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遠夢一直沒有再向趙宏偉透露過姚志的其他信息，趙宏偉猜，其實當初方遠夢給他看姚志的照片并告訴他姚志的事情，這本身一定是違反紀律的。不管姚志事件在當時游擊隊行動失敗的情況下是否仍具有不可透露性，單就他趙宏偉是個漢奸來講，方遠夢就不該告訴他那么多真實的事情。但是方遠夢是條北方漢子，豪邁的背后是單純，他面對趙宏偉的救命之恩與尷尬身份，選擇了不以政治標準劃線的肝膽相照，他用坦露整次行動的原委與事件核心人物的情況的方式，向趙宏偉表達了他真誠的友誼與真誠的信任，這對于一名潛伏人員來說，其實是犯罪的行為。但他就是告訴了趙宏偉。趙宏偉是被方遠夢感動了的。什么是朋友？就是人家信任你，毫無顧忌地將他的秘密和他的性命一齊放在你的手上，然后對你說“你是我的朋友，我相信你”。這也許就是所謂的義氣。義氣，有時或許是能夠超越政治立場的，趙宏偉想。但是在民族大義上，他又是否真的沒有對不起方遠夢呢？他不敢想。

趙宏偉忽然下了個決心：在秀珍走后，他，一定要報答方遠夢。共產黨安插在日軍內部的眼睛不是瞎了嗎？這只眼睛，他可以當。

竹內將于六月初二離開江慶縣，奔赴南京。于是，他確定將于六月初一赴趙家鎮小學聽課。同時，竹內決定，將盡快把縣城里的學校都給空出來，不再作兵營，還給孩子們，以減輕趙家鎮小學的負擔。渡邊提醒趙宏偉，學生一旦轉移至江慶縣城，那么你趙宏偉也是有可能要跟著被調去江慶縣城的。去了縣城以后干什么呢？那就要看你這次公開講課給竹內留下的印象好不好了，要是講得好的話，那么除了鐵定會擔任縣城里的小學校長或中學校長以外，再擔任個副縣長也是有可能的。你畢竟已經是個鎮長了，去了縣城，總不能反而讓你沒了政府職位吧？必定是會讓你更上一層樓的。你只要表現好，皇軍是一定不會虧待你的。

副縣長？副縣長？趙宏偉的腦子像是陷入了一個停頓。副縣長的下一步會是什么？縣長。縣長的下一步會是什么？什么都有可能。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步步高升、錦繡前程？趙宏偉心里一陣恍惚。自從東洋留學歸來以后，趙宏偉就一直徘徊在一個大丈夫無用武之地的低谷之中，聰明好學在一個已經不再是學生了的人的身上成了一件多余的裝飾品。他既不能用他辛苦學來的西學為國家的機械工業做出什么貢獻，也不能用他自小就背熟了的孔孟之道為天下興亡出一計一策，他前半生的努力好像就是為了讓他的后半生看起來更加無用和更加可笑。趙寶貴對兒子的希望和老秀才對弟子的夢想，在趙宏偉的身上就像是兩塊令人癢得睡不著覺的巨大皮癬，想找一點對癥治療的藥又找不到，撓又撓不好。撓多了會出血，不撓又癢得慌。最終好不容易當上了個區區小學的校長，還是花錢托關系買來的。趙宏偉在漫長的人生里，日復一日地感受著自身的荒唐與可笑，簡直都快要麻木了。社會地位與金條銀票的雙重缺失，幾乎已讓趙宏偉的下半生步入了一個和他的上半生截然不同的深重泥潭里，那里不僅沒有眾人真心的贊揚與仰慕，還充滿了個人深切的自卑與失落，令他時時刻刻不得不承認自己的人生是個可悲的笑話。而舉目四望，那些大字都不識幾個的軍閥、財主，卻都活得金玉滿堂、活色生香。槍桿子一指，要啥有啥。趙宏偉是羨慕得兩眼生瘡。

而日本人一來，就讓他當了局長，還委他以重任，樹他為典型，令他頻頻上報，讓他發言出聲，這簡直就是千里馬碰上了東洋伯樂呀！趙宏偉又像是重新收獲到了他學生時代所慣常享有的那些驕傲與榮光。那種出類拔萃而又鶴立雞群的美妙感覺，在他東洋畢業以后他就再也沒有占有過了。那是一種多么令人上癮的感覺呀！他都已經四十歲了，大半輩子都過去了，功名利祿，早已是讓他望穿秋水、饑渴難耐、兩鬢斑白。細想想，他的投降，開始時固然是無奈、恐懼所致，但后來，他難道又真的沒半分企圖？他自己也不敢對自己撒謊。而今，他已是趙家鎮的鎮長，明天，還可能是副縣長、縣長，后天，甚至還可以是省長！只要他能選定主子，一忠到底，將來必定要啥有啥。

趙宏偉給了自己一個耳光。自己這都是在想啥呢？自己是在想著要當賣國賊嗎？老秀才從小就教給他的那些英雄好漢都去哪兒了？蘇武、岳飛、楊家將、文天祥，他們當年要是都識時務者為俊杰了，哪里還來的什么千古英名啊！圣賢有云，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呀！

趙宏偉用一顆愧對國家民族的心，懲罰自己餓了一天肚子。晚上實在餓得忍不住了，還是出去買了三個肉包子吃。

趙宏偉在鎮政府里行走也有一段時間了，政府院子后面的審訊室和牢房，他是不去的，只偶爾經過過幾次，每次經過，都是心驚膽戰。隨著趙家鎮日漸太平，鎮政府里也沒什么人好關，可是只要一有人被關進來，那審訊室里必是慘叫不絕。趙宏偉有一次好奇，探頭往審訊室里看了一眼，嚇得是直想把自己的眼珠子摳出來給丟了。日本人正在給犯人拔指甲，犯人拒絕回答一次就拔一次，拔一次，犯人就慘叫一次，等到犯人的十根指頭都血淋淋了，犯人已昏死過去三次，每次都被日本人用烙鐵燙醒。審訊室里總是充滿了濃烈的血腥味和焦糊味，趙宏偉一經過就想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