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寅年立秋的那幾日,正是三伏天里最熱的時候。連樹上的蟬鳴也減弱了,似是知了也耐不住這樣的高溫,連叫聲都有些有氣無力。今年難得是個太平年歲,又逢上酷暑難耐,京里的富庶人家十戶里倒有八九戶,早早地上西山避暑去了。
徵端其實是三個月前啟程的,那會兒還沒入夏,一紙急來的電報匆匆結束了他在德國的學業,電報上只有四個字:父囑速歸。這一路風塵仆仆,先從德國乘火車至法國,再從馬賽上船,乘上了英國冠納公司的郵輪,一路上輾轉走了百日才到天津。下船還未休整半日,便被父親派來的人徑直接回了家。
說是回家,可對他來說如今這個嶄新的大帥府也是陌生的。猶記得四年前離京時,家還在錫拉胡同。此時車子進了寶月樓便停了下來,徵端剛下車,便見一個年輕女子迎在內門處,正朝自己鞠躬問安。徵端留神瞧去,只見這女子相貌倒是平常,五官眉眼無甚出彩,唯有一張瓜子臉白皙得驚人,倒算是一點特別之處。他雖是第一次見這女子,但這些年里常與家里兄弟姊妹通信,也知道父親身邊如今有一位掌著實權的機要秘書,名叫吳碧貞,想必就是此女了。念及至此,徵端哪還敢小覷,向她還了個禮,客氣道,“吳小姐,有勞了。”
吳碧貞對他笑了笑,細長的眉舒展開,“六少回來了,大帥正等著您呢。”說著便在前引路。在國外女子能參政議政的便不多,何況是在素來推崇“女子無才便是德”中華之邦,徵端心里不免暗暗稱奇。四妹曾寄信來說,如今新政,女子也能議政,京里鼎鼎有名的便是“一吳一沈”。
眼前的這位吳碧貞正是“一吳”,她做過《論公報》的第一位女記者,憑著妙筆生花的好文章,又被人引薦到大帥府謀了這份好差事。而另“一沈”的名頭,徵端也略知一二,指的是如今京中掌著實權的九門提督江世堯的干女兒,卻不知又是位什么樣的脂粉英雄。
一路無話,過了東八所,吳碧貞便駐足道,“六少,大帥就在前頭了。”徵端遠遠地瞧見父親站在中海邊的柳樹下,只見他頭戴一頂絨面的八棱瓜皮帽,身著絳色的葛紗袍,不過四年不見,徵端覺得父親的身形似是更瘦小了些,連背影也有些佝僂了,顯出了一點老相。徵端不由眼睛發酸,快步迎了上去,語帶哽咽地叫了聲“爸爸”。
父子間沒有太多的寒暄,兩人一前一后的沿著中海西側慢慢踱步,偶爾踏在焦脆的竹葉片上,發出畢剝地碎響。這里從前是內禁,卻不同于紫禁城內甚少植樹,中海與北海的夾岸遍植榆柳桑槐,古木粗壯,蔚然成蔭,間或紫竹成叢,蔥郁的枝葉間掩映著黃瓦朱墻,愈發襯得這片海子靜得似一塊無瑕的碧玉。徵端略抬了抬頭,只見走在前面的父親外褂洗得有些發灰,一根藤制的手杖包了鐵皮,敲在地上篤篤可聞,另一只手里捏了一對虎頭核桃,紅澄澄的,捏起來“嘩嘩”作響。誰能想到這樣貌不驚人的老叟,尋常的好似一位鄉間的老學究,竟是如今聲名赫赫、威震天下的總督軍方弢庵。
論起方弢庵年輕時的經歷,絕不算順遂。他少年時讀書不成,受不得旁人恥笑,一怒便去投軍,反倒掙出了功名。若在前朝的官員里,這樣的出身絕對算不上清貴。可亂世成就了他的造化,自打他十七歲投筆從戎,二十二歲赴安南平叛,年紀輕輕就有治兵之名,后來又歷維新、拳亂,他始終屹立不倒,集上寵于一身。
誰想宦海沉浮,先帝駕崩后小皇帝繼位,風水輪流轉,又輪到了端親王攝政。攝政王與方弢庵素有罅隙,不等其發難,方弢庵主動卸下大權,先行告病回鄉去了,樂得做一個田舍翁。徵端還記得,父親在德化老家時拍過一張披著蓑衣安坐漁舟的照片,世人還送了父親一個“涌溪漁翁”的雅號。那時候他跟著三哥在京里讀書,父親專門寄了家書來,里頭有一句詩叫作“思量五岳無磐石,嘆息九州變缺甌”。那會兒三哥讀了這句,笑著說道,“爹很快要回京來了。”
果不其然,一個轟轟烈烈的舊朝到底翻揭過去,徵端離家去留學時,父親還領著前朝總理大臣的銜兒,哪曾想等他這趟回來,父親卻搖身一變,又成新政府的總督軍。
這次回來,父親卻顯而易見的老了,從背后瞧去竟見他兩鬢也白了。徵端正胡思亂想著,冷不防忽聽方弢庵問道,“你此番從德意志回來,可有什么不同的體會?”
