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碧星搖
- 步虛記
- 知夏
- 9976字
- 2021-06-10 10:31:26
已是深宵,偌大的直隸督軍府里卻燈火通明,如同白晝一般。簽押房中,徵端毫不客氣地坐在了上首,這便是反客為主的意思。陳秉鈞無奈,只得攜孫景林分左右坐下,他見頤清不在,不由關切問道,“三奶奶可是先歇下了?”
徵端似笑非笑,“陳大人倒有心思打聽內眷的行蹤?”陳秉鈞略覺尷尬,忙撫著胡子呵呵笑道,“既到了鄙宅,當盡地主之誼。”徵端卻不理他,只望著孫景林道,“我三姐既然病故,她尸身現在何處?可否領我去瞧瞧。”
“這個……”孫景林支吾道,“如今天熱,令姐的尸身停放著怕過染病氣,孫家白日里已送去火化了。”
“胡鬧,”徵端拍案而起,面上厲色頓顯,“我姐姐昨日才過身,說化了就化了?是什么病氣這樣厲害?為何不等我家來人?”
孫景林打定了死無對證的主意,又有陳秉鈞撐腰,大聲道,“大夫驗過了,得了極厲害的時疫,早上發病,晚上就過身了,這樣厲害的疫癥是要過人的。人死不能復生,當然要以活人的安危為重。”
見徵端臉色不愉,陳秉鈞忙道:“令姐年紀輕輕便過世了,任誰聽了也覺痛心,但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這也是想不到的事。雖說火化得有些倉促,但令姐過世前看病的大夫、火化前驗尸的仵作乃至化身窟的師傅,這幾人都已經在衙門里等候傳喚,六爺要有什么疑惑,隨時可去審問。”
張仁樂是世家子弟出身,任縣長一職也不過剛一年,年紀輕輕不大知道官場上的規矩,插口道,“五年前滿洲里的瘟疫綿延到了哈爾濱,死了幾萬人,就是因為尸首沒有處理干凈的緣故。”
“聽聽,張縣長也說有例證在,”孫景林越發來勁,伸著的指頭快戳到徵端臉上,兀自唾沫橫飛,“六少聽說也是從西洋留學回來的,難道連這個道理也不懂?”
“放下。”徵端低喝一聲。孫景林不明所以,還伸著指頭點在徵端的面門上。只聽“咔嚓”一聲,孫景林縮著手尖聲哀呼,原來他右手的指骨竟被徵端掰斷了。孫景林哪里受過這樣的罪,大聲驚叫起來,滿屋的人都被他叫得發慌。陳秉鈞慌忙命人傳大夫來,急道,“六少,你這是做什么,有事慢慢商議。”
徵端臉色鐵青,“我看孫二爺急昏了頭,替他醒醒神。”張縣長趕忙把等候在堂下的大夫請了進來,這大夫還是看女科的,瞧著孫景林的情形不敢造次,說道,“二爺的指骨只怕是斷了,還是趕緊送到接骨的大夫處去診治,這要是再不接,就真落下毛病了。”看著孫景林不住哀嚎似殺豬一般,陳秉鈞急得直冒汗,“六少,夜深了,您先歇下。我帶二爺先去瞧瞧大夫去。”
“去吧,”徵端全然一副事不關己,“可別落下什么毛病了。”孫景林恨極,卻只敢在心里咒罵,哪還敢說半個字。
徵端回到西跨院中,只見頤清笑著迎了出來,“孫姑爺傷得重不重?”
