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18: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最后一年
- (美)約翰·托蘭
- 5626字
- 2021-06-11 16:15:59
序章
1918年元旦,歐洲已在戰火中度過近三個半年頭,瀕臨崩潰。數以百萬計的士兵在戰爭中喪命、傷殘,土地遭到蹂躪,百姓饑寒困頓,流離失所。參戰各方深信自己師出有名,勢不可當。不論協約國還是同盟國,都將戰爭本身視作某種大規模的冒險,以為勝利唾手可得。
然而,天長日久,戰爭陷入了血腥殘酷的僵局。雙方展開激烈的塹壕戰,所得所失不過寸尺之地。比利時、法國、意大利、巴爾干地區、美索不達米亞、巴勒斯坦——各條戰線上,許多國家的士兵不斷犧牲,卻于戰局無補。
前一年的4月,美國意氣風發地加入戰爭,似乎成為了協約國僅存的希望。英國海軍大艦隊(Grand Fleet)司令、海軍元帥大衛·貝蒂(David Beatty)[1]爵士在元旦這天向《紐約時報》(New York Times)發電報稱:“美國必將成為這場世界大戰的決定性因素?!辈贿^,美軍只有區區10萬人,部署在法國;如果潘興(Pershing)[2]將軍能夠順利出師,還會有“至少500萬人”的大部隊趕來。這支戰力比協約國在西線的全部軍隊還多四分之一,而戰爭的勝敗正取決于西線。
美國的確是協約國的希望,但當時英國高層對美軍能否及時趕來拯救戰局持懷疑態度。米爾納勛爵(Lord Milner)[3]是戰時內閣成員之一,他曾表示“我軍勝利的希望微乎其微”。勞合·喬治(Lloyd George)[4]的密友喬治·里德爾爵士(Sir George Riddell)[5]則更加消沉,他在與溫斯頓·丘吉爾共進午餐時曾說:“要是戰爭再持續12個月,別說擊垮德國人了,我們自己就要先垮掉。”丘吉爾曾支持過那場慘敗的加里波利戰役(Gallipoli Campaign)[6],此時仍致力于使公眾淡忘此事,但他沒有失去自己的勇氣——或者說是樂觀:“我們必須戰斗到底,誰知道德國人會在什么時候垮掉?!?/p>
悲觀的論調事出有因。1917年可以稱得上多災多難的一年。災難未必是由于德軍的強大,或許是由于協約國自己的失誤與厄運。首先是在春季,法國將軍羅貝爾·喬治·尼維爾(Robert Georges Nivelle)[7]策劃的那場大型攻勢慘遭挫敗。將軍待人沒什么架子,但為人自負,脾氣暴躁,且缺乏作為高級指揮官的經驗。他滿以為一場摧枯拉朽的攻勢足以帶來勝利,結果卻中了德軍的圈套。德軍悄悄撤回了前線兵力,隨即以炮擊殲滅了行進中的法軍裝甲部隊。陣亡的數字駭人聽聞,法軍中出現了嘩變。為了平息混亂,軍隊高層處死了部分士兵,新任司令亨利·貝當(Henri Pétain)[8]也做出了一些讓步。然而,法軍士氣大受影響,當初拼死抵御德軍入侵的那股勁頭已消失不見。
6月,英國為了結束戰爭,于佛蘭德斯(Flanders)地區獨自發動進攻,從而加劇了協約國的厄運。7日清晨,19枚巨大的地雷——填有將近100萬磅炸藥——同時在伊普爾(Ypres)附近的前線爆炸,拉開了戰役的帷幕。甚至連身處倫敦書房的勞合·喬治,都感受到了遠方傳來的巨響與震動。地雷之后登場的是2330門大炮和榴彈炮,掩護的炮火遮天蔽日。8萬士兵從英軍的戰線展開沖鋒,很快達成了初步目標。然而,初期的勝利不過是假象;三個半月后,漫長的戰役才終于結束。損失是:244897人傷亡;戰果是:推進不足六英里。英軍中怨聲四起,士兵編了不少諷刺的詩歌俚曲,好在沒有發生嘩變。
在1917年這一年里,后方的人們日子也不好過。國內面臨的不僅是德軍的轟炸襲擊,還有U型潛艇的劫掠而導致的缺衣少食。百姓為購買食物排起長隊,許多人投機倒把,囤積居奇,全國上下儼然成風;人們感到神經高度緊張,不過并沒有發生暴動。英國人變得有些暴躁起來,但精神上沒有崩潰,玩笑還是照開不誤。只不過,幽默的背后潛藏著憤憤不平。工人們不滿于自己的生活狀況;中產階級感覺自己一如既往地承受著最沉重的負擔;高層只知爭吵不休,而人們對此已日漸厭煩。