這問題他在回國的路上早已做過準備,沒想到一見面父親便要考教,果真被自己猜中了。徵端心里暗笑,面上卻不敢怠慢,忙道,“兒子在柏林大學學習,雖非軍校,一年也要參加兩次陸軍演習訓練。德意志人頗為結實且能吃苦,兒子剛去時,常見十三四歲男兒便扛步槍,負重可行十余里,兒子勉力跟上,常覺不足。”方弢庵聽罷只冷笑道,“你自幼雖不說錦衣玉食,但你母親也把你養得過于金貴,哪里吃過什么苦頭。”方弢庵對幾個兒子素來嚴苛,徵端早習慣了父親說話的語調,只應道,“父親說的是,兒子自覺慚愧,于是奮起追趕,訓練無分寒暑。這三年下來,如今兒子參加訓練也與德人無異。可見非我國人孱弱,實乃訓練不足之故。”方弢庵頭也未回,雖看不見他表情,徵端也能想出父親此刻臉色定是不屑的。
“此其一也。”徵端挺直了身板,不動聲色道,“練兵需人人盡練,方可備戰時之需。此其二也。但知恥而后勇,乃是我國人奮起之關鍵,此其三也。”
聽到這里,方弢庵微微訝異,這才回過身來打量了兒子兩眼。此時兩人已走到了海子北邊的福華門,這里有一座七孔石橋銜連著對岸的水心榭,方弢庵略一駐足,轉頭瞧了瞧那水心榭,便往東邊走去了。說實話,這一路風塵,自塘沽下船馬不停蹄趕回京里,連一口水也沒顧得喝上,哪有不困頓得道理,可徵端仍打起了十分的精神,忙跟了上去。
過了石橋就到了萬善殿西側,闊大的一片湖上碧波粼粼,云水與樓臺交映,近岸處的水心榭四面極為開闊,正中矗著一座螭首龜趺的高大石碑,正是前朝高宗皇帝的御筆。方弢庵走到碑前,用手慢慢撫著碑上四個大字,食指微屈,似在模仿著筆意。徵端知道父親愛字如癡,也不敢輕易打擾他,便環顧打量起四周來,萬善殿前有一排抱廈,皆面闊五間,一概都是卷棚歇山式,黃剪邊綠琉璃瓦,煞是好看。他閑著無事,默默數著檐上脊獸,又想起老話里說宮里的“正脊不掩上唇,垂脊不掩下爪”,倒起了點頑心,如今真住到宮里了,什么時候倒要去殿頂上看個仔細。
“適才你說的那套,都是紙上談兵的話,”方弢庵忽然開口道,“真要用兵打仗,光靠嘴上功夫是不行的。你說在德意志學的輪船電機,怎么周大人來信說,你在學甚么哲學?”徵端心里一慌,不想老父遠在萬里之外,消息竟這樣靈通,忙道,“在德國可以同時讀兩三個學位,這是兒子因為好奇,胡亂讀的輔助學位而已。”
方弢庵鄭重其事道,“去洋人那里,學學技藝工程之法,師夷長技即可。中學為體,西學為用,斷不可顛倒了主次。須知那洋人的國家建了才幾年,哪里懂什么微言大義?至于一些邪理之說,更是荒唐不堪。”
雖然慣在嚴父的積威之下,可徵端還是忍不住小聲嘀咕道,“兒子跟隨的哈德曼先生雖是洋人,但頗有見識,兒子這幾年覺得收獲不淺。”方弢庵心里不悅,耐著性子問道,“這個哈夫子是主張什么的?”徵端道,“先生主張意識,譬如一個事物的價值是絕不會變化的,會存在一種永恒的意識中……”他還沒說完,便被方弢庵不耐煩地打斷,“這不就是陽明先生的心外無物嗎,你就是正經學問讀得太少,一味貪讀新學,還以為所見皆是稀奇,殊不知洋人哪懂什么,都不過拾我前人牙慧。”徵端還想再說,可方弢庵卻不容分說地打斷了他,“我早打過招呼了。明日你就上陸軍部去,先去見見鄭瑞泉,好好打疊起精神來,聽他安排辦差,斷不可出了疏漏。”
