兒了。”
“愿出一百兩?”
眠狂四郎感到些許驚訝,這年頭兒,一兩黃金可是能買到兩斗大米吶。
“這膽小鬼是哪兒的?”
“是個極其討厭的家伙,他是佃町駿河屋[174]的貢米商。”
“貢米商!”
眠狂四郎的神經瞬間繃直,一種強烈的直覺向他襲來。他的勁敵備前屋就是個貢米商。
——不過,或許是此人錢多得沒處花了,想出這怪主意來,可能是自己想多了。
“駿河屋就那么富有?”
“據說是很有錢吶,多到連他家倉庫里的老鼠都拿銅錢當玩意兒耍。”
——傳聞,這駿河屋的貢米商叫彌八,今年已是花甲,膝下無子,只一個女兒,還是過繼來的。這死老頭是個貪得無厭、行事頑固的滑頭,極其惹人厭!
“以前干過壓榨苦力來斂財的惡事嗎?”
“對唄!他從挑擔賣魚的窮貨郎變成現在這等豪商,可是連船饅頭[175]頭子都做過呢!不過也算是報應吧,現如今他中風了,半邊身子癱瘓著,整日里只能躺在床上,跟攤爛泥似的,他的好日子算是到頭了,據說最近又收到一封恐嚇信,信中威脅說讓他寄去一個千兩箱[176]呢。”
“想處理那恐嚇信還不簡單,他應該有很多打手的。”
“哼,寄信的人也不是個東西,明明是勒索,卻自稱是由比正雪[177]的后人,打算推翻德川將軍,所以管彌八要軍費呢!”
“讓外面那個委托人進來吧。”
“喂,你可以進來了!”
只見走進來一個大約二十七八歲的青年男子,他的工作就是終年待在掛著簾子的昏暗店鋪里算賬,或者在店里低頭哈腰接待來往的客人,這種生活情況一覽無余地反映在他那蒼白的臉上。
“鄙人駿河屋掌柜藤七,此次特來拜托先生幫忙處理這件棘手的事,望您能夠答應!”
“你這么年輕就是大掌柜?”
“不是的,大掌柜另有其人,我雖被稱作掌柜,但并不參與店里的事宜,只是隨侍在老爺近旁,負責照管老爺的日常生活起居。”
因為彌八中風癱在床上,行動不能自理,作為其左膀右臂的藤七漸漸實權大握,恐怕彌八對他的信任連大掌柜都要自嘆弗如了。
“恐嚇信中說要讓你們老爺給他們寄去一筆錢,作為策劃奪取天下的軍費?”
“信上確是這么寫的,第一封恐嚇信是上月初送來的,隨后每隔十日就來一封,我們正覺得詭異呢,昨日又來了一封,與上封僅隔五天,說從明日起計,三日內他會來取千兩箱,讓我家老爺先備好放在房間里。”
“放在你家老爺的房間里?真是奇怪,這東西難道不是應該放在某個隱秘的地方才最為安全嗎?”
“我們也覺得十分奇怪,正因如此,才這么惶恐不安。我們覺得那人應該不是個簡單角色。我想您應該聽金八大爺說過,我家老爺彌八是個做大事的人,奮斗了一輩子才積攢下這不菲身價成為巨富,他其實對這等荒唐愚蠢的威脅是一點兒都沒放在心上。我曾多次去衙門遞訴狀希望他們能受理,但他們壓根兒不理。就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恰好有人把您的英雄事跡告訴了我家老爺,他也是個爽快人,就想著請您來幫忙捉那賊人。我家老爺說,若成功捉住賊人,會付您一百兩,若讓賊人逃脫,他不會付錢的。因此我拜托了金八大爺,懇求您能接受我家老爺的委托。這就是我來見您的目的。”
“好,我答應!”眠狂四郎爽快承諾道。
“先生您可真是俠肝義膽啊!”金八拍著手道,“妙齡皆美女,粗茶新沏香,去吃羊羹嘍!”
