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遠夢在傷病期間，其實也曾勸說過趙宏偉棄暗投明。不一定要投奔共產黨，只要不當漢奸就好。畢竟，當漢奸終究是個禍國殃民的差事。但是趙宏偉每次都閉口不言，他心事重重，舉輕若重。比如，他會想，我來教學生日文和日本歷史，起碼還能告訴學生們，師夷長技以制夷，但是我一走，換個人來，說不定真就只會教孩子們喊天皇萬歲了，而孩子們一變壞，到最后罪魁禍首又總會算在我這個開創者身上，我不能毀了孩子們，也不能毀了我自己，不要像姜維一樣，計謀了一半人去事空，留下千古遺憾。他又想，我要不當漢奸了，就必須得逃，要逃，不能一個人逃，起碼得帶上秀珍母女，不然日本人一定會拿平日里和他最親近的人開刀。但是帶著秀珍母女逃，必須要有個說法，自己是個光棍，人家是個寡婦，這么結伴一逃，人家會怎么說？玷污了自己的名節事小，毀了人家的名節事大。再說了，一個漢奸，能往哪逃，不要走到半路上就讓人給斃了，那就全完了。如此種種，他日思夜想，輾轉反側，難以成眠，最終還是覺得先安于現狀再說吧。慢慢來，也許會有辦法。雖然當時秀珍已早就向他表露過了想要一起逃的愿望，但是他始終認為，那只是她一時的激動之語。很多事情和問題，女人想不到的，男人一定要想到，不然一定會害人害己，他認為。

然而孩子們并不怎樣明白趙宏偉的苦心。隨著教學的不斷深入，孩子們逐漸分成了兩派，一派越來越討厭侵略者，一派越來越想到日本去。而這兩派又都有討厭趙宏偉的理由。這個事情趙宏偉原本并沒察覺，是他爭取到的國文課重開了以后，他才認識到的。那些崇日媚外的學生，既令趙宏偉心痛不已，又讓他自責無盡。他開始認識到，事情的發展總是會有些出人意料的地方的。他開始發現，自己一切的思來想去，全是個屁。孩子們怎么可能明白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的道理？他把一切都想得太理想了。

方遠夢也曾警告過趙宏偉，如果有一天，他真的做出了什么不利于中國人的事情，那么每一個有良知的中國人，都不會放過他。趙宏偉知道方遠夢其實也是矛盾的。他趙宏偉今時今日作為一個漢奸典型，影響深遠，動搖民心不淺，已很難說是還沒有做出什么不利于中國人的事情。但他趙宏偉又的確是救過方遠夢，也從心里敬佩共產黨的新四軍游擊隊。這就讓他自己和別人都覺得十分為難。所以，當方遠夢答應幫他去向游擊隊請求特殊幫助時，他趙宏偉就已經有了一種來自靈魂深處的慚愧，覺得自己真是恬不知恥。自己好不容易有一點對得起人家的光輝地方，現在還被自己拿來當籌碼，要人家作出回報。而游擊隊居然答應了，趙宏偉在聽到確切答復的那一刻，心里的復雜味道真是說也說不出。

趙宏偉在這里做了一個手腳。這個手腳不太干凈，甚至有些卑鄙，但他個人認為是情有可原、值得原諒的。那就是他欺騙了秀珍，他騙她說，他會跟她一起去重慶。其實他根本就沒有這么打算過。正如他之前所考慮過的那樣，種種想法都證明，他不能和她一起走。但是他若不那么騙她，他知道，她肯定不會走。從情感上來說，她一定不愿離開他，從賭氣上來說，她也一定不會聽他的話。所以只有像現在這樣，告訴她，他離不開她，他要跟她一起走，她才會真的聽他的話。雖說日軍占領趙家鎮都這么久了，趙家鎮上一直還算很太平，但是趙宏偉忘不了渡邊看秀珍的那一眼。那一眼咸濕而腌臜，充滿了那種只有男人才能一眼洞穿的渴望。那是一種兇猛的雄性力量，兇猛到足以將一座高山踏平；那是一種踐踏的欲望，就好像是只有最殘忍的破壞，才能給破壞者帶來靈魂上的陣陣快感。趙宏偉很懷疑，也許渡邊在踏上中國土地的第一刻，眼里射出的就是這樣的一種目光。這是一種能令所有聰明人膽戰的目光。趙宏偉知道秀珍不笨，他就怕她太天真。

但是，秀珍真的沒有發覺他是在騙她嗎？他也并不真的確定。畢竟，是從小到大一直相伴在一起的兩個人。有些夫妻在一起的時間可能還沒他倆長。而他自己又感到，他對她說“能再看見你真好”時，他還并沒想到要騙她。又或者他在騙自己？他真是無法理解自己。他也懶得再去多想。秀珍并沒有像他前段時間傷心時所想的那樣，不再理他、不再親近他、拒他于千里之處，但是，送她和小菊走，卻已是真真切切地來到了大家的眼前。只等游擊隊的行動了。而這一別，也許真的是此生不會再見了。趙宏偉淚流不止。

初夏，花開得像云一樣輕盈。

竹內很快就要被提拔為大佐，調往南京了。渡邊憂憤異常。當年他和竹內一樣大，而今竹內步步高升，他卻依然只能當一個殘破大隊的大隊長，這真是讓人心灰意冷。但渡邊又絕不是個甘心淡泊的人，他加大了拍竹內馬屁的力度，也擴大了人際活動的范圍，只希望能早日步竹內的后塵，成為中佐，領導起戰斗力非凡的江慶縣日軍聯隊。渡邊是真希望這場戰爭能一直打下去，一直打到他坐上將軍的位置，那樣他也就能算是對得起他的祖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