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暗下來的時候，趙宏偉要求老周給他拔掉了針頭。他要回去給小菊做晚飯了。他不能讓小菊吃餅充饑。他既然救不出秀珍來，那么起碼就該照顧好小菊。

離開診所的時候，趙宏偉隨口問了一句，方兄去了哪里。老周卻并不愿意告訴他。趙宏偉也不介意。只是在回去的路上，趙宏偉莫名感到了一種傷心的孤單。方遠夢走了，以后在這個鎮子上，他也就再沒有朋友了。萬一碰上困難，他也沒有了可以去求助的對象。雖然方遠夢說他有事可以去向老周求助，但是他知道，老周和方遠夢畢竟是不一樣的。老周會像方遠夢一樣拿他趙宏偉當自己人嗎？老周會像方遠夢那樣肝膽相照地信任他趙宏偉嗎？趙宏偉覺得答案都是否定的。趙宏偉還想，說不定方遠夢此次的調離，就是因為他趙宏偉的關系。畢竟他趙宏偉是個漢奸，方遠夢一直和他走得如此近，方遠夢的組織上難保不會有一些必要的擔心。這樣對方遠夢也好，趙宏偉想。趙宏偉有一些傷心。他想，也許這就是孤家寡人的滋味吧。

吃晚飯的時候，小菊怯怯地問：宏偉伯伯，你是不是去找我娘了？找到我娘了嗎？

趙宏偉興高采烈地說，正要告訴你呢，找到你娘了，你娘在隔壁鎮子上的一間客棧里，她一切都好，就是腳崴了，暫時不能走動，還不能回來，過段時間，等伯伯醫好了你娘的腳，你就能看到你娘了。

小菊疑惑地問：那我娘干嗎不坐黃包車回來呢？

趙宏偉想了想，就說，因為黃包車夫們最近都在罷工，所以雇不到黃包車。

小菊問：什么是罷工？

趙宏偉說，就是不愿意干活。

小菊就說：哦。

吃完了飯，趙宏偉做賊似的趕緊去洗碗。他待在廚房里，都不想出去。他無法面對小菊。他在拿一些愚蠢透了的謊言欺騙小菊，他在欺騙一個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什么。

他感到自己是已經陷入了一個絕境。這個絕境就像是一根繩子，正在將他越箍越緊。秀珍的事情令他如坐針氈，但他又毫無解困之道，只能是眼巴巴地等完了天亮等天黑，等完了天黑等天亮。而唯一能指望的方遠夢，也行將離去，況且，事實已擺在眼前，游擊隊打不過日本人。難道真的是只能像趙駒說的那樣，等、等、等？到底該怎么辦？他已經在短短的兩天時間里，連續兩次進了日本人的大牢，他是真的不能再犯錯了。

晚上，他睡在床上，想要想一些事情，卻什么也想不出來。最終還是睡著了，睡得很沉。直到天亮時，他才是被一個噩夢嚇醒。夢里，又是子彈與血。

他起了床，又開始做早飯。他吃不下，他只做了小菊的份。小菊已經有很多日子沒有去上學了。開始時是因為就要出逃了，所以趙宏偉就跟秀珍說，不用再送小菊去他那學校里上學了。而接下來糟糕的事情發生得接連不斷，趙宏偉自然也就沒有心思再去想小菊上學的事情。偶爾想到了，他也一把推開。他是早就不想讓小菊再去他那所學校里上課了，只是礙于日本人的政策擺在那里，沒有辦法。而小菊因為常被同學欺負，所以對趙家鎮小學也并無半分留戀。趙宏偉想，還是想個辦法幫小菊退學吧，畢竟我是校長，這點權力還是會有的。他想，我完全可以自己來教小菊。他把一本《三字經》給了小菊，要她自己慢慢看，然后他就出了門。

趙宏偉先去了老周那里，又掛了半天藥水。經過慎重的思考，他覺得還是要先把身體給醫好，身體強壯了才能披荊斬棘開山裂石。其次，他也實在是暫時無處可去。待在家里怕小菊要問他事情，去鎮政府更是令他不能接受。能去哪里呢？還是先在老周的診所里治病吧。

老周過來說，接下來，幾個鎮子上怕是都要大亂了。趙宏偉明知故問，問，為什么？老周說，女人們一直待在鎮政府里不回家，那些男人們難道就不會起疑？一旦發生沖突，老百姓只能是白白送死啊！只怕死的人會堆成小山！

趙宏偉說，那就要看日本人能瞞多久了。

老周長嘆了一聲。他問，你們這些人里面，對日本人不滿的多不多？

趙宏偉知道老周所說的“你們這些人”是指漢奸。他回答，哪里會有人對日本人感到滿意，日本人從來不拿我們當人看的。

老周就說，那你們為什么不起義？你們要拿到槍很容易，你們一起義，鎮政府豈不是就會不攻自破？

趙宏偉苦笑了笑，說，他們要是會起義，當初就不會選擇當漢奸了。

老周眉頭一皺，看了看趙宏偉，就說，也是。

趙宏偉的臉上像是被人給刺了一刺。

外面下起了雨來。起初雨很小，后來雨越下越大。窗外的天色，烏蒙蒙一片。

趙宏偉陷入了一種疲軟的焦慮和疲軟的悲哀中。他仍在時時刻刻地擔心秀珍，為她難過，為她焦急，但是，這擔心、難過、焦急，都像是被雨打濕了的柴，怎么樣也再燃不起干脆的猛火來了。他的滿腔悲哀也同樣是如此，又濕，又軟。他整個人，就像是一塊被雨泡濕而生了厚厚的銹的廢鐵。

在不知道秀珍被渡邊占有以前，他還考慮過要用金條去賄賂渡邊。在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以后，他只想用槍解決問題。但是他卻只是用槍給自己惹來了更大的麻煩。而當渡邊審問他的時候，他竟只會像一條狗一樣地搖尾乞憐。他原本一直以為，他再見到渡邊，是一定會閹了他的。想象與現實的差距如此之大，他以前從未想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