“只掰了他一根指頭罷了,”徵端啐了一口,“這沒用的東西,叫得如同殺豬一般。這么個草包窩囊廢,哪里配得上我三姐。”想起德嫻平日里的爽利,卻這般年輕猝然身故,頤清心中又是難過又是氣憤,“孫家急吼吼地把人化了,這里面必然有蹊蹺。”
徵端冷聲道,“我瞧他是吃了秤砣鐵了心,準備來個死無對證了。”頤清原本是三分疑心的,至此疑了八九分,忙問道,“我們接下來該怎么辦?”徵端沉吟片刻,咬牙道,“哪有那樣輕巧的事,死人不能開口,那就從活人嘴里撬出實話來。”
第二日清早,張仁樂便已候在司道官廳里,這原是前朝布政使和按察使來見總督時等候的地方,見徵端出來,張仁樂恭敬道,“六少早。”徵端斜睨了他一眼,瞧這位縣長年不過弱冠,一臉的書卷氣,想必也是世家子弟出身,便對他一拱手,“張縣長早。”他轉頭瞧見四下無人,便問道,“這既是直隸督軍的行轅,怎么不見人?”張仁樂道,“六少來的急,來不及準備迎賓館,陳督軍便把行轅都騰空了,專留作您下榻之用。”他抬頭又見頤清從東跨院出來,忙問安道,“三奶奶歇息得可好?”頤清點點頭,“甚好。”徵端心知肚明,這是陳秉鈞有意躲著,留了這個書呆子氣十足的張仁樂來應付。他也不說破,點點頭就隨著張仁樂往隔壁花廳去了。
花廳與司道官廳只有一院之隔,今日的早膳就安排在花廳里,八仙桌上除了四葷四素,另有六碟包子,碼得跟小山一樣,熱騰騰的叫人看著便有食欲,另有十余碟各色小菜,也不一一而表。可徵端只看了一眼,徑直穿了院子出門去。張仁樂心里一急,忙要跟出去,跟在后面的頤清卻拖住了他,“呀,聽說天津的包子有名,果真比京里的還好。”她一邊說一邊慢騰騰坐了下來,張仁樂不好撇下她,急得直望外探頭,“三奶奶,六少這是往哪里去了?”
“六弟就有這個毛病,不愛被人拘束著,滿屋子的人圍著他,他吃不下。”頤清斯斯文文地用著飯,說道,“張大人別管他,快用些吧,這包子可真是不錯。”這是張仁樂專程叫了狗不理的廚子進來做的,但他哪里吃得下,眼見跟丟了方六少,心里叫苦不迭。原來陳秉均早有交代,讓他務必跟著方六少伺候妥帖,只有一條,萬萬不許他去找孫景林的麻煩。可一大早就跟丟了人,叫張仁樂怎能不急。
好不容易頤清吃飽了飯,又用了兩杯香茶,見陪在一旁的張仁樂急如熱鍋上的螞蟻,這才斯斯文文地說道,“張大人,一會兒煩請您派人送我上孫家去。”張仁樂一愣,“您去孫家做什么?”
頤清有些奇怪地望著他,“我們兩家是通家之好,家里老爺夫人有東西要捎給親家太太,我自然要送過去。”張仁樂將信將疑,“您是要去孫家老宅?”頤清落落大方道,“張大人要是不忙,與我一同去便是。”張仁樂怎么會不忙,又聽說她是往孫家老宅去送禮,心里也放松了些,心道這兩家畢竟還有交情在,也不會就撕破了臉。他畢竟是一縣之長,不知道多少庶務纏身,哪有工夫陪同,忙道,“今日正好有樁急事要辦,實在奉陪不得,我這就派人送三奶奶過去。”
孫家在津門幾代經營,積下了良田千畝,莊園連片。然而自庚子之亂后,津門略富庶的人家,多半都在租界中置辦房產,獨有孫武毅不肯搬進租界,仍帶著老妻住在居士林的老宅,可他的幾個兒子都貪圖租界的安全舒適,早幾年也都在租界內置了業,平日里并不住在一處。今日頤清既是要拜見親家太太,自然是上老宅去,孫家也未想到她竟要登門,直到車子到門口了,這才把信傳到后面去。