如今的陸軍總長鄭瑞泉,是從保定練兵時便跟隨在方弢庵身邊的心腹。徵端雖然心里早有準備,卻不想父親這樣快便安排了自己,連忙道,“兒子這次回來,只是暫歇一個秋假,課業還未完成,過了中秋便該回去的……”不容他說完,方弢庵擺了擺手道,“咱們這樣的人家,讀書還真是為了求功名嗎?懂點洋務便罷了,難不成還指著你中狀元點翰林?這次回來,就不用再出去了。”徵端哪肯死心,又爭辯道,“兒子已讀了四年,只消一年多便可拿到洋人的學位了,半途而廢實在可惜。兒子從小就受父親教導,做事切忌半途而廢,兒子時時銘記在心,絕不敢違背的。”
想不到兒子竟然拿自己的話教訓起自己,方弢庵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教訓你許多話都沒記住,獨獨與你老子對著干的時候,你倒記得清爽。”方弢庵雖是行伍出身,但幾十年宦海沉浮,養移體居移氣,身上的匪氣早消磨不見了,也只有在至親的骨肉面前,才會露出一點真性情。若是換了旁人,只要見他板了臉孔早嚇得伏地請罪了,可也只有徵端敢繼續頂撞,梗著脖子道,“兒子不敢。”
“你還有不敢的時候?”方弢庵怒急反笑,一口氣沒順上來,猛的咳嗽了幾聲,徵端見狀忙去攙他,可方弢庵一擺手,自個兒扶著石碑慢慢坐下,冷聲道,“別覺得你老子老土,當年幫著老中堂襄理洋務,那會兒我也就你這么大。這輩子打交道最多的就是洋人,他們有幾斤幾兩,沒人比我更清楚,”方弢庵的目光凝視著兒子,慢慢說道,“要興國,需洋務,這道理五十年前就在講,把前朝都講亡了,也沒講明白。老太后到死還在念叨,這洋務究竟要怎么辦呀,那時候的大臣們也都想的簡單,以為辦洋務就是把洋人那套治國的法子生搬過來,殊不知這樣做純粹是自取滅亡。”徵端張了張口,剛想說點什么,可方弢庵發號施令,哪里會容他說話,擺了擺手,不容置疑道,“論起來老太后才算是個明白人,知道這辦洋務的法子不對,把小皇帝困在這灜臺上困了十年。十年啊,也不是沒試過別的法子,老太后見洋人炮堅兵強,以為大把花銀子,把艦隊火炮買來就是辦洋務了,這又是走了另一條歧途。”
徵端也不敢駁斥他,便順著他問道,“那依父親的高見,什么才是真正的洋務?”
“真正要辦洋務,還得要從實業辦起,老中堂的路子是對的,辦輪船、鐵路、電報,采礦、制造,光買洋人的不成,都還得要自己來造。不然等打起仗了,洋人能把最新的輪船大炮賣給咱們嗎?關鍵還得辦自己的軍工廠,訓練新兵,這里頭又有個重中之重,便是用人,辦洋務一定要用自己的人,”方弢庵瞥了他一眼,“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這小崽子口里夸你老子高見,心里卻在罵娘。中體西用四個字早就說得爛了,但真正懂得這里頭根底的,又有幾個人?”