尼維爾慘敗造成了巨大損失,新年伊始的法國仍未恢復元氣。雖然軍隊嘩變已經平息,但法國軍方害怕重蹈覆轍,不敢讓部隊承受太多壓力。于是新的口號應運而生——防御,目標是最大限度地降低傷亡。這種心理不僅狹隘,而且危險;由此心理出發,戰敗主義與不抵抗主義的思潮開始在全國范圍內泛濫。知識分子與資產階級一道,為媾和搖唇鼓舌。法國的大金融家們害怕英國在戰后建立起工業霸權,一部分作家也與他們同憂共患,這其中就包括羅曼·羅蘭(Romain Rolland)與亨利·巴比塞(Henri Barbusse)[9]。還有一群賣國賊,他們在暗處活躍著,希望同德國議和。有個帶點傳奇色彩的冒險分子,名叫波洛(Bolo)[10],他組織了一個龐大的通敵網,甚至連參議員查爾斯·亨伯特(Charles Humbert)[11]也參與其中。9月,波洛與亨伯特被捕,此事加速了潘勒韋(Painlevé)[12]政府的倒臺。
潘勒韋政府的倒臺在11月中旬,接替他上任的是喬治·克列孟梭(Georges Clemenceau)[13]。
克列孟梭是一位社會主義者,曾任蒙馬特市長,并親歷德雷福斯事件[14],于1906年至1909年出任法蘭西第三共和國總理,反德立場鮮明,戰前就提倡加強防御力量。他生性不羈,愛好自由思想,于公于私都有些離經叛道的氣質。當初他在弗吉尼亞州的鄉村學校任教,曾目睹1865年格蘭特(Grant)[15]的部隊進軍里士滿。他娶過一個美國女子。在女人緣這方面,他與那位同秘書公然保持曖昧關系的勞合·喬治不相上下。兩人都是硬漢,如果沒有他們的鐵腕領導,戰爭很有可能以失敗收場。連續幾個月來,克列孟梭投身于反對投降派的運動,盡管遭到包括龐加萊總統(President Poincaré)[16]在內的許多人的憎惡,但還是有眾多愛國者——不論右翼還是左翼——對他表示支持。他的綽號“老虎”名副其實,人盡皆知。對于接任總理一職,克列孟梭表現得信心十足,他的內閣宣言堅毅而簡潔,使聽眾深受震撼??肆忻纤蟊硎?,他會立刻處理掉叛亂分子,“不再允許不抵抗主義泛濫,不再容忍德國玩弄陰謀詭計,不再放縱大大小小的叛國行徑;戰爭,我們唯有戰爭一途”。他每周只召開一次內閣會議,政府的權力實際上已集于其一身。
法國實行了天然氣、電力和煤炭的配給制度,不過總算恢復了秩序,重振了精神。為了節約燃料,電影院、戲院一周只營業三天。巴黎的博物館都歇了業,除了榮軍院(Invalides)[17]里面會展示一些戰利品,弘揚愛國主義精神??Х瑞^和飯店都早早關門,“光明之城[18]”的街道暗無燈火,晚上過了10點就再無人跡。此外還有許多令人煩惱的事,比如蔬菜、奶酪、砂糖以及肉類的短缺,但人們接受了這一切。他們終于得到了一位值得信任的領袖。
法國的盟友意大利,雖然沒嘗到這些痛楚,卻別有一番苦澀。七個星期前,他們的部隊在奧匈帝國的邊界小鎮卡波雷托(Caporetto)慘敗,僅此一役就有275000名意大利軍隊士兵向奧地利投降。意大利也是想方設法重整旗鼓,民眾在兩個人的宣傳下重新聚集起來:一個是詩人鄧南遮(D'Annunzio)[19];另一個是米蘭一個默默無聞的編輯,名叫墨索里尼。
協約國在1917年經受的災難,德國也未能幸免。全世界只注意到英國在佛蘭德斯一敗涂地,普遍忽視了德國的損失也相當慘重。德國的主要盟友——奧匈帝國,倒是在卡波雷托戰果輝煌,但它其實面臨著解體。哈布斯堡王朝已飄搖欲墜,老皇帝弗朗茨·約瑟夫(Franz Josef)[20]于1916年駕崩,繼位的年輕皇帝卡爾(Karl)[21],正密謀通過幾個波旁王族與協約國進行和平談判。