孫老太太只怕方家來意不善,索性尋了個由頭推說病了,躲在屋里不肯見客,倒是孫家的大奶奶出來應酬,將頤清引至靈堂里。頤清抬頭便見正中供著德嫻的靈位,旁邊另有一盅小小的黑陶罐,里面盛放的便是德嫻的骨灰了。
德嫻出嫁后每年過年都要回京探望,今年回門也不過是半年前的事,那時候還是活生生的一個人,如今卻只能在靈前相見了,頤清忍著淚,在德嫻的靈前敬了三支香。孫大奶奶比她年長不少,是個極為精明能干的婦人,又十分有眼色,見此情景也陪著灑了幾滴淚。
“我與二弟妹素來處得好,”孫大奶奶邊說便擦眼角,“誰能想到竟然會發生這樣的事。上個月還見了次二弟妹,那會兒她身子就不好,老是咳嗽。當時我們都想著她也年輕,以為沒大礙的,誰也沒放心里去。要是早知道這是要命的病癥,當時就該叫她去看大夫的……二弟妹這樣年輕就走了,我心里也難受,想想平日里我們妯娌間相處的多么愉快,就跟親姐妹似的。這會兒不瞞您說,我這做嫂子的心里頭真難受。”孫大奶奶說話跟做八股文章似的,話里的意思是一層一層鋪墊開的,既顯得悲痛,又把德嫻的死因說得輕描淡寫,若是找個應試的舉子看了,也要夸她會做文章。
可這番話就好像是俏媚眼拋給了瞎子看,頤清不接話,只望著德嫻的靈位出神。孫大奶奶頓了頓,只得續道,“我們家老太太上了年紀,心里頭也不好過,這兩宿都沒睡好覺,今兒起來精神就不大好,不能出來招呼三奶奶,還請三奶奶體諒。”頤清終于接了話,“您說得是哪里的話,孫老太太身子不好,原該是我們做晚輩的前去拜見,哪能讓老太太擔心。”
孫大奶奶干笑兩聲,“瞧我就是笨嘴拙舌的不會待客,竟干站著說了半晌,還沒請三奶奶喝口熱茶。”說罷,孫大奶奶便領著頤清上后頭廂房里,兩人剛進去落了座,便有仆婦們端了點心熱茶過來。
“也不怕三奶奶笑話,我們家那口子,是家里兄弟中最沒用的,我們日日都在老爺太太眼皮子底下過活,不像二弟他們早就搬了出去,倒比我們過得輕省,”孫大奶奶說到這里又紅了眼眶,擦淚道,“唉,也因著這個緣故,我們也沒有看顧好二弟妹。”她話里話外都是往外推脫的意思,頤清如何聽不出?心知這位孫大奶奶也不是個省油的,只點頭敷衍她。孫大奶奶覷著她的臉色,又道,“三奶奶若覺著哪里不周到的,定要當面提點我,免得我對不起泉下跟親妹妹似的人兒。”
這位孫大奶奶心眼多得跟蓮蓬似的,頤清心下嘆氣,按著事先準備的拿出了禮單來遞給了她,“陡然出了這樣的事,家里大人們都十分傷心,故而才命我和六少來吊唁。臨行前二夫人特地囑咐了,兩家世代通家之好,讓我們不可差了禮數。”這話說得真真假假,卻讓孫大奶奶放心不少,又去瞧著方家的禮單,見方家備下的禮品也不薄,心想方家倒不至于撕破臉了。她本就有一重任務是要試探方家態度的,此時松了一口氣,愈發熱情了不少,陪著頤清吃茶用點心,又留了她用晚飯,也不一一而表。
好不容易捱到了太陽偏西,頤清這才回到行轅,早已是疲憊不堪。推門見徵端正坐在廳中,便喚了聲,“六少。”徵端站了起來,“今日如何?”頤清搖了搖頭,“孫家的人防備得緊,孫家老夫人許是怕見咱們家的人,這倒也罷了。孫大奶奶卻是個精明厲害的,她陪了我一整日,片刻都不離的,打聽消息談何容易。”徵端露出一抹失望的神情,握拳道,“這一家子,倒是奸猾。”
“那位孫大奶奶,說話跟唱戲似的,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不好應付,”頤清嘆氣道,“瞧著孫家的情形,只怕很難套出個虛實的。”徵端一怔,眸色陡然深沉幾分,“怎么說?”
