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只要一閉上眼，那個下流老頭的該死的腦漿就還會在他的眼前不斷盤旋。他真恨不得剁了自己那只開槍的手。他想好好靜一靜。

他終于還是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已過了中午。他想起自己沒有回去給小菊做午飯，但是轉(zhuǎn)念又一想，沒關(guān)系，小菊還有油酥餅。他一想完，就又覺得很對不起秀珍，他居然在讓小菊以餅充饑。他感到真累。

藥水掛完了。趙宏偉將診費和藥費都付給了老周。老周收了錢，說，還要再掛兩天藥水。趙宏偉說，不用了，就給我配一些吃的藥吧。老周就給他配了一些藥。趙宏偉說了謝謝，然后就跟老周借了一把傘，離開了診所。

趙宏偉要回去給小菊做午飯。他想雇輛黃包車，但是路上竟然真的沒有黃包車。天上打起了雷，轟隆隆，轟隆隆。趙宏偉想，小菊一個人在家，一定會害怕的。他快步走著。

趙宏偉傘撐得很低，一般人不容易看出他的臉。他覺得這樣走路很有安全感。一路上，他先后碰到了兩撥人，他們都在急匆匆地往鎮(zhèn)政府趕，嘴里還都在說著，日本人給的大洋可真新，我們堅決不要紙幣。趙宏偉開始沒在意，自顧自地趕路。可走著走著，心里卻還是犯起了嘀咕：又出了什么事？日本人難道是在發(fā)錢給老百姓？

趙宏偉又走了一會兒。他終于還是停了下來，決定先去鎮(zhèn)政府看看。他想，別又出了什么事情。他轉(zhuǎn)回身，往鎮(zhèn)政府趕去。

鎮(zhèn)政府的大門外，又聚集了很多人。雨下得很大，大家都撐著傘，看上去黑壓壓的一大片。雨下得很密，水珠亂濺，天和地都像是泡在一團水霧里。趙宏偉站在人群的最后，也不敢往前擠，更不敢吭聲。

聽了一會兒前面兩個老太婆的議論，趙宏偉才開始明白從昨天到今天是發(fā)生了一些事情。鎮(zhèn)子上有幾個年輕女人，肚子里本來都已是有了兩個月或三個月的身孕，按照征工啟事的規(guī)定，她們原是可以不用參加這次洗衣的勞役的。但是不知為什么，她們還是照樣被日本兵給征走了。她們的男人，在初六那天的大集合中，本來是想要跟日本人要人的，畢竟日本人的白紙黑字寫得那么清楚，他們要人也算是要得有理有據(jù)、合法合情。但是后來看見洗衣服有大洋可以拿，他們就又都動搖了。畢竟大洋也是很重要的。后來集合的人都散了，他們也就隨波逐流地都各自回家了。但是昨天下午終于還是有兩個男人，來鎮(zhèn)政府向日本人提出了要人的請求，他們說，他們的女人是孕婦，有醫(yī)生的診斷可作證明。最后的結(jié)果是，日本人說她們既然已經(jīng)來參加勞動了，那么如果現(xiàn)在中途退出，就一定會影響皇軍正常的工作安排。日本人要他們再耐心等幾天，不要給皇軍添麻煩，同時也請他們放心，她們在皇軍的庇護下一切都很好，身體健康，心情愉快。日本人說，你們讓你們懷有身孕的妻子來為大日本皇軍服務(wù)，皇軍十分感動，放心，我們皇軍不會虧待對我們忠心耿耿的奴仆。日本人賞了那兩個男人每人三塊大洋，并且說，等衣服都洗完了，你們的妻子會得到雙倍的工錢。

本來，這件事情會就這樣以雙方都十分滿意的結(jié)局收場。誰知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孕婦女工的優(yōu)厚待遇很快就從一個男人的嘴里溜了出去，瞬間飄滿了全鎮(zhèn)。其他幾個孕婦家的男人就也都去了鎮(zhèn)政府里要賞錢。而那些不是孕婦的普通女工的家人，則憤憤不平：憑什么，一樣是洗衣服，憑什么孕婦就能拿雙倍的工錢？又沒有流產(chǎn)！

于是，日本人就給自己惹來了一場麻煩。而中間還出現(xiàn)了日本人不再給大洋只肯給紙幣的傳言，人心和局面就都更亂了。

趙宏偉聽著前面的人議論來議論去，抱怨這抱怨那，不禁悲哀地?fù)u頭。他的心里填充著滿滿的冷，滿滿的難以言說的哀傷。就像那不停的雨，冷得那么徹骨，而又讓人望不到盡頭。他很想結(jié)束這場可笑的悲劇，告訴在場的所有人，不要再去計較錢多錢少了，人都已經(jīng)完了。但是，他知道，他一說，他們就都會死在這雨中。

曾林出現(xiàn)在了鎮(zhèn)政府大門前的小走廊上。他開始大聲地向雨中的人們講話。趙宏偉并沒認(rèn)真去聽他的講話，他知道，曾林是一定有辦法解決這種問題的。趙宏偉轉(zhuǎn)身走了。轉(zhuǎn)身的一剎那，他覺得曾林看了他一眼。他覺得有些冷。

他忽然想到，他害死了福寶，害死了那么多同僚，今后，他將如何自處？

農(nóng)歷五月十一日。

雨一直沒有停，時而淅淅瀝瀝，時而傾盆滂沱。昨晚打了一夜的雷，小菊嚇得緊蜷著身子，像一只受傷的小兔子。

趙宏偉在雷聲轟鳴中一夜未眠。過多的黑暗與苦悶郁積在他的心頭，他也真希望那刺眼的閃電可以劈進他的胸膛，讓他得到一片痛快的光明。濕悶的夜是那么沉重，在一次又一次的閃電之間，夜的漆黑分外耀眼。就仿佛那光并不是為了擊碎黑暗而來，而只是為了讓你更明白地看清夜的深廣、厚重與無敵才存在。雨把天地浸得濕漉漉，就仿佛是為了要掩蓋人淚的水光，遮蔽無邊的悲傷。趙宏偉覺得一切都太壓抑了，而他還必須要在這壓抑里走下去。

天亮以后雨小了很多，雷也停了。趙宏偉又去了鎮(zhèn)政府，他要想辦法見一見渡邊。無論如何他都想試一試，他想給渡邊兩根金條，請他高抬貴手，放了秀珍，不知他會不會答應(yīng)。他不斷地告誡自己，見了渡邊，一定要和顏悅色，點頭哈腰，就好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