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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水天浮

  • 步虛記
  • 知夏
  • 10213字
  • 2021-06-10 10:31:26

天有不測風(fēng)云,方家人無論如何沒想到這句話竟然應(yīng)到了剛出嫁沒幾年的三小姐德嫻身上。九姨太這句話簡直如驚雷一般,五奶奶顫聲問道,“這是什么時候的事?”二夫人忽然道,“今兒太陽毒,叫人把外面的涼棚放下來遮遮陰。”

這是要下人都回避的意思,廳中伺候的仆人們魚貫而出,便聽九姨太嘆氣道,“說是昨天夜里的事,孫家先發(fā)了電報,又連夜遣了人趕來報信。今日報信的人和電報局的人一起來了,應(yīng)該是確定無疑的事了。”頤清不敢相信,“這怎么會,三小姐這樣年輕,今年還不到二十五啊。”

五奶奶與這個大姑子情誼最好,中午還指著她回來解救自己,聽了這個噩耗頓時捂住了面,哀哀地哭了起來,九姨太急道,“這會兒可不是哭的時候。六姐姐一聽到這信兒就厥過去了,五爺又不在家,五奶奶,您可得撐住了。”方弢庵面色不知有多難看,此時才發(fā)話道,“先叫個大夫去瞧瞧,醒過來沒有。”九姨太忙攙扶著哭成淚人似的五奶奶去瞧六姨太了。

四奶奶眨了眨眼,小聲問道,“消息會不會有誤?三小姐是真沒了?還是弄錯了?”

二夫人擦著眼角道,“報信的人就在外面,要不再叫進來詳細問一問吧?”瞧著方弢庵不說話,二夫人使了個眼色,便有人引著那報信的孫家仆人進來。

那仆人一進門,便叩頭如搗蒜,“老大人萬福金安,夫人奶奶們?nèi)f福金安,小的是奉我們老太爺和大爺?shù)男牛葐柪洗笕税埠谩边@報信的人顛三倒四,只顧說著請安的話,德雅早哭紅了眼,呵斥道,“誰要你說這些,還不快說說我三姐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們家二奶奶……哦不……是府上三姑奶奶,前陣子身子一直不好,二爺請了幾個大夫去瞧病,吃藥吃了小半個月了。昨兒夜里,聽說二奶奶突然咳了血,是戌時沒了的……”

德雅頭一個表示不信,邊哭邊問道,“我三姐在家可沒什么病癥的,這是什么病,怎么走得這樣急?”那仆人只咬定了說是急癥。頤清卻抓住了他話里的漏洞,“照你說的既是吃藥吃了小半個月了,怎么又成了急癥?府上難道沒請大夫,沒個準(zhǔn)備?”

那孫家仆人哪里說得出經(jīng)過,德雅又逼問了幾句,他便哭喪著臉說了實話,“小的是在孫家老宅里伺候的,也沒和二奶奶見過幾次面。咱們二爺和二奶奶是住在外頭的,昨晚二爺往老宅里報了喪,老太爺便差遣小的來了,小的也不知道這里面的事……”眼見得方弢庵臉色越來越難看,二夫人使了個眼色,便讓人領(lǐng)了那孫家仆人下去。

一時間廳里靜得連針落之聲都聽得到,眾人目光都望向了方弢庵。德雅啞著嗓子哭道,“爸爸,三姐死得蹊蹺。”五姨太也道,“既是病了這么些時,就該早點送個信到家里來,從京里派個大夫去瞧瞧呀。”四奶奶也出起了主意,“要不派人去孫家看看,到底是怎么個情形。”

二夫人瞧了瞧方弢庵的臉色,沉吟道,“若要派人去,論理五房的去最合適。只是老五還在金陵,怕是趕不及。老五家的倒是能去,但是老五家的年紀(jì)輕,恐怕沒見過這樣的場面……”她頓了頓,目光往四奶奶身上一瞥,四奶奶似是得了鼓勵,忙把腰桿挺直了,二夫人便道,“四少如今管著開灤礦務(wù)局,離得也近,不如叫四少去一趟。”德雅伏在方弢庵的膝上大哭道,“爸爸,讓我也去,我要去看三姐。”