“聽孫大奶奶話里的意思,咱們家三小姐平日里也不住在老宅里的,這幾年是和孫姑爺一道住在租界新置辦的洋樓里,”頤清把心里的擔憂說了出來,“雖說住在外面自由,不用晨昏定省去老爺太太面前問安立規矩。可如今出了事,竟連是個什么情形都不知道。我總抱著一絲幻想,想著這消息是假的,是德嫻同我們開了個玩笑,她只是躲起來了,隨時都會跑出來,笑我們小題大做了。”她越說越是難過,聲音也哽咽了起來,“可直到今日我在孫家的靈堂里,見著了她的骨灰罐子,頭一次的我真感覺到她人沒了……”
“三姐在家便是個懶脾氣,不耐煩那些瑣碎事,”徵端臉色也變了,重重嘆了口氣,“不論如何,總不能叫三姐這樣不明不白地死了,要查他個底朝天。”頤清擦了擦眼淚,“我倒有個主意,不知當講不當講。”徵端目光炯炯地望向了她,“三嫂快講。”頤清忍不住揶揄他,“要聽六少叫這一聲三嫂可真不容易。”徵端臉色微窘,轉過頭去,疑心自己從前腹誹她的那些話,難道都教她知道了?
好在頤清神情如常,“我想著既然老宅里戒備這樣緊,只怕也問不出什么,倒不如從租界的新宅子里下功夫。”徵端回過神來,“是的,得派人去打探一下消息。”
“派人倒未必,”頤清道,“我記得三小姐有一位奶媽,是叫作宋媽媽的。這次我去孫家老宅叫人留心瞧了,卻沒有見著人。若是能找到宋媽媽,也許能問出些始末來。”徵端道,“你的意思是,去租界的新宅里找三姐的奶媽?”
“我猜想是這樣,”頤清道,“三小姐既然和孫姑爺都住租界,沒道理把娘家帶來的奶媽留在老宅的道理。不過租界里巡警多,只怕不太好找。”
“找人倒是不難,”徵端一哂,“奶媽子不過是伺候的下人罷了,你倒是把她們瞧得重。”頤清面上微紅,“奶媽雖然身份低微,但小姐不同于少爺,早早便能讀書離家,從尺來長的小人兒養到出嫁,與奶媽的感情是最深厚的。”徵端不由凝神望了她一眼,點頭道,“你說得有理,那就掘地三尺也要把這位宋媽媽找出來。”頤清瞧著他殺氣十足,忙道,“可別沖動,莫讓孫家察覺到了,有了防備。”徵端不以為意,“區區一個孫家,我還真沒放在眼里。”
隔了一日傍晚,徵端派人去叫頤清來說話,頤清心知事情有了下落,見面便問道,“宋媽媽找到了?”徵端點了點頭,“已經帶回來了。”頤清兀自不放心,忙問道,“沒傷了什么人吧。”徐遠生見她擔驚受怕,便說道,“三奶奶放心,這事沒驚動孫家。使了點銀錢交給了后門的護院,就把宋媽媽給接出來了。”頤清雙目一亮,“她怎么說?”徵端臉色難看至極,重重地哼了一聲,徐遠生低聲道,“三奶奶還是聽宋媽媽親自說一回吧。”
宋媽媽在方家服侍多年,此時一見到二人,便失聲痛哭道,“六少爺,三奶奶,咱們家三小姐死得冤枉……”
徐遠生已聽過了一遍經過,忙扶住了她,“你慢慢將你剛才同我說的話,再同六少和三奶奶說一遍吧。”宋媽媽滿眼是淚,顫聲道,“三小姐自嫁入了孫家,滿打滿算就四年。可這四年之中,竟沒有過一天的安生日子。”她實在氣得很,說話連連喘氣,頤清給她倒了杯茶,“您慢慢說,不要急。咱們家里人來了,什么都不用怕。”徵端瞥了她一眼,點頭道,“是這個道理。”
