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雅俗際會:宋代話本與文言小說共生關系研究
- 李建軍
- 2190字
- 2021-06-11 16:48:45
(二)從諸子之末到史書之余
“小說”一詞在南朝梁武帝時期,在原有“小道之說”的內涵之外,又衍生出“野史傳說”的義項,這是從殷蕓編輯《小說》發軔的。[83]劉知幾《史通·雜說中》云:“劉敬昇《異苑》稱晉武庫失火,漢高祖斬蛇劍穿屋而飛,其言不經。致梁武帝令殷蕓編諸《小說》。”[84]姚振宗《隋書·經籍志考證》稱:“案此殆是梁武作《通史》時事,凡此不經之說為《通史》所不取者,皆令殷蕓別集為《小說》,是此《小說》因《通史》而作,猶《通史》之外乘也。”[85]殷蕓奉梁武帝之命,將《通史》所不取的“不經之說”匯編成書,取名“小說”。
“小說”本義是“小道之說”,是論說“小道”的說理性文字,而殷蕓所編素材大部分應該是正史(《通史》)所不取的野史傳說等敘述性文字,性質本來不同,那么殷蕓為何要“張冠李戴”呢?可能兩者有共同性,《漢志》云“小說”乃“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的“小道之說”,這與“不經之說”的野史傳說,雖有說理性文字與敘述性文字的區別,但在“非正統”“非主流”“不經”這一點上若合符契,故而殷蕓大膽借用“小說”一詞以名其書,從而賦予“小說”一詞以新的內涵,使該詞衍生出新的義項。
借用“小說”一詞指稱正史之外的野史、傳說,殷蕓開創的這個先例得到了唐人的積極響應。李延壽《北史》卷一○○《序傳》云:“然北朝自魏以還,南朝從宋以降,運行迭變,時俗污隆,代有載筆,人多好事,考之篇目,史牒不少,互陳聞見,同異甚多。而小說短書,易為湮落,脫或殘滅,求勘無所。”[86]其中的“小說短書”當指北魏、劉宋以降“互陳見聞”的雜史、雜傳之書。劉知幾《史通·雜述》云:“是知偏記小說,自成一家。而能與正史參行,其所由來尚矣。爰及近古,斯道漸煩。史氏流別,殊途并騖。”[87]將“偏記小說”列入史氏之流,且與“正史”相對,可見劉氏視“偏記小說”為正史之外的史書類著述。劉餗《隋唐嘉話自序》云:“余自髫丱之年,便多聞往說,不足備之大典,故系之小說之末。”[88]此處“小說”顯然指“不足備之大典(正史)”的野史傳說。從上述例證可知,到唐代以“小說”之名指稱正史之外的野史傳說已成風習。
從魏晉南北朝到隋唐時期,人們逐漸將有別于正史的野史傳說視為“小說”,應該與這段時期史書的迅猛發展、“正”“野”分流以及史學理論的孕育成熟息息相關。漢末以降,私家撰述蜂起,史籍大量涌現,正如《隋書·經籍志》“雜史”類“小序”所云:“靈、獻之世,天下大亂,史官失其常守。博達之士,愍其廢絕,各記聞見,以備遺亡。是后群才景慕,作者甚眾。”[89]這些史籍良莠不齊,雜史雜傳、野史傳說錯出其間。史學家和學者面對這些紛繁龐雜的史籍,開始進行甄別和清理。他們以“實錄”“勸懲”“雅正”等正統的著史之道為準繩,對雜史雜傳、野史傳說中的穿鑿、訛濫、怪誕進行了批評。如劉勰《文心雕龍·史傳》批評某些雜史雜傳云:“蓋文疑則闕,貴信史也。然俗皆愛奇,莫顧實理。傳聞而欲偉其事,錄遠而欲詳其跡,于是棄同即異,穿鑿傍說,舊史所無,我書則傳,此訛濫之本源,而述遠之巨蠹也。”[90]又如《隋書·經籍志》“雜史”類“小序”批評雜史云:“自后漢已來,學者多鈔撮舊史,自為一書,或起自人皇,或斷之近代,亦各其志,而體制不經。又有委巷之說,迂怪妄誕,真虛莫測。”[91]這些批評實際上是將雜史雜傳、野史傳說與傳統正史進行了“正”“野”分流。唐代史學發達,劉知幾《史通》的問世標志著史學理論的發展成熟。該書《雜述》篇對有別于正史的偏記小說(一曰偏紀,二曰小錄,三曰逸事,四曰瑣言,五曰郡書,六曰家史,七曰別傳,八曰雜記,九曰地理書,十曰都邑簿)條分縷析,既批評了其中的“瑣碎”“叢殘”“鄙樸”“真偽不別,是非相亂”,又部分肯定了這些史籍的參考價值。[92]以劉知幾為代表的史學家將雜史雜傳、野史傳說視為“偏記小說”,帶有批評之意,這是在清理門戶,但對“小說”而言,卻因被借用來鄙稱野史傳說而得以廁身史書之末。
宋代學者繼承了唐人將野史傳說視為“小說”的作法,并通過史志目錄安排將其定型。司馬光撰《資治通鑒》,坦言“遍閱舊史,旁采小說”[93],甚而認為“實錄、正史未必皆可據,雜史、小說未必皆無憑”[94],將小說視為對正史的補充。陸游《老學庵筆記》云:“《隋唐嘉話》云:‘崔日知恨不居八座。及為太常卿,于廳事后起一樓,正與尚書省相望,時號“崔公望省樓”。’又小說載:御史久次不得為郎者,道過南宮,輒回首望之,俗號‘拗項橋’。如此之類,猶是謗語。”[95]其中的“小說”也是指有別于正史的野史筆記。宋人所編史志目錄中,歐陽修等人所編《新唐書·藝文志》頗可注意。該志將前志歸屬于雜史雜傳的荒誕不經的野史、傳說、筆記等大量文章書籍改隸小說類,同時該志小說類也著錄了《誡子拾遺》《家范》《猗犴子》等“小道之說”性質的雜書,可見宋人認為“小說”既應包括野史傳說,也應包括“小道之說”。只是這兩類的比重是前者愈多而蔚為大國、后者漸少而變為附庸。《新唐書·藝文志》“小說類”的目錄安排被后世史家和學者繼承,“至此,‘小說’指‘正史之外的野史、傳說’成為中國傳統文言小說觀的主體和主流”[96],同時,“將‘小說’視為有別于正史的野史、傳說直接促成了中國古代小說‘史之余’觀念的形成和發展,故‘補史’是中國古代小說一個重要的價值功能,也是促成中國古代小說發展繁榮的一個重要因素”[97]。如明代笑花主人《今古奇觀序》直截了當地指出:“小說者,正史之余也。”[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