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一直像保護自己的眼睛一樣保護著那兩壇狀元紅。每次看到那兩壇狀元紅，他心里都會悲酸不已，悵惘難禁。有時候，他也會后悔當初沒有娶了秀珍。那樣，至少父親在世時，就能和他一起暢飲那兩壇狀元紅了，娘地下有知，也定會欣然而笑。而今，卻什么都完了。只有漫長的人生還沒完，動亂的時局還在亂。

誰也不知道明天究竟會怎樣。誰也不確定明天自己是否還會活在世上。

趙宏偉走在街上，感覺到了一種異樣。走在他前面的人都像是在避開他，而走在他后面的人又都像是在看他。人們的目光敏感、多疑而詭秘，就像一條條荊棘，在他身邊纏繞、舞動。他有些不寒而栗，就像自己突然闖入了一片陌生的森林，而事實上他和他們都或深或淺地相識。終于，他敏感的耳朵聽到了一個后生的議論：“嗨，知道嗎，他當了漢奸了?！边@句話說得略響，好多人都嚇得愣了一愣。后生反應過來，拔腿就跑。其他不相干的人也加快了腳下的步伐，在街道兩旁魚貫來去。只有趙宏偉還愣在原地，仿佛池塘里的一條死魚，又仿佛人喉嚨里的一根魚刺。他不知自己的存在有何意義。天上突然下起了雨。秋深雨涼，趙宏偉無處可藏。

他到現在也沒有想起來，自己那天喝下去的那一口狀元紅究竟是什么味道。他光顧著喝了，居然沒有留意品味酒的味道，他覺得自己真是糟蹋了那一口好酒。珍藏了四十年的一壇寶貝，就這么成了洗地水，他覺得自己已經不需要再有什么想法了。思考就是對于自己的嘲笑，所以他現在已決定如行尸走肉一般地活。生命里除了苦，又哪來的什么香。

秀珍問，宏偉哥，你真的給日本人做事了？

趙宏偉說，是的。

為什么？

不為什么，我就是怕。

怕什么？

你別問了。總之，我現在是漢奸了。對不起，秀珍。

干嗎跟我說對不起？

沒啥。秀珍，你別跟小菊說我是漢奸。

怎么會呢，宏偉哥，你不是漢奸，我知道的。

不，我是。

不，你不是。

趙宏偉突然就哭了起來。他哭得瑟瑟發抖。秀珍愣在那里。趙宏偉轉身跑回了屋里，抱起剩下的那壇狀元紅，想要用力地摔下去，最終卻還是沒能摔。他想起，父親說過的，要考上了狀元，或者娶媳婦的那天，才能開的。他想，蒼天哪。

游擊隊又去縣城里劫獄了。聽說這次游擊隊的死傷比較慘重。趙家鎮上的一些小伙子都有了去參加游擊隊的想法，他們都說，看，人家共產黨多講義氣，這就叫同生共死，值！

入冬了。學校重新開了課。老師不足，日本人就又去強征了一些有文化的人來充當教師。學生不夠，日本人就一家一家去督促。趙家鎮小學總算又是被弄出了一片繁榮的景象來。

但是方遠夢沒有來。從渡邊向外宣布趙宏偉為皇軍效力開始，趙宏偉就沒再見過方遠夢。他也不敢去找他。他哪還有臉見方遠夢呢？算了，還是希望方遠夢遠走高飛吧。別重蹈他的覆轍了。趙宏偉想。中國這么大，已經連一塊太平的地方也沒有了，真是叫人怎么辦哪。

渡邊現在對趙宏偉倒是很有禮貌。用渡邊的話來說，那就是“我們現在是同事”了。雖然趙宏偉深感此話不敢擔當，但還是努力裝出了一副受寵若驚的嘴臉來。渡邊去學校聽趙宏偉講了幾堂課，趙宏偉跟學生們講的是明治維新，渡邊聽后深感滿意，連說“這就是我們帝國培養出來的人才”。雖然趙宏偉現在走在路上有時也會被人丟臭狗屎，但是他想，我盡力了。

渡邊只零零碎碎地會講幾句中國話，是個漢語白癡，但是他對中國的歷史文化卻是頗為了解。他知道三國，知道儒學，還知道李白。他甚至還略懂一些八卦。所以他跟趙宏偉之間也不能說是一點共同語言也沒有。渡邊是在發現趙宏偉會下圍棋之后，才跟趙宏偉熟絡起來的。渡邊是個棋癡，但是水平不高。趙宏偉感到很奇怪，渡邊說他來中國之后一直就沒有碰到過對手。但是趙宏偉第一局就贏了他。他還以為自己會不會遭殃，但是誰知渡邊狼顏大悅，對趙宏偉是贊不絕口，一定要他再陪他下。趙宏偉就只好是舍命陪豺狼。趙宏偉還真就納悶了，日本人的棋藝都這么差，居然能在中國節節勝利。真不知是他們運氣好，還是國軍嫖妓太多弄軟了腰。但是現在想什么都屬多余了。國軍回來，漢奸也是要被一起槍斃的。反正他是完了。

最令趙宏偉傷心的，是小菊現在見了他要躲。趙宏偉知道這不是秀珍教她的。學校里的學生，現在誰不視趙宏偉為賊伙匪類？小菊怕他也是對的。還是離他遠一點的好，趙宏偉想。不然小菊就該被別的孩子欺負了。人就是這樣一種奇怪的動物，總是陣營分明，非友即敵，連小孩子也是這樣。敵人的朋友就是敵人，這就是一條絕妙的真理。這么想著，趙宏偉就又落淚了。他是一直拿小菊當女兒的呀?，F在卻成了這樣。不過也好，不過也好，他哭著想。

晚上做夢，他又夢見了爹和老秀才。爹罵他：你個尿褲子的窩囊廢！老秀才罵他：你個沒出息的吳三桂！趙宏偉哭著嚇醒，大喊：“我不是——”黑夜里，他的聲音是那么可怕，就像狼嚎一樣；這聲音又是那么孤獨，就像曠野里的一簇鬼火。他真怕自己會引來巡邏的日本兵。你就是，他狠狠地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