“那孫姑爺委實不是個東西,見過貪花好色的,卻沒見過他這樣不知廉恥的,”宋媽媽罵了起來,“我們姑娘還沒過門,他房里便有七八個通房丫頭,等我們姑娘過了門,這幾年他一氣倒抬舉了四個姨娘,還嫌我們姑娘不夠大方,不肯把身邊的丫頭給他。”宋媽媽越說越氣,咬著牙道,“去年底,姑爺又迷上了青樓里的一個紅倌人,叫什么翠兒的,定要納入門來做五姨娘。姑娘不肯依他,他便辱罵姑娘是小娘養的,說姑娘不配做正房。”頤清越聽越是心驚,顫聲道,“三小姐受了這樣的委屈,回家時怎么不提?”宋媽媽擦淚道,“我們姑娘是最要臉的,年年回家都只說過得好,報喜不報憂,把這些腌臜事都打碎了牙往肚里咽。”徵端面色鐵青,“這個孫景林,我看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膽。”
“咱們姑娘在家里時,那也是千寵萬愛長大的,”宋媽媽嗚咽道,“老爺太太從來沒說過半句重話,哪里受過這樣的委屈。但她也拗不過姑爺,只得同意了那賤人進門,抬了做五姨娘。”宋媽媽說著又呸了一口,“這個五姨娘,就是個天生的妖精,專門來禍害我們姑娘的。她跟姑爺混說一氣,說什么是蓮宗院的姑子算過,姑爺屬牛,小姐屬虎,虎專克牛,天生做不長夫妻的。姑爺聽了這妖精的話,竟然真的領著她搬到小白樓去了,也不肯回家。”
頤清問道,“小白樓是什么地方?”
“就是姑爺和小姐在租界里新買的住處,”宋媽媽擦淚道,“房子還是用的姑娘嫁妝銀子置下的,也就是半年前,我們姑娘聽了大奶奶的教唆,也搬了過去。”頤清問道,“是孫大奶奶教唆的?”
“那位大奶奶也不是個好貨,最會耍滑賣乖,人前一套,背后一套,慣是個兩面三刀的,”宋媽媽恨恨啐道,“孫大奶奶說小白樓是用嫁妝銀子買的,沒理由偏了姑爺置外宅,回頭再生出個孩子來,更不知道哪頭大了。這話哪能聽她的,偏我們姑娘是個直腸子,對人不知道起防備,竟真聽信了她的話,放著老宅不住,也巴巴的搬了過去。”頤清還想再問,徵端皺眉道,“這不是關鍵,說說三姐去小白樓又怎樣了?”
“我們搬過去沒幾天,五姨娘就說自己有了身孕,也不肯立規矩。這也就罷了,她逢人便說自己懷的是個男胎,越發神氣起來,處處與我們姑娘作對。”宋媽媽絮絮叨叨,說了五姨娘許多不是,都是妻妾爭寵的閑話。
見徵端聽得不耐煩,頤清道,“媽媽撿重點說,三姐究竟是怎么故去的。”宋媽媽面上顯出哀色,恨恨地說道,“說起來還是五姨娘弄鬼。前幾日我們姑娘一時嘴饞了,派人去起士林買了幾匣黃油點心,誰知五姨娘見了,便要了一匣去吃。吃完之后她又喬莊做致,說肚子痛,又說我們姑娘在點心里下毒,要害死她。姑爺不由分說,上來便給了姑娘一巴掌。姑娘恨得要命,便將那匣子剩下的黃油點心要了過來,當著她們的面一氣吃了半匣子。”徵端本是閉著眼假寐的,聽到這里忽然坐直了身子,睜眼道,“三姐怎這樣沉不住氣。”頤清也皺起了眉頭,“這如何使得,那點心要是真有問題該如何是好?”
