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他曾經為竹內擋過三顆子彈，他這樣頂撞竹內，早就要被命令剖腹自盡了。你知道北川為什么不愿意執行強征慰安婦的命令嗎？因為北川的妹妹，就是一個慰安婦。北川的父母死得早，從小就只有他和他妹妹兩個人相依為命。后來，北川參軍來到了中國，上了戰場，就只剩下他妹妹一個人在日本。他妹妹因為想念哥哥，就參加了日本的女子挺身隊，也來到了中國。參加挺身隊的日本姑娘們都以為所謂的女子挺身隊就是護士隊、后勤隊，她們還以為她們來到中國，是為日本的勇士們洗衣、做飯、包扎傷口的。但其實那些勇士們，需要的只是她們的肉體。隨時隨地為那些日本兵打開她們的雙腿，這才是她們真正的工作。不過當然，洗衣做飯包傷口那些事，她們有時也是要做的。挺身隊的姑娘，平均每天都要接待十幾個日本兵，就算是被弄大了肚子，也不能休息。最后，北川的妹妹，在第三次流產之后，剖腹自盡。她到最后也沒看見她的哥哥，她不知道，其實只要再過兩天，她所在的這支女子挺身隊，就會來到北川所在的大隊了。

趙宏偉不禁愴然，說，日本的軍國主義會有報應的，他們的天皇，最終會害所有日本人下地獄的。

趙駒又開始舉槍射擊。他說，你知道你為什么總是打不中靶嗎？

為什么？

因為你不知道，你究竟該恨誰。你只有真正懂得了恨，有了要將這片恨千刀萬剮的狠，你才會百發百中。

“那你恨不恨渡邊？”趙宏偉突然問。

趙駒又打了一槍。“你錯了，我恨的不是渡邊。”

“那是誰？”

“蔣介石。”

趙宏偉艱難地咽著飯粒。他給小菊做了午飯，他不能再重復昨天的錯誤了，他要照顧好小菊。小菊吃飯很乖，也沒有再問起她娘的事情。趙宏偉也不知道自己的謊言究竟還能蒙小菊多久。在一團黑暗的殘酷世界里，要怎樣才能保護好孩子心中的一點光明，趙宏偉以前從未學習過，對此也一無所知。他感到自己很對不起多年的校長稱謂，他除了會教孩子們背背書以外，又真的還會教孩子們什么呢？他其實根本就不配當孩子們的老師。

趙宏偉每吃一口飯，都覺得胃里在泛惡心，就好像他的食道里完全是滿的，而他卻還是在往食道里硬塞食物一樣。雖然他的食道里和胃里其實是空著的。但他實在是無法再咽下一口飯了，再吃，他就要吐了。他對小菊說，他要出去一下。然后，他就丟下了飯碗，跑去了茅房里。到了茅房里，他才開始流出了眼淚。眼淚一流出來，他整個人都開始慢慢崩潰。

此刻秀珍也許還在渡邊的房間里，而他趙宏偉卻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躲在臭哄哄的茅房里黯然流淚。他什么也不敢想，只能祈禱，秀珍千萬不能自尋短見。他忽然想起了趙駒曾經對那個女人說過的話：活著就好，活著就好。他感到，對活著的渴望，在這個殘酷的年代，似乎已成了一個流著膿的夢想，或者是一個惡毒的許諾。

外面的街上一陣嘈雜，趙宏偉聽到有日本人在喊“集合”。他趕緊擦干了淚，走出去，只見有幾隊日軍正在匆匆跑步。他想找個人問問發生了什么事，但中國人都不理他。日本兵也都跑遠了。最后還是聽一個老太婆跟另一個老太婆說，是游擊隊和日本人在鎮子的兩個出入口處打了起來。一個老太婆說，游擊隊怎么可能打得過日本人呢，他們的裝備那么差，要是國民黨的槍炮都給了游擊隊就好了。另一個老太婆說，不管他們，只要子彈不打到我們老百姓頭上就好。

趙宏偉回去跟小菊說了一聲，然后就出了門。他要用最快的速度去鎮政府。

他想，如果老太婆說的都是真的，那么趙家鎮的日軍大隊，此刻大部分肯定都已離開了鎮政府，若要救人，此時不去，更待何時。

但是到了鎮政府門前，趙宏偉的心里就涼了一大截。給鎮政府看門的不僅依舊是日本兵，而且，日本兵在鎮政府的門前還架起了一挺重機槍。趙宏偉不禁在心里嘲笑自己在軍事上的幼稚，槍戰來臨，日軍的老巢里又怎會沒有守備？想要從這里救一個人出去，何異于虎口拔牙。

進了鎮政府，趙宏偉心亂如麻。一切并沒有像他想象的那樣發生，鎮政府并沒有陷入混亂，大門口也并沒有放松警戒。想想也是，日本人打了那么多仗，對付這種事情還不是熟門熟路、小菜一碟？他覺得會亂，只是因為他自己沒經歷過打仗而已。希望落空的沮喪一下子又將他整個人變得冰涼，而他現在又是站在這個令他覺得萬分罪惡與骯臟的鎮政府里，他感到心里憋得慌。他想，軍隊和老百姓到底是不一樣的，軍隊事事都訓練有素，而老百姓卻什么都不懂。

他不知自己該往哪里去，想馬上離開這里，又很不甘心，畢竟，秀珍現在就在鎮政府里。就在離他咫尺之近的地方。他不能走，他要救人，必須要趕在事情進一步變得不可挽回之前行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