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過幾天，就是端午了。方遠夢已捎來了消息，五月初六晚上帶秀珍母女出趙家鎮。方遠夢最后又征求了趙宏偉一次意見：你是不是確定要送她們去重慶？

然而這一回，趙宏偉沒有馬上回答。他短暫地陷入了一陣猶豫之中。以前方遠夢也問過他這個問題，他總是回答得毫不猶豫。當然是去重慶了，有哪里會比臨時首都更安全呢？雖說第一批逃去武漢的人都后悔死了，說早知蔣介石還要再撤，就不瞎耽誤工夫了，當初直接奔重慶就得了，但是趙宏偉想，重慶總不會再失守了吧？臨時首都總不是說改就能改的，定了，就必定會嚴防死守的吧？想當年，趙構退到了臨安，也就沒有再退了。但是現在，日軍又開始轟炸起了重慶！真是怎么辦才好哇！焦土抗戰，焦他個屁，趙宏偉莫名悲憤地想。老蔣想學俄羅斯當年對付拿破侖的那一套，生搬硬套，結果是自己給自己下了套，趙宏偉想。趙宏偉現在實在是無法再果斷地向方遠夢說出“重慶”兩字，但是行動又已近在眼前，他必須馬上做出決定。

其實再仔細想想，趙宏偉也覺得自己當初的考慮不周。送秀珍母女去了重慶，然后接下來呢？她們的生活會怎么樣呢？秀珍依然要靠給人家洗衣服來維持生計嗎？維持得了嗎？聽說重慶那里的物價高得很，有些老百姓已經連粥也喝不上了。另外，重慶那里是沒有日本人，也沒有土匪，可是惡霸與豪紳呢？那應該是不會少的。大家都在說，前方吃緊，后方緊吃，那么重慶那里的政治風貌和社會環境是能夠可想而知的。而這些問題他以前居然都沒有認真地考慮到。他的頭“嗡”一下地就大了。

最后，趙宏偉還是說，對，重慶。算了，人算不如天算，你想得再多再周全，也不如世事變化得又快又出奇。就去天子腳下吧，再不好，總是國家的心臟。趙宏偉想。

方遠夢說，好的。

趙宏偉覺得，自己其實是很對不起方遠夢的。自己已經在請人家共產黨幫忙了，其實骨子里卻又并不十分信任人家，不然，他為什么沒想過要把秀珍母女送去延安呢？他不知道方遠夢是否想到過這個問題，他希望他沒想到過。

趙宏偉有時還是會想起那個姚志。方遠夢已經有很久沒有再說起那個姚志了，最后一次說起時，也只是一聲嘆息。江慶縣里也已經有很久沒有再發生過正式的槍戰了，一切都太平得很。甚至有傳說，說玉山的游擊隊已經垮掉了。但是趙宏偉知道游擊隊沒垮。之所以這么長時間以來，游擊隊都一直不再有什么行動，趙宏偉猜，一定是因為共產黨在日軍內部的那個內應已經死了的緣故。沒有了內應，再和日本人打，那就等于是瞎子斗老虎。所以，趙宏偉覺得游擊隊的確是不要動的好，安全第一，他自己就一直是秉承著這么個宗旨在生存。姚志應該仍沒有叛變，不然，日軍早上玉山剿滅了游擊隊了。玉山是個地形復雜、山勢險峻的地方，以前國民黨的剿匪部隊聲勢浩大、一本正經地剿了玉山幫好幾次都沒能將玉山幫剿掉，可想而知玉山是個多么好的堡壘雄關。沒有內部的人帶路指道，外面的人根本進不去，進去了也是送死。所以有些玉山上的游擊隊員，和日軍交戰時受了傷，是寧死也不愿當俘虜的，就怕會有個萬一。但是很不幸，姚志逃也沒逃成，死也沒死成，就成了被日軍天天活活折磨的俘虜。姚志被捕后，趙宏偉相信玉山上游擊隊的布署是一定會有所調整的，畢竟誰還沒有個萬一呢？但是一旦姚志開口，布署再怎么與以前不同，姚志也總還是能猜出個幾分來的，畢竟以前是自己人嘛。這也是游擊隊一直在營救姚志的一半原因，趙宏偉想。然而日軍至今仍未攻山，趙宏偉心中對姚志的仰慕開始深重了起來。那該是怎樣鋼筋鐵骨的一個人哪！日軍的手段，趙宏偉在鎮政府里渡邊建的普通審訊室里也見識過，那都不是人能干出來的事啊！更不用說縣城里的高級審訊室了。日子越是長一天，趙宏偉心中對姚志這個人的敬仰便莫名越是深重一分，他對自己的憎惡也就越是濃烈一成。有時候，他憎惡自己和可憐自己，就跟憎惡趙駒又可憐趙駒一樣。一個在敵人的胯下自我麻痹而自甘墮落的人，有多么的可憎又可憐！

當然，姚志也可能已經死了。雖然方遠夢嘴上沒說，但是趙宏偉猜，他心里也已有了這個準備。大半年了，天天酷刑，誰能受得了哇？姚志之所以還沒開口，多半是因為，他已無法再開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