宋媽媽哭道,“我們姑娘的性子,素來是最受不得冤枉的,幾時讓人欺負的這樣厲害。那日吃完點心,起初還好好的。后來回了屋里,姑娘也喊肚子痛,她最要面子的,因為跟姑爺賭氣,也不肯叫大夫。到了晚上,我見姑娘痛的實在厲害,偷偷叫了大夫過來,但姑娘已經疼昏了過去,等大夫到了,也救不回來了。”
徵端雙手攥緊了拳頭,攥的指節都發白,“這個沒用的三姐,素來她不是最要強的嗎?怎么竟受了一個賤人的挑撥,就這樣斷送了性命!”
“我苦命的姑娘啊,若是再回那一日,我就是拼了性命也不許她去吃那匣子點心。”宋媽媽又氣又悔,泣不成聲道,“等姑娘過了身,狠心短命的姑爺竟說姑娘是下毒不成,畏罪自盡的。還叫人把我關了起來,我被關了兩天了,也不知外面是什么情形,還好家里派人來接我。”徐遠生點頭道,“是六少吩咐我去接媽媽的。”宋媽媽恍然大悟,哭道,“我的姑娘啊,這些年一直逞著強,不肯跟家里說半句實情。若是早把消息傳到家里去,也不至于就被這群黑心短命的害了性命。”徵端眸色加深,臉色鐵青,望向宋媽媽道,“若要對簿公堂,你可敢作證?”
“就是讓老婆子把這條性命豁出去,也沒什么不敢的。”宋媽媽雙目含淚,“我只恨不能拼了性命,換回我們姑娘一條命。”徵端點點頭,便命人將宋媽媽帶到后面去歇息了。頤清望向徵端問道,“這下怎么好?真要對簿公堂?就怕孫家早有準備。”
“對簿公堂?”徵端黑如墨染似的眼瞳里閃著微芒,“且看孫家怎么說吧。”
頤清瞧出他目中的殺氣,不免有些不寒而栗。徵端回望了她一眼,情知她是怕的,他冷聲道,“你若是怕,就先送你回去。”
“我不怕,”頤清挺了挺腰,“那日來的車上我便說過了,我要替三小姐討個公道的。”
“這世上哪有那么些公道好討?”徵端目中閃過一絲奇異的色彩,“你知道我二姐嗎?”
“二小姐?”頤清有些發怔,“我過門這些年,很少聽家里人提到她,只知道二小姐很小就夭折了……”她說著看了徵端一眼,小心翼翼問道,“是你的同胞姊姊?”
徵端點點頭,似是想起了往事,“她去的那年也不算很小,得有七歲多了,那會兒我才四五歲。”可說到這里,他又頓住了,到底沒有把后頭的話說完。頤清瞧他面色青得怕人,知道是觸及了他的傷心事,便也不敢多問了。
一連過了幾日,張仁樂日日都來行轅外等待,卻不曾與徵端見上一面,他找人打聽才知,原來徵端日日早出晚歸,在津門游冶名勝,過得好不快活。他便將這消息趕緊報給了陳秉鈞,陳秉鈞畢竟老成持重,命他嚴密盯住了,不可有失。這日孫大奶奶到行轅來,誰知進了二門都不見一個人影,她找了一圈,正泄氣時,卻迎頭正遇上了張仁樂,孫大奶奶便行禮問安道,“張縣長。”
“大奶奶好。”張仁樂朝她拱了拱手,瞧她神情,便問道,“您是來尋方三奶奶的?”孫大奶奶點頭道,“正是。”
張仁樂擺擺手,“不用找了,必是隨著六少出門去了。”孫大奶奶問道,“他們上哪兒去了?”張仁樂面上露出點輕浮的笑意,“前日去了蓮宗院,昨日去了楊柳青,今天又突發奇想,竟說要去望海樓瞧瞧。”孫大奶奶倒有些詫異,“望海樓有什么好瞧的?”
