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宏偉講完了他今天在鎮政府里看到的真相，就像是重新又走了一遍地獄。他都已經沒有了憤怒，只剩下滿腔的悲哀，冰冷的悲哀。甚至可以說是絕望，一種對于明天的絕望。不管是對于他個人，還是對于其他人。這是一種強大的黑暗，它能讓你覺得，你做再多的掙扎，別人做再多的掙扎，都是白費力氣。甚至對于尋找秀珍，他也感到，希望是那么地渺茫。他內心的一切焦慮和擔憂，在此時此刻，很奇怪地都是以一種極冰冷的觸感出現的，他覺得，他已真的是太累了。

他又跟方遠夢說了一遍，他沒有找到秀珍的事情。小秦一下子就火了，說，你在這個時候，居然還只想著自己的相好！

趙宏偉一下子就像被人打了一記耳光，他的心里冒起了一點火苗，但這火苗很快就又被一種極慵懶的東西給澆滅了。他不言不語，沒有回應。他想，其實他罵得對。但是我又能怎么樣呢？

“中國就是因為有太多你這種自私自利的人，所以才會貧弱到這個地步！”小秦繼續義憤填膺地說，“你這種人，心里時刻都只想著自己的利益，只關心自己的喜怒哀樂，就算國家亡了，民族滅了，只要你自己還衣食無憂，你就不會有一點兒傷心！”

“好了，小秦，你說什么呢！”方遠夢制止小秦。

“你別攔我，我就要說。方遠夢同志，你知道嗎，現在隊里對你的意見很大，都說你是在和漢奸交朋友，敵我不分，犯了嚴重的政治錯誤！你這樣是會給我們帶來危險的，萬一趙宏偉他是個奸細呢？萬一他有一天出賣我們呢？”

“他不會的。”方遠夢說。

“我不會的。”趙宏偉說。

“你不會？誰知道你會不會！你這種軟骨頭，只要拿死來嚇唬你，你還有什么是不能出賣的！不然你怎么會當漢奸？人有什么理由非要當漢奸不可？說破了天，日本人最多也就只能是拿死來嚇唬你，你要是不怕死，日本人還能像變戲法一樣把你變成漢奸不成？軟骨頭！”

“我沒有做什么對不起中國人的事。”趙宏偉說。

“我呸，你還有臉說！你三天兩頭在報上發表一些鼓吹大東嚴共榮的文章，還教中國的孩子說日文，讓孩子們喜歡日本，你居然還有臉說你沒有做對不起中國人的事情！我真想一槍斃了你！”

“好了！小秦！”方遠夢喝道。

“方遠夢同志，你以前一直是愛憎分明的，現在怎么會變成這樣！你太讓我失望了！你知道嗎，隊里根本就沒人愿意來執行這一次的任務，讓我們冒著生命危險，送一個漢奸的相好去重慶，這是一件多么荒謬的事情！要不是政委跟我好說歹說，說我們共產黨人要有恩必報，我根本就不愿意來！”

“小秦同志，你可以恨我，但秀珍只是一個老百姓，她和我完全不一樣，真的，她只是想要逃離有日本人的地方。”趙宏偉說。

“哪一個中國的老百姓不想逃離有日本人的地方？我們如果都這樣一個一個地特地去送，我們部隊里的戰士早就死光了，還怎么去打日本人？我是真恨你們這些漢奸，日本人為什么打中國能打得那么厲害，占中國能占得那么快？還不都是因為有你們這些賣國賊在幫著他們！他們的武器再厲害，軍事素質再過硬，可是來到中國，人生地不熟，語言又不通，如果沒有你們給他們引路、翻譯、提供情報，他們能在中國節節勝利、勢如破竹嗎？要是中國人個個都不怕死，不當漢奸，齊心抗敵，日本人又豈能占我們國土一寸！現在，你的相好被日本人抓走了，這完全是你的報應！你給老虎帶路，老虎來了卻吃掉了你的女人，活該！”

“小秦，你怎么能說這種話，秀珍只是一個百姓，老百姓是無辜的！”方遠夢訓斥小秦，“你再這樣，我回去要告訴政委了！”

小秦不說話了。他生氣地揍了凳子一拳。

趙宏偉站了起來。小秦同志，你罵得對，是我對不起國家，對不起百姓，我無地自容。

趙宏偉說完，便向方遠夢告辭。方遠夢說，小秦還年輕，一些氣話你別放在心上。趙宏偉說，小秦同志說的都是真話，也都是對的話，中國若有一萬個這樣的我，就真完了。

趙宏偉說完，便徑自是出了門。方遠夢也沒再挽留。

走在回家的路上，趙宏偉覺得自己的臉上涼涼的，一摸，全是淚。他想，我真的有罪呀！

“秀珍，你在哪兒——”他哭著，對黑暗說。

趙宏偉死死地睡了一夜。吃完早飯，他便去了鎮政府。

到了辦公室里，他先給渡邊打了一個電話。他等了一會兒，電話一直沒人接，他以為渡邊不在。就在他要掛斷電話時，渡邊接了電話。渡邊的聲音聽上去有些疲憊不堪。他點頭哈腰地剛說了兩句“太君好”，渡邊聽出來是他，就不耐煩地打斷了他：混蛋，誰允許你給我辦公室里打電話的？這幾天不準來煩我，你好好反省反省自己做錯的那些事，你若再敢對我們皇軍不敬，我一定將你軍法處置！

說完，渡邊就掛了電話。

點頭哈腰的笑還沒有從趙宏偉的臉上退下來，趙宏偉的臉像是有些僵硬。他放下了電話，咬了咬牙，想罵一句什么，卻沒罵出來。

他心事重重地在辦公室里來回走。走完了又去外頭日本院的外面來回走。但他已不敢再往日本院里闖了，說什么也不敢了。而且那么做很蠢。

他問了兩個出來撒尿的日本兵，得知他們還在繼續做昨天的事情，并且倉庫里又新死了三個女人。他禮貌地祝他們生活愉快，然后便回轉身，去漢奸院里找起了趙駒。曾林說，趙駒還在靶場。

趙宏偉去了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