三
第二日傍晚——
眠狂四郎邁著大步朝佃町走去。
走過駿河屋前,看著這個七八米寬、闊氣高檔的店面,眠狂四郎并沒有從正門進去,而是拐進店旁的一條小胡同。在胡同口,看到一處大約二十坪的闊宅,他倏地騰身入內,喚了一個侍女去稟告掌柜藤七。不一會兒,藤七就急匆匆地跑了過來。
眠狂四郎對藤七淡淡說道:“煩勞你帶我在這宅子里轉轉吧。”
“好的,您這邊請。”
藤七走在前面帶路,眠狂四郎跟在他身后。二人沿著檐廊往宅子里面走,藤七時不時地跟眠狂四郎解釋宅子構造。
“這個宅子之前是吉原妓院松葉樓的臨時住宅,正如您所看到的,還保留著原先粗糙簡陋的樣子。”
臨時住宅是指吉原大火之后,那些被燒掉的青樓楚館在公家指定的地方臨時建造的簡單營業處,作為臨時游廓。因此,這房子的粗糙程度可見一斑,恐怕彌八是以最低價買進的。
聽他這么一說,眠狂四郎發現這個宅子的確有些意思,四周密布著許多小房間,長廊迂回環繞,廁所出人意料地設在一個角落。
宅子的主人彌八就住在長廊盡頭的一個獨立小院里,主屋前面是院子,南面是一個白色的倉庫,東面是緊連著主屋的藏書閣,西面就是同鄰宅之間的界墻,高高的界墻上豎滿尖利物什,院子到主屋間有一個柵欄門,門是鎖著的。
“只要守住這個長廊,小院的安全就不會有問題。”
藤七說完這句話,就帶著眠狂四郎走進小院。只見房內燈火通明,透過拉門,可以看到一個滿臉胡須的老頭靠著一摞高高疊起的蒲團,臉色憔悴,模樣甚是邋遢。
“我家老爺最近很討厭見人,所以……”
自家老爺不見生人這件事,藤七覺得還是提前告知眠狂四郎比較好,希望他不要因自家老爺的無禮而生氣。隨后藤七抬手指著屋內,悄聲道:
“老爺身后的壁龕里放著一個千兩箱,只是為了以防萬一,里面裝的都是石子,僅在最上面一層放了金幣,以假亂真。”
夜色里,纏了防霜用稻草繩子的芭蕉樹在地上投下一片陰影,眠狂四郎靜靜地站在陰影里,打量著屋內情形,透過窗戶,只見一個女子正在給彌八按摩腳部,而彌八似乎并不好伺候,他揮著那只還能動彈的手,胡亂指揮命令著女子,神情相當惡劣,窗戶以下就看不太清楚了。
通過彌八那冷酷刻薄的神情,眠狂四郎立時看出這老頭兒雖然身子癱瘓,行動不便,但大腦還是十分正常,沒有迷糊。
“那個女子是誰?”
“老爺的養女八重小姐。”
“如今是否只有你和那位小姐可以自由出入這個院子?”
“是的。”
二人回到主屋,藤七向眠狂四郎介紹了大掌柜以下的十幾名傭人,憑著敏銳的洞察力,眠狂四郎十分確定地排除了這些傭人們的作案嫌疑。
晚飯時分,眠狂四郎見到了彌八的養女八重小姐。她年紀應該不到二十,是一個靦腆內向的姑娘,皮膚蒼白瑩透,像是終年沒見過陽光一般,仿佛暗示著她那命中注定的孤獨寂寥。
眠狂四郎選了一個小房間住下,這個房間正好連著彌八所住小院的長廊。傭人送過來的酒菜十分豐盛可口,應該是從深川路上的高級酒樓“平清”訂做的。
第一夜,無事到天明。
但眠狂四郎發現了一個小小的端倪。
凌晨一兩點的時候,一臉疲憊的八重小姐離開小院,回到自己的住處換了睡衣,正要關燈,眠狂四郎悄無聲息地潛了進去。猛然望見不知何時出現在自己眼前的眠狂四郎,八重驚恐無比。眠狂四郎制住她的雙手,坐在她對面,嚴厲地命令道:
“看著我的眼睛,只看著,不準說話!”
八重小姐性情本就老實,且眠狂四郎的神色間透著一種令人不敢抗拒的魔力。
她眼睛睜得很大,但很快平靜了下來,眸中恐懼之色漸褪,取而代之的是迷茫恍惚,老老實實等待著眠狂四郎的詢問。
“最近你家里應該來過什么陌生的可疑人物吧,是個長什么樣子的男人?”
八重小姐緩緩地搖了搖頭。
“沒有人來?”