方弢庵面色微變,訓(xùn)斥道,“胡鬧,你當(dāng)這是小孩子能去的?”二夫人也勸道,“四丫頭,這不是去探看你三姐姐,她人已經(jīng)不在了……”

“都不要說了,”方弢庵截住了她的話頭,果斷說道,“讓老六去。”四奶奶臉色一僵,只聽二夫人柔聲道,“六少是外男,內(nèi)眷應(yīng)酬起來多有不便,還是得有個女眷同去才好。”說著她的目光看向了頤清,頓了頓道,“讓三奶奶一同去吧,遇到了孫家的女眷也好應(yīng)酬。”方弢庵點點頭,“你安排就好,讓老三媳婦和老六一同去吧。”

一輛黑色的老佛來轎車靜靜地等在大門外,后座的車窗上掛著白緞的簾子,頤清坐在車上心神不寧,她腦海中滿是出門前二夫人的叮囑。就在半個時辰前,二夫人將她叫到了房里,沒想到四奶奶也在里面陪著,瞧見頤清進來,二夫人還沒發(fā)話,四奶奶倒先開了口,似笑非笑道,“這次三嫂是欽差大臣了。”

二夫人擺擺手,吩咐頤清坐下,“今兒指派了三奶奶與六少一同去孫家,三奶奶可知道老爺?shù)囊黄嘈模俊鳖U清心念一動,低頭道,“兒媳愚笨。”二夫人端起茶盞,呷了口香片,“四奶奶,你來說說看。”

四奶奶去不成天津,心里到底是有點不痛快的,她不屑地瞥了頤清一眼,“孫老爺子先前做過直隸總督,孫家在津門經(jīng)營三代,爸爸當(dāng)年在津門練兵,也多仰仗孫家助力,幾代通家之好,才結(jié)下了這門姻親。”

二夫人微微頜首,側(cè)目瞧見頤清始終垂著頭一聲不吭,她便緩緩道,“如今孫家雖不掌事了,但天津的督軍仍是孫老爺子的門生,天津官場上也多是孫家的故舊。”四奶奶補充道,“要不爸爸當(dāng)初怎么會應(yīng)允三妹嫁入孫家,便有拉攏孫家之意。”二夫人咳嗽兩聲,接過她的話道,“那也是孫家姑爺年少有為、英武過人,又是這樣的家世人品,才得老爺看重,允了這門親事。”頤清心里雪亮,點了點頭,“兒媳明白了。”

“人死不能復(fù)生,”二夫人頓了頓,又道,“六少如今是最得老爺看中的,他到底年紀(jì)輕,性子急,你是他三嫂,凡事要多規(guī)勸他幾句,出門別惹出什么亂子來。”二夫人叮囑完這幾句,別的倒未多說什么,上下打量她半晌,見她穿得素凈,便從腕子上取下兩只翡翠麻花鐲子替她帶上,“帶著喪事在身上,素凈些也好,只是也別叫人小瞧了。”頤清臉上發(fā)紅,忙說道,“兒媳屋里還有首飾,這就去取來帶上。”二夫人笑道,“咱們娘倆就住在一處,還講這些虛禮做什么。”說著便讓人從外頭提了兩只皮箱子,又囑托了幾句,叫她一同帶上。

頤清在車上等了一炷香的功夫,只聽一聲輕響,車門被拉開了,便見徵端上了車。他今日換了一身戎裝,衣襟上掛著一朵白絨花,雙目都是通紅,顯然是剛得了消息從衙門里趕回來的。頤清輕輕喚了聲,“六弟。”徵端卻沒應(yīng)聲,只對她一點頭,便算是招呼過了。

又隔了片刻,卻見徐遠生徑直上來開車。徵端有些訝異,又看左右,“怎么是你來了?”須知徐遠生是方弢庵的侍衛(wèi)武官,從來都是不離半步的,徐遠生躬身道,“從今日起,屬下便是六少的副官了。”徵端初是訝異,想想那日唐穆崧說要建將軍府的話,又明白過來,心下喟嘆一聲,“委屈你了。”

一路無話,車行到豐臺車站,日益偏西。從京師往天津總站的是隔日發(fā)一班列車,但今日事情從急,京奉路局長官高毅緊急調(diào)撥了一班列車過來。此時高毅就等在車站邊,抬手敬禮道,“末將見過六少。”

