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趙宏偉莫名地憤怒了。你都在說什么呀！

趙寶貴愣了。旋即，他就將兒子的這個反應理解成了不好意思。哦，是的，這個事情我這個當爹的可能不該這么坦白地跟你說，但是我們老百姓辦事不就圖個干脆明白嗎？不興扭扭捏捏那一套。而且，兒子你放心，秀珍她爹都告訴我了，說秀珍也同意這事，你別擔心！

“我喜歡的不是秀珍！”趙宏偉大聲說，“爹，你們全弄錯了！”

趙寶貴以為自己弄錯了。他的笑還僵在臉上，就像一堆不知該怎么死去的野花。

趙寶貴要趙宏偉再說一遍。趙宏偉就又說了一遍。

趙寶貴開始焦躁。他站起來，來來回回地踱著步。

“那你喜歡的是誰？”趙寶貴問。

“我沒喜歡的?！壁w宏偉說。

“上次問你，你不是這么說的，你說，‘反正是有了喜歡的了’，是不是？”

“我、我是騙你的?！?

“兔崽子，你現在還在騙我呢是不是！”

“我沒有！”

“你真不喜歡秀珍？”

“真不喜歡！”

“——唉！”

趙寶貴重重地坐了下來。臉上的皺紋，縱橫得像一片樹林。

趙宏偉在院里蹲著，心里亂得慌。從王樹忠和秀珍的眼神里，他其實早已看出了一些訊息，但是，他想，他只要一直做像一個大哥的樣子，事情總不至于發展到這一步。但是他想錯了。他總不能去告訴所有人，他喜歡的那個姑娘早已死了，而他決定終身不娶，以示忠貞。大家會當他是傻子的。

趙寶貴后來又找趙宏偉談了一次話。他在確定了趙宏偉心中確實別無他人之后，就勸趙宏偉把秀珍給娶了吧。他說，秀珍這閨女是真不錯的，知根知底，秀外慧中，趙家鎮上，沒有哪家的姑娘比她更好了。但是趙宏偉堅決不肯。他在心里說，心音，你安息吧。趙寶貴說，你快三十了！還要不要讓我抱孫子了！趙宏偉就跪了下來，說，爹，算我不孝，強扭的瓜不甜，你就讓我錯這一次吧。趙寶貴突然就流淚了。趙宏偉走了出去。

兩天后，趙宏偉在秀珍家的后院外，聽到了秀珍隱隱的哭聲。王樹忠在罵她：“都是你，自作多情，把我這張老臉都給丟光了！”趙宏偉心如刀絞。

他不再去秀珍家里幫她干活了。但是比鄰而居，總是要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這一天，趙宏偉不小心，還是又碰到了秀珍。“宏偉哥哥?！彼€是叫他。

“哎。”他應了一聲，躊躇半晌，才說：“秀珍，是你呀?！?

秀珍眼圈忽然就一紅，她輕聲說：“是我，宏偉哥。”

他知道，他不會再叫她妹妹了。他驀然覺得人生好重，重得什么都難免會被壓碎。

秀珍十八歲的時候，王樹忠招了一個上門女婿。小伙子一窮二白，無父無母，但人不錯，又精神又勤快，比趙宏偉強得多。第二年，秀珍便有了小菊。

而變故，就發生在王樹忠給小菊擺滿月酒的那一天。當時趙宏偉已被內定為趙家鎮小學的校長人選。玉山幫的大當家的帶著一批人馬，忽然就來到了王樹忠家里。他們來的目的很簡單，就是要擄了秀珍去做壓寨夫人。此次事件與江湖恩怨無關，完全就是因為玉山幫的大當家的在去年趕集的時候，在人群中多看了秀珍一眼。大當家的去抱秀珍，秀珍不從。秀珍的丈夫上前去拼命，被人一棍打暈。秀珍被綁了起來，丟上了馬背。趙寶貴、趙宏偉、王樹忠一起上前去救，大當家的發了怒。他一槍打在了趙寶貴的肚子上，趙寶貴流血倒地。王樹忠拿了菜刀一瘸一瘸地沖上前，眼看一刀將要劈下，卻被大當家的一槍爆了頭。秀珍尖聲大哭。趙宏偉尿了褲子。大當家的大笑著，踢著趙宏偉。大當家的去親秀珍。秀珍大喊“宏偉哥救我”。趙宏偉突然爬起來，拿過王樹忠手里的刀，就朝大當家的沖了過去。大當家的冷冷一笑，正要朝趙宏偉開槍，突然遠遠的一聲槍響，大當家的倒下了。遠處一大隊人馬殺到。正是為首的那人開槍打了大當家的。大家后來才知道，這是玉山幫的三當家的，大當家的的外甥。兩隊人馬立刻交上了火。三當家的帶著的人多，因此，一場短暫的激戰之后，大當家的帶來的那批人就死的死，投降的投降，全部被制服了。戰斗平息以后，三當家的下馬，看大當家的還沒死透，就又補了兩槍。補槍前，大當家的問為什么。三當家的說，我們都想被招安，就你不想，你說你能不死嗎。殺死了大當家的，三當家的放了秀珍，向大家喊：鄉親們，不要怕，我們是國軍，我們來幫你們剿匪了。

趙寶貴被送到醫館的時候，已經奄奄一息。一番搶救，拖了大半天之后，還是走了。臨走前，不只擔心趙宏偉究竟能否當上校長、送出去的錢會不會白花，還很為趙宏偉的光棍生活感到痛心疾首。趙宏偉除了流淚，什么也不會。最后，趙寶貴無限遺憾地說了一句：“可惜啊，我和你娘，都沒能喝上你的狀元紅。”說完，他就走了。

趙宏偉哭到第二天，才發現，自己的褲襠里，還是滿滿的尿臊味。雖然父親走時沒有說，但是他知道，他的這一尿，讓父親丟盡了最后的老臉。他覺得，自己此生，已不配再喝狀元紅。

趙宏偉最終如愿當上了校長。而秀珍的丈夫此時也已染上了肺癆。趙宏偉用踏實而光彩的工作成績逐漸抹去了他當年尿褲子的一幕。趙家鎮上的大人們教育孩子的時候都會說：你要好好讀書，長大了像趙校長一樣，被縣長表彰。

秀珍的丈夫死后，趙宏偉幫她料理了她丈夫的后事?？此薜脗模X得，自己就是她在這世上除小菊以外最后的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