戰爭開始時,德國內部政局穩如磐石,然而1916年與1917年之交那個“饑餓”的冬季,使他們穩定的政局開始瓦解。面對困局,民眾騷動不安,工人們要求政治權利。盡管中間派及左派政黨聯合起來,希望以和平方式解決問題,真正的統治者——德皇與軍方,卻拒絕了他們的請求。俄國三月革命[22]后,情勢變得愈加危急:30萬德國工人受到俄國革命的鼓舞,在柏林、萊比錫舉行了罷工運動。更為可怕的是還出現了兵變,并在部分海軍艦隊之中蔓延開來。
到新年時,英國海軍的封鎖使得糧食、衣物短缺更加嚴重。生活中充斥著代用品:面包由木屑加土豆皮制成,外面裹上一層白堊粉,權當面粉。人們只得以狗和貓(“屋頂兔”)為食,幾乎見不到牛奶和其他肉類。除了那些富家大戶,國民只能一天到晚裹著大衣取暖,并漸漸開始習以為常。
不過,德國軍方領導人仍對勝利充滿信心,因為俄國實際上已經退出戰爭。幾星期前,布爾什維克推翻了克倫斯基(Kerensky)[23]的社會革命黨臨時政府,隨即呼吁德國進行和平談判。首輪談判于布列斯特-立陶夫斯克(Brest-Litovsk)舉行,談判期間,德國提出吞并波羅的海諸國及波蘭;兩國意見尚未達成一致,談判便因除夕的到來而結束。但德國最高司令部的主心骨、軍需總監埃里希·魯登道夫(Erich Ludendorff)[24]相信,幾天后談判重啟時,布爾什維克會簽下這份和平條約。
魯登道夫確信東線80個師中的大部分兵力,將會很快轉移至西線;他打算在西線發動一次大規模進攻,一舉定乾坤。如果順利,那將是德國在戰爭中首次以眾擊寡。在德軍高層看來,他們距離勝利原本只有咫尺之遙,卻總是苦于兵員、火炮及飛機的不足;因此這個計劃足以使他們歡欣鼓舞。陸軍元帥、總參謀長保羅·馮·興登堡(Paul von Hindenburg)[25]寫道,他們三年來苦苦拼搏,終于達成了翹首以盼的目標,“我軍已無后顧之憂,可以轉向西線大展拳腳;現在的任務是全力備戰”。
德軍最高司令部認為,只要計劃順利實施,決定性的勝利就在眼前。因此他們斷定:獅子大開口的時候到了。魯登道夫迅速展開了行動。1918年1月2日,德國御前會議于貝勒維宮(Bellevue Castle)召開,魯登道夫在會上堅決表示,一旦布列斯特-立陶夫斯克和談重啟,他將向俄國提出更加苛刻的和談條件。德皇反對完全吞并波蘭領土,魯登道夫便大發雷霆,毫不掩飾。他甚至聲稱,在他本人參與研討之前,德皇劃定的邊界都不能算作最終方案。此言引起與會者一片嘩然。這位君主一臉愁苦地望向興登堡,企圖得到支持,不料興登堡也贊同他那鐵腕下屬的意見。此外,魯登道夫還堅持認為,布列斯特-立陶夫斯克條約必須盡快簽訂,“以期向西展開攻勢”。
兩天之后,魯登道夫以辭職相威脅,把事態推到了風口浪尖。電報如潮水般向德皇威廉二世涌來,力陳德國不可失去這位軍事天才。更重要的是,興登堡允諾全力支持魯登道夫。事情在1月7日達到高潮:元帥親自向德皇上書,里面的許多詞句都帶有下劃線。這份請愿書像是一道最后通牒,充滿怒火與怨氣,仿佛興登堡是一個校長,正在訓誡一名不守規矩的學生。“魯登道夫將軍和我本人,都對1月2日的事件極度痛心;我等從中認識到,在關乎德意志生死存亡的重大問題上,陛下并不關心我等的意見……我國有自身所需的政治及經濟形勢,為此,打倒西方列強勢在必行?!迸d登堡稱,為了完成這一事業,德皇必須在外交官與最高司令部之間做出抉擇。面對興登堡的犯顏直諫,威廉二世無計可施。如此一來,魯登道夫或許成了最有權勢之人;最高司令部為了一舉解決所有問題,快馬加鞭備戰春季攻勢。而德國,則踏上了一條前途未知、生死未卜的漫漫長路。
【注釋】
[1] 大衛·貝蒂(1871—1936),英國海軍元帥,大艦隊第二任司令。
[2] 約翰·約瑟夫·潘興(1860—1948),美國陸軍將領,1917年4月任美國遠征軍總司令。
[3] 阿爾弗雷德·米爾納(1854—1925),英國政治家,子爵,曾任開普殖民地總督。一戰時加入勞合·喬治的戰時內閣,表現突出。
[4] 大衛·勞合·喬治(1863—1945),英國政治家。1916年,接替因加里波利戰役失利而引咎辭職的赫伯特·阿斯奎斯,出任英國首相,領導戰時內閣。