徵端與他熟識多年,擺手道,“一同上車吧。”

眾人到了車上,卻見高毅專門安排了一整列車廂布置成了雅座,里面綴了黃絨布的窗簾,灰色的大理石桌上鋪著整潔的白桌布,桌上還放了個锃亮的玻璃水晶花瓶,里面插了一束鮮花。徵端自行在窗邊坐下了,轉(zhuǎn)頭瞥見頤清帶了三只皮箱,不由冷聲道,“不過去幾天罷了。”頤清面一紅,也不肯當(dāng)眾分辨,反倒是徐遠生替她解圍,“少奶奶難得出趟門,東西是得多備些。”說著便忙前忙后幫頤清安置行李。

頤清剛剛站定,忽聽站臺上三聲巨響,頤清未有防備,嚇得險些跌倒,徵端離她最近,一搭手便挽住了她。只見頤清驚得花容失色,倒是有些好笑,“這是禮炮,你沒聽過嗎?”頤清輕輕地撫了撫胸口,說道,“老天爺,怎么這么大的動靜?”徵端松開了手,在她對面坐下了,卻又不言語了。

兩人還是頭一次單獨相對,頤清撿了個空沙發(fā)坐下來,想著家里素來傳說六少冷面冷心,倒是名不虛傳,只是這幾日同行,總不能一直不說話,便有意找話道,“聽說往津門去的車隔日才發(fā)一班的,想不到今兒正巧還能趕上。”

徵端依舊不應(yīng)聲,還是徐遠生瞧著場面尷尬,說道,“這是從前老太后專用的列車,一直閑擱著,今日臨時調(diào)過來使用,一應(yīng)都是現(xiàn)成的。”

徵端有些不滿的瞧了他一眼,“聒噪什么,這一路還不得清凈了。”徐遠生不敢再接話,便退到隔壁去了。頤清吐了吐舌頭,趕忙摸出一本書,閑著翻看起來。

高毅是極有眼色的,早將一干隨行的人都安置在隔壁的車廂里,另有照料不說。這邊頤清和徵端處,只留了兩名得力的男仆服侍。兩人在車上用過飯,那男仆按照西人的習(xí)慣,為他們各斟了一杯白葡萄酒,便托著盤子退了出去。

眼見得窗外天色越來越暗,列車駛離京畿,景色也逐漸荒蕪起來。頤清收回目光,兩眼盯著書頁,心下卻思緒萬分,忽聽徵端問道,“你看的什么書?”

頤清怔了怔,這才明白問的是自己,趕忙把書合了起來,老實答道,“《孽海花》。”徵端點點頭,“這是常熟曾孟樸寫的,沒有寫完吧。”

“只寫了二十二回,”難得這人竟主動起了談性,頤清頓有一種受寵若驚之感,忙道,“聽說還要續(xù)作的,也不知何時能作完。”

徵端卻想起在五哥的書房里,也是看到過這本書的,面色陡然冷了下來,冠玉一樣的臉龐上一點笑意也沒有,劍眉微微上挑,卻帶著一點不悅的神情。頤清向來是有些怕他的,不知道自己哪句話說錯了,忙補道,“這書是五弟妹借我的,要是不妥當(dāng),我就還回去。”

“是五嫂的書?”徵端想了想,面色緩和了一些,自覺也是多心了,便簡促道,“那就不必了。”

頤清愣了愣神,覺得再看書也不太禮貌,不由偷偷覷了對面人一眼,心中不由納罕,這樣年輕的一位少爺,又出落得一表人才,怎會有那樣重的煞氣和聲名。

正胡思亂想,徵端忽然問道,“你出來時,可有人吩咐過你什么?”頤清心下又是驚訝又是佩服,“六少怎么知道的?”徵端卻盯著她不做聲。被他目光所迫,頤清只得指了指那幾只皮箱,老實道,“那兩只箱子里的東西是二夫人讓我?guī)Ыo孫家老太太的。”