八重小姐點了點頭。
“但我發現你的眼睛閃過一絲猶豫,不是嗎?再好好想想,真的沒有什么武士之類的人來過嗎?”
“那個,是曾來過一個人。”
“接著說。”
“藤七君在招護院家丁的時候,曾帶回來過一個人。”
“是個武士?”
“是的。”
“是你們沒有用他,還是他自己拒絕了這個差事?”
“好像是我們沒有用他。”
“那男人是什么模樣?”
“一副窮酸模樣,據說叫村井源十郎。”
“村井源十郎?”
眠狂四郎側頭微微思忖片刻,這個名字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聽過。
待他最終想起這個名字的時候,已經是回到自己房間之后了。在廣小路那個評書屋,有一個聽客曾經提到過這個名字,說他是個傘匠,終日里只靠做傘勉強維持生計,而他的妻子最近卻開始大手大腳地花錢,甚是可疑。
若村井源十郎是在這里做了保鏢的話,那他家經濟條件突然好轉也能說得過去,但他被拒絕,沒有在這里做保鏢,他家經濟條件突然好轉是什么原因呢?
眠狂四郎默默沉思片刻,喃喃道:“看來不擲個骰子看看是不明白吶。”說著,拿出骰子拋了起來。
四
第二天夜里,臨近拂曉的七更天[178],事發生了。
深夜,空氣寒冷如凍結的冰霜,仿佛拿針對著夜色刺一下,就會劃出一條薄冰般的裂縫來。突然,仿佛野獸被碾殺而發出的奇怪的驚叫聲,穿透了靜寂的夜幕。
眠狂四郎迅速起身,數秒間就已飛奔過長廊,到了彌八屋內。
只見屋內燈光明亮,彌八趴在床上一動不動,渾身是血。有一扇窗戶半開著,寒氣緩緩飄入。
眠狂四郎微瞥一眼彌八后背,輕軟的睡衣上橫著一道利落的切口,看得出來,這個殺手的刀法十分利落干脆。
此時——
主屋方向,響起一聲暴喝:“賊人!混蛋!”
眠狂四郎聞聲正待起身,突然腦海中閃過一絲念頭,隨即心中了然。
——原來如此!
眠狂四郎嘴角噙著一抹諷笑。
“歹徒停下!”
“眠先生,您快來呀!”
“歹徒在這邊!”
眠狂四郎并不理會那一連串的厲喝及拼命催促自己的聲音,只是慢悠悠地把彌八的尸身翻了過來。
隨后,眠狂四郎觀察著外面的藤七,此刻他全然不似初見時那副唯唯諾諾的模樣,而是怒目圓瞪,滿身戾氣,手持木棒,正極力追趕著一個蒙面武士。
武士的腋下輕松夾著千兩箱,手持長刀,沿著長廊疾跑,在拐角處,撞上了被嚇得滿臉恐懼、渾身哆嗦的大掌柜。
“快攔住他!”藤七朝大掌柜吼道,舉起手中木棒。
但大掌柜由于害怕過度,一下子跌倒在地,武士趁機從他身上躍過,跑遠了。氣喘吁吁追趕過來的藤七盯著大掌柜,恨鐵不成鋼地罵道:“真是廢物!”接著急聲喊道,“眠先生,您倒是快點來呀!”
武士原本奔往店鋪方向,突然,他身形一轉,揮著手中長刀對一丈開外追趕過來的藤七,狠狠地威脅道:“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
藤七不由自主地向后縮了一縮,就在這當口,武士猛力撞開窗戶,躍出院子。
“眠先生快出來!賊人就要逃跑了!”
藤七跑到院子北角處立著的一個石燈籠上,望著武士躍出院子的身影,扯著嗓子拼命朝眠狂四郎嚷道。然而,眠狂四郎卻一直沒有出來。
一眨眼的工夫,武士已經越過高墻,消失不見了。
當眠狂四郎悠哉悠哉地走進店里的時候,騰七正怒氣沖沖地對著一群下人大發雷霆,一個勁兒地罵著廢物。
看到眠狂四郎進來,藤七的怒氣立馬轉移。
“眠先生!您說您還算是個劍客嗎?老爺被殺,那賊人就這樣從我們的眼皮子底下輕松溜走!您是怎么回事?至少也應該出來幫我們捉拿賊人啊!”