“許是要去瞧個新鮮吧。”張仁樂搖了搖頭便走了,孫大奶奶凝神想了想,不免含了一絲笑意,急忙回家稟報去了。
頤清隨著徵端一起出了門,不由有些納罕,“六少今日又要往哪里去?”徵端橐橐地踱著步子,“今日帶你去望海樓瞧瞧。”頤清嚇了一跳,“便是火燒望海樓的那個地方?”徵端駐了步,難得含了一抹笑意回望她,“怎么,怕了?”瞧著他似是有點譏諷,頤清哪里肯認,頭一偏道,“誰怕了。”
望海樓就在獅子林邊,乃是一座三塔樓的高聳建筑。不同于旁邊民居的低矮,這樓全是用青磚砌成,墻面極高,竟有十余丈,直直插入天空,正面望去如一座聳屏,又似一個筆架。頤清瞧著這樓上窗極小,正中最高一塔尖,豎著一個十字銅架,尤顯得突兀又怪異,她不由小聲道,“這就是望海樓了?”
看她面色都白了,心知她到底是怕,徵端不由笑了起來,“這便是座禮拜堂,在外國極多見的,便和我們的寺廟一樣。”頤清心中略定,將信將疑道,“既然是個廟,為什么修的倒像個炮樓?瞧著讓人發慌。”
“莫聽那些坊間傳言,外國的禮拜堂都是這樣建的,建得越高,表示離天國越近,”徵端凝神望了望,又說道,“這座禮拜堂是四十多年前建的啦,當時是位法蘭西的神父建的。”頤清縮了縮脖子,“我聽說這里有人把小孩兒挖眼取心,該不是真的吧。”
“挖眼取心,采生折割,這類的謠言流傳了幾十年,也并非此地獨有,”徵端搖頭道,“百姓本就不信基督之說,又不知禮拜堂為何物,見了金發碧眼的洋人,更覺得可怕起來。這望海樓對岸的仁慈堂本來是教會所設的育嬰院,有十幾位修女住在里頭,四十年前爆發了一場大疫,夭折了許多孩童。洋人也不興厚葬之說,便將嬰孩尸骸草草埋于這河邊的獅子橋旁,竟被野狗刨出尸體啃食,引得百姓恐慌。乃至無知民眾沖入仁慈堂,后又過河到了望海樓,四處放火,這便是火燒望海樓的始末。”頤清聽得駭人,忙問道,“那些神父和修女們怎么樣了?”
“殺的殺死,燒的燒死,除了幾個僥幸逃掉性命,大多都死在那場大火中了。”
頤清默然片刻,忽然問道,“如果這些孩童真是疫病夭折,那洋人豈不死的無辜?”
“無辜與否,何人可知?”徵端低聲道,“在西洋諸國,都有教會收養孤兒的傳統,但此地卻有昧了良心的拐子,從山東拐了孩童來賣,而修女們誤以為真是孤兒,竟也糊涂的給拐子銀錢為孩童贖身。這也是被天津府衙查實了的,難怪百姓憤慨。”頤清憤然道,“這拐子好黑的良心,竟然利用修女的慈心,專行拐騙,害得人骨肉分離。”
“這樁大案震驚朝野,再加上死了的不止神父修女,混亂中還死了幾個洋人的領事和兵卒,英法兩國不依不饒,把船艦停在大沽口,要索賠恤銀百萬,懲拿兇手百名,還要誅殺天津的總兵和縣令。”
頤清瞠目結舌,“這豈不是漫天要價?朝廷應允了沒有?”