徵端“唔”了一聲,合上了眼閉目養(yǎng)神。頤清忽覺得有些泄氣,自己好歹是他三嫂,何必這樣怕他。她想起奶娘的話,奶娘總說自己活得太謹(jǐn)小慎微了,心里害怕被人責(zé)怪,才會處處束手束腳,沒有一點少奶奶的樣子。

越這么想,她心里便愈發(fā)覺得委屈,就像這一趟差事她也是不想去的,可她就是沒膽子說出來。其實她也看得出來,四奶奶是很想去的,只怕還會因此記恨自己。可老爺和二夫人偏偏點了她,又與這樣一位冷面冷心的六少同行,她既拘束又惶恐,不自在極了,不由想起六年前第一次見到這位六少的情形。

那是丁未年,民間慣愛把五行套用在風(fēng)水上,這一年正好應(yīng)了水運,老話里說最不太平的年份。那年剛出了正月,大嫂新添了個小侄兒,可和她感情最好的侄女大丫兒染了疫癥夭折了,她在家里哭腫了眼睛,又病了一場。外頭更不太平,起初是南方廣州等地頻發(fā)暴亂,到了七月里,江浙大雨成災(zāi),后來又發(fā)生了饑民搶糧的事,父親擔(dān)心不過,便提前把送她到京里去成婚。

那會父親身子也不大好了,她哭著不肯走,可父親說了,這次要是不去,日后還不知道是個什么光景,只怕方家會變卦。她心想變卦就變卦,本也不想離開家的。可面對著鬢發(fā)花白的父親,這話咽了咽還是沒有出口,從家里先坐了一夜的船,到了錢塘江碼頭,在杭州的外婆家歇了兩日,大舅舅正好要去金陵公干,送她坐火車先到上海,又到江寧。在江寧買了船票過江到了浦口,又乘了四日的火車才到了京師。如此一路折騰了小半個月,等到京里時,她瘦了四五斤,陪她北上的奶娘直嘆氣,“姑娘這次可真瘦脫相了,出嫁穿衣裳也不好看啊。”

從正陽門車站出來,接她的就是三小姐德嫻,后面跟著五少和六少。她頭一個便瞧見了六少,因為他個子最高,人又瘦,站在那兒就像老家晾衣的青竹竿。

往事回想到這里,頤清不由往六少那里瞥了一眼,忽然發(fā)現(xiàn)他也正看向自己,嚇得她慌忙低下頭,唯恐被他瞧出了自己的小心思。許是這四目相對的一瞬,徵端的面色倒緩和了些,“若是累了,就去后面躺一躺,后頭還有歇息的隔間。”頤清忙道,“我不困的,只是在想見了孫家,該怎么說?”

徵端輕輕搖晃手中的玻璃酒杯,慢慢說道,“你應(yīng)該問,孫家見了我們,該怎么說。”頤清想起德嫻往日里灑脫利落的模樣,心下又是一酸,“三小姐那么個能干人,就這么去了。我到現(xiàn)在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徵端往后靠了靠,面上顯出一種壓抑的悲傷,“我們家女孩兒少,大姐是過繼來的,也比我們大得多。二姐走得早,三姐打小就膽大,太太老說她拴不住,準(zhǔn)是投錯了胎。三姐小時候個兒也高,雖然比五哥小一歲,可她在我們這群孩子里卻是個孩子頭,常帶著我們爬高竄低,性子比男孩子還要野些。”很少聽到六少說這么多話,頤清小心翼翼地接話道,“三小姐是個爽利的人,卻想不到,她竟是最先走的。”

“三姐從小少病少災(zāi),身子也比別人壯,”徵端冷哼道,“她若真是得病去的,倒就罷了。可若是有人害了她,我絕不饒他們。”他說著雙手攥成了拳頭,顯然內(nèi)心是極其憤怒的。頤清嘆了口氣,想起二夫人與四奶奶的話,卻有些猶豫沒有說出口。徵端嘴角抽起一抹譏意,“怎么,你害怕了?這時候送你回去,還來得及。”

“不是害怕,”頤清輕聲道,“我只是想起了臨出門時二夫人和四弟妹交代的幾句話。”徵端望定了她,“她們說什么了?”頤清撿了其中關(guān)鍵的幾句說了,徵端越聽臉色越黑,冷聲道,“她們竟打的這樣的主意。人命關(guān)天的事,卻被她們說得輕描淡寫,難不成竟讓咱們稀里糊涂揭過了?那是想也不要想的。”

頤清心里認同,點頭道,“若是自家人不為三小姐討還公道,還能指著誰?六弟如有什么不方便問的,需要我去問,只管交由我去辦。我是女眷,只怕問起話來也容易些,倒不必上來就得罪了他們。”徵端瞧著她的目光頗有些不同了,“孫家在天津十分有勢力,你不害怕?”