[5] 喬治·里德爾(1865—1934),英國報業大亨,1908年至1922年間為勞合·喬治提供財務支持。
[6] 加里波利戰役,1915年至1916年發生于土耳其加里波利半島的戰役。該戰役由丘吉爾首倡,試圖憑借英法海軍的力量突破達達尼爾海峽,占領伊斯坦布爾,借以減輕俄國在東線戰場的壓力。但作戰過程并不順利,雙方皆傷亡慘重,最后以協約國軍隊秘密撤退告終。
[7] 羅貝爾·喬治·尼維爾(1856—1924),法國陸軍將領,1916年至1917年任西線法軍總司令。由尼維爾策劃的此次軍事行動又被稱為“尼維爾攻勢”(Nivelle Offensive)。
[8] 亨利·菲利浦·貝當(1856—1951),法國陸軍將領,1917年5月接替尼維爾出任西線法軍總司令,表現突出,被視為英雄式的人物。二戰時出任法國總理,向納粹德國投降,戰后被定為叛國罪。
[9] 亨利·巴比塞(1873—1935),法國作家,共產主義者。一戰時曾入伍,退役后組織了“法蘭西退伍軍人聯合會”。代表作為反戰小說《火線:一個步兵班的日記》。
[10] 波洛·帕夏(1867—1918),原名保羅·波洛,法國人,早年從事過各種職業,游歷各國,獲得財富及“帕夏”的貴族稱號,后成為德國間諜。1918年被判叛國罪,處以槍決。
[11] 查爾斯·亨伯特(1866—1927),法國參議員,早年參軍,退伍后進入新聞界。因波洛叛國案受到軍事法庭審判,最終被無罪釋放。
[12] 保羅·潘勒韋(1863—1933),法國數學家、政治家,1917年、1925年兩度出任法國總理。
[13] 喬治·克列孟梭(1841—1929),法國政治家,早年在美國留學,于1906年至1909年、1917年至1920年兩度出任總理。一戰期間堅持戰斗到底,態度強硬。
[14] 德雷福斯事件,19世紀末法國發生的一起帶有反猶主義色彩的冤案。1894年,法國猶太裔軍官阿爾弗雷德·德雷福斯被懷疑通敵叛國,接受審判并被處以終身流放。在部分有識之士(包括其時活躍于新聞界的克列孟梭)的抗議下,事件得以重新調查,最終于1906年正式為德雷福斯平反昭雪。
[15] 尤利西斯·辛普森·格蘭特(1822—1885),美國將領,在南北戰爭中率領北方軍隊取得勝利,后出任第18任美國總統。弗吉尼亞州的里士滿是南北戰爭中南方政權的“首都”,格蘭特進入里士滿意味著南北戰爭的結束,可謂有著歷史性的意義。
[16] 雷蒙·龐加萊(1860—1934),數學家昂利·龐加萊的堂弟,法國第10任總統。
[17] 榮軍院,法國古建筑,路易十四時期始建,藏有法國各個時期的大量軍事武器陳列品、藝術品。
[18] 光明之城(City of Light),巴黎的別稱,因其為啟蒙時代的文化與教育之都而得名。
[19] 加布里埃爾·鄧南遮(1863—1938),意大利詩人,其詩歌在意大利影響深遠,而其政治立場則頗受爭議。
[20] 弗朗茨·約瑟夫一世(1830—1916),奧地利皇帝,1867年加冕為匈牙利國王,建立奧匈帝國。
[21] 卡爾一世(1887—1922),約瑟夫侄孫,奧匈帝國末代皇帝,其妻為波旁-帕爾馬公主,故能通過波旁王族與協約國和談。
[22] 即俄國“二月革命”,發生時間為公歷1917年3月8日,按照當時俄國通行的儒略歷為1917年2月23日。
[23] 亞歷山大·費奧多羅維奇·克倫斯基(1881—1970),俄國政治家、革命家,率領社會革命黨發動二月革命,推翻沙俄政府,其政權后被列寧領導的十月革命推翻,其人流亡國外。
[24] 埃里?!數堑婪颍?865—1937),德國陸軍將領,一戰期間與上司興登堡共同掌德國軍事大權。
[25] 保羅·馮·興登堡(1847—1934),德國陸軍元帥。一戰期間任總參謀部總參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