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鎮政府，趙宏偉察覺到了一絲發生在他周圍的異樣的變化。沒有漢奸再來主動和他打招呼，說趙鎮長早上好。漢奸們見了他，都默默而自覺地繞行。有些漢奸看他的眼神里帶著惡毒的恨，有些則充滿了徹底的鄙夷。他感到了一種孤立，這種孤立讓他覺得有些害怕。

曾林在走廊里看見了他，也沒有叫他，只是向他微微地點了一下頭，算是打了個招呼，然后便與他擦肩而過。趙宏偉轉身想叫曾林，但是想想還是住了口。一種被孤立的難受在他心里左沖右突。他聽見了幾句微小的議論：看見沒有，這才是真正的狗，給日本人看尿壺都看得那么盡忠職守！聽說他自己的女人也正在被日本人當尿壺使，活該！不會是他自己主動把自己的女人送給日本人的吧？真不要臉！

趙宏偉關上了自己辦公室的門，他突然莫名有了一種想哭的沖動。日本人不拿他當人，中國人不拿他當人，現在好了，連同樣是漢奸的漢奸都不拿他當人了！他還可以去哪里證明自己是一個人？

他給趙駒的辦公室里打了一個電話，他并沒指望這電話真會通，因為大家都知道趙駒很少待在他自己的辦公室里。但是趙宏偉準備死馬當活馬醫，如果趙駒不在這里，那么他也要去其他地方找到趙駒。他今天是一定要把賄賂渡邊這件事情給辦好的。一定要。千錯萬錯送錢不會錯，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了，他只希望能錢到路開。

趙駒接了電話，趙宏偉大喜過望。他卑躬屈膝地問，你現在有沒有時間，我想找你說點事。趙駒說，你上來吧。

趙宏偉去了樓上趙駒的辦公室。在樓梯上碰到了兩個從上面走下來的漢奸，看趙宏偉的眼光都是冷冷的，甚至還都有些避之唯恐不及的意思。趙宏偉的心里就又覺得一刺，就好像他是一個比漢奸更令人不齒的東西。他覺得在這個世上似乎已失去了同類。這種感覺很難受也很怪。

趙宏偉給了趙駒一根金條，趙駒笑納了。趙駒笑著說，這黃魚可不好拿，說吧，有什么事？趙宏偉說，有兩件事，第一，我想知道，秀珍現在是不是還好好地活著。趙駒說，我只能跟你說，在今天早上新拉出去的那堆女尸里，仍然沒有你的王秀珍。這一點我可以確定。趙宏偉就欣慰地點了點頭，然后說，第二，我今天一定要見到渡邊。趙駒問，你要見他干什么？趙宏偉說，我要給他送金條。趙駒說，大后天，渡邊參加完縣里的記者招待會之后，就不會再回到趙家鎮上來了，你何不耐心再多等兩天呢？趙宏偉說，我一分一秒都等不下去了！誰知道秀珍此刻是否還活著！

趙駒笑笑，就給渡邊打了一個電話。電話通了，趙駒點頭哈腰地問渡邊此刻忙不忙，今天有沒有時間。最后，趙駒說，是這樣的，趙宏偉他有一些禮物要當面送給您，不知您今天是否能抽空見他一面？電話那頭說了一些什么，趙駒感激涕零地不停說謝謝。

電話掛了。趙駒說：渡邊說，他現在正在上廁所，沒空見你，不過今天傍晚時你可以去他辦公室見他。

趙宏偉焦躁地坐了下來，說，又要等一天！他哪里是在上廁所，廁所里哪來的電話！

趙駒笑笑，說，他肯見你，已是皇恩浩蕩了。

趙宏偉在桌上捶了一拳，憤怒地說，他們倒真是來中國做起皇帝了！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后出神地自言自語說：也不知秀珍現在怎么樣了。

趙駒說：你沒聽明白嗎？渡邊說，他現在正在上廁所。

趙宏偉以為外面的雨已經停了，其實沒有。淅淅瀝瀝的雨一直細細密密地下著，他從未感到過江南的雨是如此地令人厭。連天也不肯多給這世間一點點的光明，要用云來遮去晴朗，他想。

他給小菊梳著頭，他對小菊說，你娘現在一切都很好，很好，她的腳就快要好了，好了就能回來了。小菊就很高興。小菊說，等我娘回來了，我要天天給她捶腿。趙宏偉說，小菊真乖。

趙宏偉在心里說，菩薩保佑，讓我錢到路開，財去人安樂。

趙宏偉焦急地等待著時間的流去，他要快點等到傍晚，那時，他就可以見到渡邊了。不是以一個犯人的身份，而是以一個體面的鎮長的身份。

他的金條，是從他上次給秀珍的那盒財產里拿的。不然他手頭上根本就沒有金條可用。他在秀珍的屋里找了好久才找到那盒財產，秀珍保管得很仔細，盒子上面還蓋了一塊漂亮的鴛鴦手帕。趙宏偉看著那手帕，心里就很酸。秀珍一直以為，他是真的要和她們一起去開始新的生活了。她是那么天真。她以為他會娶她。可他其實就是個騙子。

他想，放心吧，秀珍，我不會再騙你了。他想，這次，一旦救出秀珍，他就真的是要和秀珍母女一起遠走高飛了。不管是會去哪里，只要在一起就好。

他也曾想過，要給渡邊三根金條，但是又一想，覺得還是留一點儲備的好。渡邊是一頭讓人猜不透的狼，不能把賭注全押在他一個人身上。

他不斷地祈禱著，秀珍只要活著就好。活著就好，這是一個多么卑微的懇求，又是一個多么奢侈的愿望，更凝結了無盡的提心吊膽與痛不欲生在其中。他發誓，秀珍要是死了，他一定會把渡邊炸個稀巴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