頤清重重地搖了搖頭,“我不怕,若是還能為三小姐做點事,讓我上刀山下火海我都不怕。”徵端嗤的笑出聲道,“放禮炮都怕,這會兒倒膽大了?”頤清面上有些發(fā)紅,分辯道,“我不是怕放炮,是剛才沒有防備,嚇了一跳。”

徵端點了點頭,“一會兒到了天津,還有這么三聲。你不要怕,這是放給孫家聽的,也叫他們醒醒神吧。”頤清鼓起了勇氣,也將雙手握了拳頭,“決不能教他們欺負了三小姐。”

“你若真有心,到了孫家,真有一件事可以做。”徵端雙目一閃,好似重新打量了她片刻,低聲說了幾句話。頤清將信將疑,“這樣真能成嗎?”徵端握緊的拳頭慢慢松開,嘴角微微吊起,“成與不成,總要試一試才知道。”

車廂內(nèi)的電汽燈漸漸暗了下去,頤清忙了一日,終覺得有些困意,便伏在桌上漸漸睡了。徵端瞧著她睡熟,忽然想起過了世的三哥,不免有些感慨。

那還是六年前的時候,剛過完年,父親就得了程家老爺?shù)男牛统填U清來京與三哥完婚。徵端記得很清楚,就是收到信那天,三哥生平頭一次頂撞了父親,原來他早有了意中人何疏影,執(zhí)意不肯與程家完婚。父親最守信諾,氣得不輕,便將三哥拘在家中,不許他出去。

程頤清到京那日,三少仍關(guān)著禁閉。太太急得沒法子,便命五哥帶著三姐和他去車站接人,在路上姐弟三個便商量著,等到了車站,要將實情告訴程家姑娘,勸她自行回去,也解了三哥的麻煩。可真見了面,卻見是個一臉病容的瘦弱姑娘,身邊只跟著個不抵用的老媽子。五哥頭一個便起了憐香惜玉之心,只說三哥有事沒來,便連三姐也軟了心腸,陪著五哥一道撒謊。徵端打心里是不贊同的,這種事早決斷才好,拖得越久,只怕越麻煩。但有哥哥姊姊做主,徵端哪有說話的余地。

如今徵端瞧著熟睡中的頤清,望著她略顯蒼白的臉頰,微微顫抖的睫毛,忽然想,若是三哥真的見到了她,見到這樣清麗如畫的江南佳人,會不會心動?是否還會那樣堅決的抗婚?他腦中剛涌出這個念頭,很快便覺得荒謬。

他是見過何疏影的,那是個與三姐相似的新時代女子。何疏影出生在日本,在東洋的女子學(xué)堂里念過書,回國后剪了齊耳的短發(fā),穿著西人女子的騎馬洋裝,眉不描而黛,唇不點而朱。她生氣勃勃,像一輪旭日,耀得人睜不開眼。他有一次在六國飯店見到了三哥與何疏影,他們是有著共同理想的伴侶,彼此間的感情堅定不移,早超越了生死的界限。徵端自詡是個直覺超卓的人,當(dāng)時便覺得這樁事拖下去要出大麻煩,后來發(fā)生的事也印證了他的判斷。

也怪五哥口風(fēng)不緊,大哥大嫂從他口中問出了蹊蹺,才知道何疏影竟是處處與方弢庵作對的立憲派首腦何至道的女兒。三哥是大太太的獨子,愛若眼珠子一般,父母早對他寄予了厚望。而方何兩家政見不同,勢如水火,怎可結(jié)親?再加上大太太為人方正古板,聽得這個消息便將兒子關(guān)了起來,絕不允許他提悔婚二字。

