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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文人敘事與民間敘事的分野

敘事活動是人類社會中人與人之間交往、溝通的一種基本行為,存在于社會生活的各個維度、各個層面。從敘事活動滿足人類需求的層級著眼,我們可以將其分為日常敘事和藝術敘事。日常敘事主要針對日常物質生活需求,“為日常生活所需、所應用的敘事”,“主要是一種具有實用意義的行為方式,目的在于人際交往”;藝術敘事“是進入精神層次、為滿足人的精神需求和消費而發生的敘事活動”,藝術敘事“既是行為方式,又是一種精神生產,除了用于當下的精神交流,還要形成藝術產品,與更廣泛甚至跨越不同歷史時代的人群去交流”,“與日常敘事的全民性特征不同,藝術敘事的階級性或階層性,要明顯突出得多”。[132]學術界討論的敘事,基本上是指藝術敘事。本文所論及的敘事,也是著眼于藝術敘事。

從敘事活動所借助的媒介著眼,我們可以將其分為口傳敘事和書寫敘事。口傳敘事是人類借助口耳相傳,并輔以表情、姿態和形體動作等手段而進行的敘事活動,既有日常敘事活動,也有藝術敘事活動,可以創造出史詩、神話、故事、傳說、歌謠、曲藝、戲劇等文藝作品。口傳敘事是人類敘事活動的原初形態,也是薪火相傳、綿延不絕的敘事形態,在日常敘事領域居于主導地位,在藝術敘事領域可能也擁有半壁江山。書寫敘事是文字產生后借助書寫而進行的敘事活動,是口傳敘事之后更為精微的一種敘事形態。在古代社會的藝術敘事領域,普通民眾的文藝創造主要依賴口傳敘事,而文人階層的文藝創造則多半訴諸書寫敘事。同時,兩種敘事形態可以并行不悖,并存在相互影響、相互轉化的現象,呈現出互動共生的局面。

就中國古代社會的藝術敘事而言,從敘事活動的審美屬性著眼,并綜合考察敘事主體、內容、話語、方法、受眾等方面情況,我們可以將其分為文人敘事和民間敘事。我們先來梳理一下學界相關論述。2000年,程薔先生在《民間敘事模式與古代戲劇》中作了這樣的分類:

從敘事的主體來看,敘事可分為民間敘事和文人敘事兩大類。民間敘事的敘述者是廣大民眾,基本上用口耳相傳的方式進行傳播;文人敘事的敘述者是各類知識分子,其傳播方式主要是書面的、文字的傳播。所謂民間敘事,一是指民眾的日常敘事,一是指民眾的藝術敘事。民眾在日常生活中,出于生存需要、安全需要,個人在群體中,出于交往的需要,都離不了敘事這一行為方式。而民眾的藝術敘事,則形成民間傳承的種種精神產品,神話、傳說、故事、敘事詩、諺語、民間小戲等等……所謂文人敘事,則包括官方敘事和私人的藝術敘事。官方敘事代表統治的話語權,在中國長期的封建社會里,像官修國史、某些官方行政文書等,即屬此類。私人的藝術敘事,是指文人創作的各種體裁敘事類文學藝術作品。[133]

程先生從敘事主體著眼將敘事分為民間敘事和文人敘事兩類,認為民間敘事的敘述者是廣大民眾,而文人敘事的敘述者是各類知識分子,又指出文人敘事包括官方敘事和私人的藝術敘事。2003年,董乃斌、程薔先生《民間敘事論綱》的敘事分類又略有不同,該篇云:

民間敘事……最基本的概念應是“敘事”,“民間”則是從敘事主體角度對這個概念的限定,除了民間敘事,當然還有與之相對的種種非民間敘事(如文人敘事、官方敘事等等)……民間敘事與文化人的敘事,與統治者所主持、掌握的官方敘事之差異,是有目共睹的,也是眾所周知的。我們所說的民間敘事、文人敘事和官方敘事,都不是他們的日常敘事,而是專指他們的藝術敘事;我們已經注意到并將揭示出它們之間的種種差異。但我們也要指出,它們并非完全絕緣、毫無關系,而是恰恰相反,它們之間存在著非常微妙而復雜的關系。[134]

實際上是從敘事主體著眼將敘事分為民間敘事、文人敘事和官方敘事三類。

比較上述兩種說法,筆者更傾向于程薔先生的文人、民間兩分法。因為所謂的官方敘事,肯定也是由文人來完成的,官方敘事其實只是文人敘事中的一個亞類。另外,針對程先生將敘事兩分為文人、民間的依據,王麗娟博士提出了修正意見,其《論文人敘事與民間敘事——以“連環計”故事為例》指出:

