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宏偉在夢里又想起了心音，那個早已久遠了的少女。那時的他們多么明朗而歡樂，縱然明知前路多坎坷，但是眼前依舊是春花燦爛。在他們常去的那座橋上，心音還在微笑，而他還在誦詩。詩是唐詩，那些令心音迷醉的故事，他已講了一遍又一遍，而她總也聽不厭。他將采來的野花送給她，她高興地將花插在頭上，問他漂不漂亮。他將折的紙飛機投入河中，她說人的生命就像這紙的飛翔一樣短暫，一入水，就到了天堂。春暖秋涼，晝云夜星，夏花散去流水不息，冬雪落盡芳菲又生，和心音在一起的日子那么美好，那么短，在夢里卻又是那么永恒。從夢里醒來，趙宏偉惆悵不已。時光荏苒，他已老去，而她，已永遠定格在了過去，那個純真浪漫的少女。

趙宏偉花了很長時間忘掉了這個夢。微痛的惆悵卻越來越濃。心音離開人間已有十幾年了，但是每每想起她來，卻還宛如近在昨天。時光帶走了太多的紛擾，一些最純粹的東西反而歷久彌新。比如她的愛，比如他的軟弱。是的，他覺得是自己的軟弱構成了整個悲劇的核心。怪誰都是借口，自己才是罪魁禍首。愛情就是兩顆心的不離不棄，自己不想走，誰也趕不走。而他當年，卻要心音對他死心。那個在當年無比合情合理的邏輯，在今天想來，卻總是會令他淚流滿面，自恨不已。而他每多恨自己一分，他的夢就更深一層。他總是會在夢里陷入回憶，這種雙倍的痛楚無人會懂。幾乎令他對睡眠都有所恐懼。但是在這恐懼里，又滿含著無盡的迷戀。他的愛，只有在痛苦的夢里還活著。或許這就是夢的魔力。

而他忽然又想起了那個喝醉了的趙駒。他恨趙駒入骨，而在今天，卻又莫名不希望他死。他甚至還能微微有些懂得趙駒的痛苦，這令他不禁在夜里起了惶恐。因為懂得即意味著類同，他在懂得他，也即正在成為他。這是一個令人恐懼的邏輯。而他趙宏偉卻已是踏進了這個邏輯，難以自拔。他忽然又想，假如自己當年真的娶了心音，那么今天又會是怎樣一幅景象呢？他也不敢想。他只能痛恨戰(zhàn)爭。他痛恨這場無比該死的戰(zhàn)爭，就像痛恨自己此刻無限紛亂而惶惑的內(nèi)心。

外面突然響起了一連串的槍聲，聲音很近，好像就來自趙家鎮(zhèn)上的大街。突兀而恐怖的槍聲在靜夜里分外令人驚心動魄，遠勝晴天霹靂那樣的嚇人。趙宏偉覺得整個趙家鎮(zhèn)上更安靜了。原本可能還有人在做夢，現(xiàn)在好了，連夢也沒了，能不安靜嗎。趙宏偉連大氣也不敢出，又側耳傾聽了一會兒，再沒什么動靜。他突然決定，出去看看。

一個人站在門外，忽然才深感冬夜徹骨的冷。路燈微明，夜色澄清。如果不是這一片亂時亂地，此刻多像一首陶淵明的詩。但田園終究只是一個虛構，近在眼前的只有長城內(nèi)外。站在家國淪喪之處，白發(fā)又何止三千丈。更何況他又已是一個變節(jié)之人，什么笑談渴飲匈奴血之類的詞句，他是連吟也沒有資格再去吟的。思慮至此，他又更感悲涼。自小讀的是忠義之書，最終卻立了個無節(jié)之身，真是多活何益。

幾個日本兵小跑而過，趙宏偉認出了其中一個是渡邊隊伍里的兵，就想叫他來問一問。這個兵比較好說話，在日本也就是個貧民的兒子，在中國殺了人之后才有了一些做人的自信。

這個兵匆匆忙忙地告訴他，今夜玉山上的新四軍游擊隊又襲擊了江慶縣監(jiān)獄，有人看見一個受傷的瘦小男人逃到了趙家鎮(zhèn)上來。說完，這個兵又提著槍跑了。

趙宏偉在空曠里又站了一會兒，覺得有些無聊，就想要回去了。轉回身，看見秀珍家緊閉著的門，心里又是莫名一小陣感傷。他搖搖頭，想要趕走心里那些沒用的多愁善感。覺得還是以前老秀才說得對，江南的男人都太細膩了，細得都沒了英雄氣。還是燕趙之地多豪杰呀，趙宏偉想。他推開門，心里忽然一個激靈，頓住了。他傻站在那里，額上沁出了汗。他退了兩步，又走了兩步，左右一看，最后，把門一關，向小巷子里走了去。

沒錯，他想到了方遠夢，那個瘦小而慷慨的東北漢子，說他是共產(chǎn)黨，誰都會信。可他以前卻竟然從來沒往這上面想！他小心而急促地走著路，心里七上八下，亂作一團。他也不知自己怎么會突然就想到了方遠夢頭上，他也不知自己現(xiàn)在為何要去找方遠夢，找到了又會怎樣，等等。他現(xiàn)在就像是在被自己的直覺和本能指揮。他要找到方遠夢。日本人說那個人逃到了趙家鎮(zhèn)上，如果那個人真是方遠夢，那么方遠夢此刻除了自己的家，根本無處可去。

臨近方遠夢的家了。路上一片黑暗。這條巷子里沒有路燈，趙宏偉只能憑著微弱的月光和記憶中的經(jīng)驗摸黑前行。他越走越慢，越走越慢。自從降日之后，方遠夢似乎就已和他絕了交，沒有再來找過他一次。他現(xiàn)在去找他，他會怎樣對待他？罵他是狗？扇他耳光？都有可能。他該怎么向他解釋呢？說自己就是因為舍不得一壇酒，所以才當了漢奸？這不是笑話嗎！他趕緊又搖了搖自己的頭。都什么時候了，還想這些亂七八糟的。日本人抓不到人，很快就會開始挨家挨戶地搜查，要快，要快。他趕緊又加快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