大哥悄悄派人去打聽何家的消息,卻聽說何家更加堅決,何至道竟將女兒送回日本,亦不允她和方三少再見面。

這邊還不知情的三哥仍以絕食抗議,過了大概四五日,一直照顧三哥長大的三姨太悄悄開了門,告訴了三哥何疏影已經(jīng)被送回日本了。三哥癡情若此,竟要追到東瀛去了,再后來他們乘坐的輪船在海上遇險,兩人雙雙罹難,連尸骨也難找回。

聽到三哥死訊的時候,大太太難過的吃不下飯,他去大太太屋里問安的時候,只見程頤清竟然一身縞素地跪在屋里,原來她發(fā)了誓,要捧著三哥的遺像成親。大太太感念她的一片誠心,便叫五少替著拜了堂。

白事與紅事一起辦,別說是徵端了,就連德嫻和五少也覺得瘆得慌。但五少的傷心另有一層緣由,偏偏大太太還指了他去拜堂,這就更叫他哀莫大于心死。徵端冷眼瞧著五少任由人打扮成新郎官的樣子,沒少暗罵他懦弱,那會兒德嫻還沒出嫁,也是瞧出了點端倪的,私下嘆氣道,“你別怪五哥,他心里怎么想,有什么用呢。命中該有的就有,命中不該有的,強掙也掙不來。”徵端不服氣,“如何掙不來?若我是五哥,便去向太太求了,太太不應(yīng),我就不起。”德嫻聽了直笑,“孩子話,這種事哪有耍賴耍得來的。”徵端瞧著正在拜堂的兩人,心情十分矛盾,“女人真是禍水,五哥若是和三哥一樣,情關(guān)難過怎么辦?”

“什么禍水,你胡謅什么,”德嫻沒好氣地點了點他的額頭,“五哥和三哥不一樣,他可不是什么癡情種子。”徵端卻不以為然,他看得出五哥看程頤清的眼神,與三哥瞧何疏影一模一樣,他已經(jīng)沒了一個哥哥,不能再沒一個了。對于程頤清,便如當(dāng)年的何疏影一樣,徵端始終是有幾分戒備與抵觸的。

窗外一片漆黑,只有道旁茂密的樹木濃墨的影子。徵端摸出了金絲懷表,看到兩根針在羅馬數(shù)字Ⅻ處交會,忽然想起今日是立秋。這時節(jié)還在中伏,但北方的夜里已有點涼了,他又想起三姐德嫻正好是子時生的,聽太太講,子時又分早子時與夜子時,德嫻就是夜子時生的,這樣的命格殺氣重,所以三丫頭是投錯了胎,本來該是個男孩兒的。從前不覺得什么,如今回想起這些話來,倒覺得唏噓得緊。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只聽汽笛轟鳴,火車猛地抖了一下,這才剎住。頤清迷迷糊糊地醒了過來,“什么時辰了?”

“回三奶奶的話,”徐遠生道,“剛過子時,天津馬上要到了。”頤清很快回過神來,趕忙坐直了身子,又從隨身帶的繡花手包中摸出一面小巧玲瓏的鎏金圓鏡,往鏡中照了照,輕輕整了整鬢發(fā)。徵端瞧在眼里,越發(fā)覺得不耐煩,便站起身來,徑直往車門口走去。頤清趕緊跟了上去,徐遠生幫她提著三只皮箱子,她有些不好意思,忙接過一只,“我自己來。”徐遠生笑了笑,“三奶奶,不礙事的。”

站臺上早候了許多人,直隸的軍政要員皆來了,頤清退在一旁,不由暗自打量。只見為首的正是方家的姑爺孫景林,大半年前過年的時候還見過的,只見他個子甚高,衣衫鮮亮,可看上去消瘦了不少,面上浮紅,顯然是酒色淘壞了身子,忽然三聲禮炮響,孫景林沒有防備,嚇得一個踉蹌,幸好他身邊站著一個中年漢子,一把扶住了他。頤清留神去看,卻見這人臉色棗紅,目光炯炯,衣甲綬帶齊整,舉止間頗見干練穩(wěn)重。徵端也不瞧孫景林一眼,只與這中年人拱手道,“陳督軍安好。”頤清恍然大悟,想必此人正是如今的直隸督軍陳秉鈞。

孫景林面上難堪,主動上前招呼,“六弟,別來無恙。”

徵端仰頭似笑非笑的望向他,“呀,適才天黑沒瞧清,這不是我三姐夫嗎,怎么也來了?”