文人敘事與民間敘事中的“文人”和“民間”不是指實際的敘事主體和接受主體,而是指虛擬的敘事主體和接受主體。也就是說,文人作家可以采用民間敘事,民間藝人也可以采用文人敘事;普通民眾可以接受文人敘事文本,文人也可以接受民間敘事文本。作為虛擬的主體,其突出的是文化上的功能和意義。這組概念,更多地應理解為偏正短語,即為文人傳統(方式)的敘事和民間傳統(方式)的敘事,而不是主謂短語,即為文人在進行敘事和民眾在進行敘事。[135]

王博士指出文人敘事與民間敘事中的“文人”和“民間”是虛擬的敘事主體和接受主體,突出的是文化上的功能和意義,頗有見地。王博士的文章還從所敘之事(視角、視域、趣味)和如何敘事(結構、程式、修辭、語言)兩大方面、七大維度提出了文人敘事和民間敘事的區分標準,也是頗為在理。

筆者大致認可王博士關于文人敘事與民間敘事的區分標準,但認為還可進一步完善。王博士指出文人敘事與民間敘事中的“文人”和“民間”是虛擬的敘事主體和接受主體,筆者認為“虛擬”一詞不是特別準確,最好換成“泛化”一詞。通觀文學史,文人敘事文本的敘事主體和接受主體,還是以文人為主,故而不存在“虛擬”一說,但又不局限于文人,因為少數民間藝人也可創作和接受文人意味的敘事文本,此處的“文人”是泛化的文人,是指具有文人意味的敘事者和接受者(包括文人和少數民間藝人)。同理,民間敘事文本的敘事主體和接受主體,還是以普通民眾為主,故而也不存在“虛擬”一說,但又不局限于普通民眾,因為少數文人也可創作和接受民間意味的敘事文本,此處的“民間”是泛化的民間,是指具有民間意味的敘事者和接受者(包括普通民眾和少數文人)。如此一來,筆者認為可以從敘事主體(何人敘事)、敘事內容(敘述何事)、敘事話語(用何敘事)、敘事行為(如何敘事)、文本受眾(為誰敘事)五個維度,綜合考察敘事文本(包括口傳文本和書面文本),然后判斷其審美屬性是文人意味的還是民間意味的,最終確定其是文人敘事還是民間敘事。

概而言之,從敘事活動的審美屬性著眼區分出的文人敘事與民間敘事之別,其實質是文人意味的敘事和民間意味的敘事之別。一般而言,就中國古代社會而論,文人敘事文本的敘事主體大多是文人,內容上相對雅正,話語上主要是書寫敘事且多用文言,方法上講究技巧和創新,受眾也以文人為主;民間敘事文本的敘事主體大多是普通民眾,內容上相對俚俗,話語上主要是使用白話口傳敘事,方法上趨于程式化,受眾也以普通民眾為主。

就敘事文本而言,因為民間敘事多采用口傳敘事的方式,其文本流傳至今者大多已經過了文人記錄、加工、整理甚至纂改的過程,文本中民間敘事的質素已經稀釋甚而改頭換面,這時我們只能依據文本主要的審美屬性判定其是文人敘事還是民間敘事。比如宋元話本,本來是民間敘事文本,但經過書會才人的記錄加工、歷代文人的整理完善,其審美屬性也可能發生變異。如《清平山堂話本》中的《柳耆卿詩酒玩江樓記》,保留了較多的民間意識和俚俗趣味,可謂民間敘事文本。但該故事到了《古今小說》,被深度加工改編成《眾名姬春風吊柳七》,風味大變,其主要的審美屬性已是文人敘事。

值得注意的是,文人敘事與民間敘事之間并非壁壘森嚴,兩者其實是相互滲透、相互轉化、互動共生的。比如三國故事演變中,《三國志平話》和《三分事略》是典型的民間敘事文本,后來經過文人加工、整理、創造而成的《三國演義》已是文人敘事文本,但還保留了若干民間敘事的質素,如人物形象的臉譜化,部分情節的程式化。《三國演義》問世之后,又有民間說唱藝人依據此書敷演成新的平話,于是又形成新的民間敘事文本,而該文本中肯定還保留著若干文人敘事的質素。

還需注意的是,文人敘事與民間敘事的部分主體存在交叉重合的現象,這集中地體現在下層文人身上。中國古代的下層文人大多是未登第、未入仕的落魄文人,他們往往既有傳統文人的追求和抱負,又深諳下層民眾的心理和趣味,故而其創作或加工整理的敘事文本往往可雅可俗、雅俗混雜。比如宋代布衣文人秦醇,其創作的《譚意歌》刻畫有情有義、自尊自立的義妓形象,透露出強烈的文人意識,可謂文人敘事;而其創作的《驪山記》《溫泉記》《趙飛燕別傳》寫宮闈艷情,部分敘事低俗鄙陋,又散發出較濃的民間趣味,可謂民間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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