徵端平靜地注視著她,“你覺得朝廷會應允嗎?”頤清忽然就泄了氣,“我聽爹爹說過當年的事,英法的艦炮厲害得很,朝廷哪里打得過,必是只能被迫應允了。”
“可以說是應允了,”徵端搖了搖頭,“但也沒有全如洋人的意。這樁事當時是由曾文正公來處理的,他捉拿了二十個犯人,抵了死去的二十個洋人的性命。恤銀的價格也對半砍過,賠了四十七萬兩。至于他們點名要誅殺的官員,也都全力保下,只把天津知府發配去了東北,這事便算收場了。”
頤清呆呆地想了想,忽然說道,“如今這位天津縣長看著很年輕,該不是那時候的主官吧。”徵端失笑起來,“你這話問的笨了,都是四十年前的事了,這張仁樂還不到二十歲,無非是憑著父蔭,捐了個官做,算個什么了不得的人物?”頤清好奇道,“他既姓張,又出身世家,難道是?”徵端點點頭,“是張香帥的老來子,人稱十公子,去年剛捐了個這個官做,自小嬌生慣養的,不足為慮。”頤清覷了一眼徵端,心道你不也是這般?但她到底不敢說出來,咬住了嘴唇,想笑又不敢笑。徵端看在眼里,“你想說便說,憋著做什么?”
“六少想到哪里去了,”頤清忙道,“我只是在想修女們本是為了行善舉,倒惹出這樣大的禍事來。”她怕徵端追究剛才那含義不明的笑,只顧打岔起來,“望海樓既然燒了,怎么又重建了?倒瞧不出來被燒過。”
徵端望著高聳入云的十字銅架,“那又是后來的事了,又過了二十余年,依樣重建了,誰知剛建好便遇著了拳亂,又燒了。”鬧拳亂的時候,頤清雖然還小,倒也依稀記得那時候情形,徵端隨口問道,“你小時候也該見過吧。”頤清點點頭,“小時候我們鎮子上也有練拳的,家里有個仆人叫常伯,老抱著我和哥哥去看。那老拳民在拳壇上袒胸露乳,拿大刀長槍往肚皮上刺,底下圍觀的人便叫好,我哥哥回家了也學著偷喝一口酒,頭上綁根紅帶子,在院子里打王八拳。”她說著不由噗嗤笑了起來,“但那會兒我小,別的都不記得了。倒是大了讀過繭叟的一本寫情小說,叫作《恨海》的,才知道庚子是怎么回事。”
“寫情小說?”徵端不由失笑,“你整日里都讀些什么書?聽這名兒便是那俗爛透了的,偏你還能讀的津津有味。枉還有人說你是個才女。”
頤清不服氣道,“俗人但知兒女之情是情,未免把這個情字看得太輕了。兒女私情是情,忠君報國難道不是情?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也不是情?乃至嬰兒一啼一笑,花木一枯一榮,皆是由情而生。”
徵端笑問道,“依你來說,這寫情小說不但不俗,反倒是大雅?”
“那是自然,”頤清認真道,“何況很多寫情小說,也不盡是寫情而已,我常覺得忠孝大節才能叫情,至于兒女之情,不過是癡罷了。”
聽她發了這樣一番見解,徵端難得沒有駁她,點頭道,“我有個朋友叫陳景筼,他那有全刊的小說林,下次叫他借你看。”頤清轉嗔為喜,面上綻出笑來,“六少此言當真?”徵端側頭瞧她,見她笑得如春花初綻,倒有一瞬時的失神,忙挪開目光道,“還能騙你不成。”頤清喜不自禁,頓覺得身邊的這位六少也不如何可懼了,又笑問道,“我最愛瞧故事了,六少也接著說望海樓的故事吧,剛說到拳亂了,后來又怎么建起來的?”
她只要不拘禮,人便活潑起來,顯得分外生動可愛。徵端不免多瞧了她幾眼,只見她素凈的面上粉撲撲的,愈發顯得一雙杏核眼明澈極了,一張櫻口笑靨生暈,一顰一笑都說不出的好看。他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扭過頭去簡促道,“后頭就沒什么波折了,拳亂后,老太后做主,用庚子賠款重修了這望海樓。”
頤清聽完默了半晌,卻嘆氣道,“現在想來,還是那些無辜的孩童甚為可憐,如今既是新政,也可以官辦一些慈幼院,不叫他們流離失所。”
徵端點頭笑道,“你有這個宏愿倒是很好,日后你便來建一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