眾人都知他是明知故問,可誰敢惹這素有魔王稱號的方六少,眾人心里都是一緊。再看孫景林瞠目結(jié)舌,支支吾吾半天沒接上話,偏偏徵端有意為難他,握住孫景林的手連搖了數(shù)下,“我三姐可好,怎么不一同來?”他暗暗使了力,孫景林哪里受得住,呼了一聲痛,忙抽手不迭。徵端猙獰地盯住他,咬牙笑著,“三姐夫,我三姐在哪兒呢?”陳秉鈞心知不妙,陪著笑上前拉開二人,“六少莫急,既然都到了,還是從長計議才是。”

孫景林一邊揉著手一邊往后退縮道,“六弟來的匆忙,可能還沒有收到消息,德嫻昨晚上生了急病,已經(jīng)去了。”

“瞧在三姐的面上,才叫你一聲姐夫,”徵端勃然作色,一口唾沫唾在地上,“你算是個什么東西?我三姐無病無災(zāi)的,你竟敢空口白牙咒她?”他說著松了松袖口,撩起兩個袖子,獰笑著往前一步,盯著孫景林道,“你遮莫是吃多了酒昏了頭了吧。”見他舉起拳頭,孫景林剛才已經(jīng)吃過他的苦頭,慌忙拿手擋著頭,尖聲道,“你這是做什么?難道要打人不成?”

陳秉鈞趕忙勸解道,“六少莫急,令姐的事我們也是事發(fā)突然,已發(fā)了電報往京里去了,想來大帥他老人家也知道了。這事出得突然,還是得從長計議啊。”說著他瞥了一眼站在他身邊的天津縣長張仁樂,說道,“既然到了天津的地頭,還請張縣長安排才是。”

張仁樂頗是年輕,哪見過這樣的陣仗,他一側(cè)頭見頤清在旁,便問道,“這位……這位是……”徐遠生道,“這是方三奶奶。”

張仁樂忙道,“既然三奶奶在,那就再好不過了,還請三奶奶勸勸六爺,切莫沖動,免得生出誤會來。”頤清不動聲色地瞥了孫景林一眼,說道,“諸位大人說的是,既然是自家人,還是說明白了的好。我家三小姐是如何去的?現(xiàn)在人在何處?我們總得去再見她最后一面,也好盡盡心意。”

孫景林面色大變,忙道,“不可……不可……”他的目光不經(jīng)意間觸到徵端,竟嚇得又縮一步,后面的話也說不出來。陳秉鈞內(nèi)心嘆息,但想起孫家老爺子的吩咐,不得不硬著頭皮道,“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六爺和三奶奶有什么吩咐,還請由張縣長略盡地主之誼,先行安頓下來,從長商議才是。”

徵端冷哼一聲,高聲道,“遠生,帶好了人,咱們走。”徐遠生應(yīng)了一聲,一招手,只見后面那節(jié)車廂上下來了足有一哨的士兵,氣勢如山地站在了他們身后。張仁樂未想他帶了這么多人來,頓時驚道,“六少,這么多人可都要進城去?不如就在此處原地安扎便好。”徵端不置可否,徐遠生卻說道,“這只是前哨,就依張縣長的意思,今日原地安扎,明日等后營到了再進城。”高毅行了個禮,自是領(lǐng)命去了。

三輛車早已一字排開等在站外,張仁樂親自把眾人送上車,徵端和徐遠生上了頭一輛,孫景林和陳秉鈞緊隨其后,頤清卻獨上了第三輛車。

孫景林心中慌亂,哪里坐得安穩(wěn),不斷地前張后望,顯得心神不寧。陳秉鈞嘆氣道,“賢弟,你安穩(wěn)些吧,還怕人看不出來你心里慌?”孫景林“啊”的一聲,趕忙坐直了身子,兀自逞強道,“我有什么好慌的?”陳秉鈞嘆氣道,“這次既是六少來,只怕不好收拾了。他素來是不好相與的,賢弟也要早做防備。”

“這方老六到底要做什么?我是他姐夫,他剛才竟敢對我無禮?”孫景林不滿地嚷道,忽然間,他看到前車的玻璃窗內(nèi)好像有人回頭,又膽怯起來,趕忙縮了脖子,把聲音壓了下去,白著臉道,“這可是天津,他還想翻了天去?”