“我只是覺得,即使去追,也絕不可能追上。”
“什,什么!我還從來沒聽過比這更卑劣的借口呢!您若及時出來幫忙的話,我們怎么可能追不上!你這人簡直是太卑鄙無恥了!就這膽量也配做江戶城最厲害的俠士?連我都要替你害臊!”
“對此,我也深表歉意!”眠狂四郎對他的指責不以為然,神情極其平靜,走到大掌柜對面,環抱雙臂坐在凳子上。
藤七一臉憤然,咂著嘴怒吼:“喂!茂一!還不快去官府報案!”
這時,眠狂四郎神情略帶玩味地阻止道:“慢著!還是等會兒再去官府報案吧!”
“什么!你這是什么意思?”藤七怒視著眠狂四郎。
“不用等太久,只需片刻。”
“那,那為何必須要等?”
“等著就知道了。”
眠狂四郎無心理會滿臉疑惑但又咄咄逼人的藤七。
然而,連片刻都無需等待。
“咚咚咚——”門外響起一陣急切的敲門聲,店里的小伙計連忙去開門,只見一人跳進屋內,是金八。
“嗐,讓您久等了先生,我從村井源十郎那里奪回了被盜的千兩箱!”
金八神色間有些不耐煩,把那個千兩箱丟在藤七面前。藤七面上神情瞬間劇變,只見他先是剎那驚愕,但立刻鎮定下來,有些陰森可怕。
眠狂四郎悠閑地站起身來,道:“藤七君,是時候揭露你的陰謀詭計了。”
瞬間,藤七周身凝聚起騰騰殺氣,眠狂四郎只是嘴角微微上挑,道:“這個小伙子是我的手下,這兩天辛辛苦苦耐著性子在宅子外面守了兩夜,不過總算沒白費功夫,看到被你追趕的村井源十郎跳出高墻后,金八隨即追在他后面。這個武士的職業是小偷,搶千兩箱,是以為千兩箱值錢。”眠狂四郎踢開了千兩箱,哐當!千兩箱滾落到門口臺階下,箱內空空如也。
“眠!你何時識破我不是個普通掌柜的?”
藤七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沉著鎮定地問眠狂四郎。令人禁不住懷疑這還是剛剛那個火冒三丈的町人么,他這前后的變化可真夠大的呀!
“從初次見到你之后就發現了,藤七君。無論你多會喬裝改扮,能迷惑住別人,但是絕對糊弄不了我眠狂四郎的這雙眼。不過那時我僅僅以為你是備前屋派來的一個細作。昨天晚上,八重小姐說你曾帶回來一個叫做村井源十郎的傘匠,我才發現并不是這么回事兒,你不是他派的細作,備前屋絕不會雇傭體形瘦削的武士。要不要來猜猜你的真實身份?你就是御勝手掛若年寄[179]林肥后守派來的細作,對不對!”
“眼力不錯啊!”
“你受命要通過合法渠道得到駿河屋的龐大財產,也就是說,幕府公儀想要欺詐圖財,因此你得以喬裝入內,繼而殺死彌八,計劃得逞。然后,再雇傭眼下正炙手可熱、聲名大噪的我來做保鏢,給他人捏造一個證明我連保鏢都做不好的事實,好讓我從此之后變為世人笑柄,這真是個一舉多得的好計謀啊!但是,殺彌八的就是你,這點我非常清楚。殺了他這種作惡多端的人,倒也算你做了件功德好事,我并不打算干預。只是,你應該是事先殺死彌八,然后抱著空箱子躍出小院的。彌八臨死前的那聲慘叫是你用假聲發出來的吧。因為我趕到主屋的速度比你逃出主屋的速度更快,所以我猜到了這一切。你把千兩箱和帶血的大刀遞給事先藏在小屋的村井源十郎,然后追在他后面,所以無論你怎么叫我,我都遲遲不出現,因為就算我出來了,你也不可能讓我抓到村井源十郎的。”
“眠,給我出來!到院子里來!”
“不用你說!”
天色漸亮,院子里的兩人劍拔弩張,在一陣肅殺般的沉默之后,眠狂四郎緩緩抽出長劍,白刃散發出冷冽寒光。
最終,細作藤七也沒能成為眠狂四郎的對手。不待眠狂四郎展現出一整套的圓月殺法,他已經敗在了眠狂四郎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