“賢弟許是沒聽過六少的名頭,他有個綽號,叫作‘鬼難纏’的。你知道是怎么來的?”陳秉鈞嘆了口氣,“四年前,大帥的副官張玉堂送一封密信去武昌,途中被小敬王派去的兩個假扮革命黨的殺手害了性命。就是我們這位方六少,那時也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jì),竟然單槍匹馬就殺到武昌去。那陣子武昌正亂著,那兩個殺手也是沒防備,還在青樓里賭錢,六少進去將人綁了,就在武勝門外的練武場里,把那二人活剮了數(shù)百刀,直到拿了說是小敬王指使的口供,這才一人一刀了結(jié)了性命。”

孫景林不寒而栗,脫口道,“這小子竟下手這么黑。”

“別看這位六少年紀(jì)輕,身上可背著幾條人命哪,”陳秉鈞嘆道,“后來回了京里,他仍咬著小敬王不放,小敬王只得躲到青島去了。也正因為這個緣故,大帥便把六少送到國外,也有意讓他避避風(fēng)頭。那會兒小皇帝還在位,小敬王可是宗親,他尚且敢如此,這次的事只怕不好善了。”

這時候?qū)O景林總算知道怕了,哀求道,“這次該怎么辦?兄長得救救我啊。”陳秉鈞大是頭痛,“我能有什么法子,人就這么沒了,是誰都沒有想到的。”他說著又望向了孫景林,“賢弟,你與我交個底,人到底是怎么沒的?”

“不是早與你說過了嗎,”孫景林胡亂遮掩道,“她自己生不出兒子,又與我的愛妾翠兒爭風(fēng)吃醋,往翠兒吃食里下毒,叫我捉住了,她便沒臉自盡了,現(xiàn)在天氣熱,尸首也放不住,就叫人送到化人莊里化了。”

陳秉鈞驚得呆了,就是尋常百姓,也沒有不經(jīng)娘家人同意,便將尸首化了的道理,再說方家能是一般人家嗎,他不由急道:“那可是大帥府的三小姐,比從前的公主格格還尊貴些,說化就化了,這下哪還說得清楚?”

“死得樣子難看,不化了難道等方家上門來看嗎?”提起妻子德嫻,孫景林便氣得咬牙,“是她自個兒擰巴,非要吃那有毒的點心,她那個性子誰攔得住?這個不知婦道的賤人,仗著是方弢庵的女兒,對我頤指氣使。她自己也不過是個庶出罷了,敢這樣囂張,到死了還不讓我好過。”

“人都死了,還說這些做什么,”陳秉鈞直嘆氣,“你心里想好了,冤有頭債有主,若是六少抓住了不放,不行就把那個爭風(fēng)吃醋的小妾交出來抵罪便是了。”孫景林哪里舍得,“翠兒還懷著身子呢,那肚子里可是我孫家的骨血。”

“本是府上庶務(wù),原不該我管,”陳秉鈞皺起了眉頭,“但座師把這樁事交給了我辦,沒有坐視不管的道理。”他沉吟片刻,低聲道,“二奶奶若真是畏罪自殺的,倒也好說,方家再霸道,也不能不講理。真要用強,就將津門上下的官員都叫來,就不信他大帥府敢讓活人給他家自盡的女兒陪葬。可若不是這個經(jīng)過,便很棘手了。”

“哪還有什么別的經(jīng)過,人都已經(jīng)化了,這事便坐實了,”孫景林一口咬定,“就是那賤婦害人不成,畏罪自盡的。方家若是要胡攪蠻纏,便把天津場面上的官員都喊來做個見證。”

陳秉鈞目中帶憂,“最好是講清經(jīng)過,求得方家的諒解。不然這么一鬧,以后座師的面子也不好看了。”孫景林素來魯莽,哪會管那么多,“偌大的津門,誰敢不看我孫家面子,還真當(dāng)怕他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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