徵端心里一動,倒沒想到父親竟這樣世事洞明,心知自己那一點小心思只怕也瞞不過他,更不敢暗自腹誹,老老實實垂頭道,“兒子不敢。”這次這四個字倒是說得心服口服。
“用人重要,但用人也難,”方弢庵頓了頓,看著眼前比自己已高出了一頭的兒子,不免也有些唏噓,“你如今回來了,更需多學得恭謙謹慎些,不可跟著老五廝混。這個不成器的東西,天天只知道叫堂會、吃花酒,敗盡了我的名聲,早晚有一天要把他趕出去。”方弢庵提起老五就生氣,說著便猛地咳嗽起來。
方家的五少是才子做派,自詡風流,又因為與徵端年齡相近,兄弟倆自小便交情最好。徵端心里暗想父親的話未免過苛了,自己都娶了九房妻妾,又怎能不讓五哥學樣?方弢庵是何等人,瞥了一眼就知道這個小兒子肚里是什么心思,冷哼一聲道,“你這孽障,又胡亂琢磨什么?老子十六歲便在吳軍門帳下,二十歲統兵平叛,哪像你們幾個這般混賬。”他愈說愈怒,咳嗽便更厲害了,徵端大驚,連忙為父親撫背,眼眸卻垂了下去,心道父親難道是自己肚里的蛔蟲,又是裝了什么竊聽電報機在心里?
方弢庵喘過氣來,又道,“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如今你既回來了,就該接過你三哥的差事。你好歹也是你母親跟前養大的,跟老四老五他們不一樣。”一番長談,徵端本來感覺與父親親近了不少,可聽到這里忍不住心中一冷,接口道,“兒子正想明日去西山接太太回來,眼見得要入秋了,那邊比城里濕冷的多,冬天怎么好養身子?如今府中事物一概都叫二媽掌著,于理也是不該。”
這句二媽大有來歷,指的正是方家如今管事的二夫人顧氏。方弢庵年輕時素有風流之名,陸續娶了一妻八妾。除了原配妻子和三姨太是在德化老家時娶的,其余都是在宦游時所納。方弢庵一生風流,每到一處為官,總有下屬孝敬美貌侍妾、通房,如此一來家中女眷就多了起來,難免要鬧名分。方家定下一條規矩,生了孩子才能抬房,便有了如今這排得上名的九房妻妾。
這位管家的顧氏,正是他從前科考不中人生落魄時,在京城的花街柳巷里結識的風塵知己。方弢庵素來就看重她,京城府宅的一切事務都交由顧氏打理,只是通常人家妾室要從大姨太起排,但顧氏得方弢庵的看重,府中都稱一聲二夫人,其他妾室也就含糊的依次排下去,方弢庵正頭的原配太太反倒備受冷落。
可徵端卻是在德化老家宅子里由大太太撫養長大的,對大太太的感情格外親厚些。這次回來,又聽說大太太不肯搬進大帥府,卻在西山上尋了個院子住著,徵端心里愈發不忿。
方家的兩位太太形同水火,這些事早在坊間議論遍了,只是無人敢在方弢庵面前提起,冷不防聽到徵端竟提起妻妾不和,方弢庵不免有些尷尬,“你母親這兩年身子一直不好,時常咳嗽,這半年愈發厲害了。西山比這邊清凈,你二媽又為她配了護士大夫,照料得精心。”還有一層意思他沒說出口,年初大夫診斷大太太得的是肺癆,這病極易過人,如今府里上下百余口,怎能讓病人搬進來。
徵端不肯粉飾太平,點頭道,“二媽自是考慮周到的,就怕過了病氣來家里,就更不妙了。兒子明日既要去探看過太太,只怕也會沾染了病氣。也罷,兒子明日就不回來了,索性與太太做個伴。”
方弢庵瞧他的眼光便有幾分嚴厲,“你二媽倒是薄待你們娘倆了?”
“兒子不敢。”
“你還有啥不敢?”方弢庵語聲不高,平日里都說一口地道的北方官話,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只有他氣惱的時候才會冒出一點閩地的鄉音。
若是平日里下屬見到這樣的情形,早跪地請罪了,可偏偏立在他面前的,是他親生的兒子。方徵端抿住了雙唇,神情分明是不忿的。瞧著他酷似自己的眉眼,一身洋派的制服筆挺,倒是比自己年輕時更高了半頭。方弢庵等了等,見兒子始終不說一句服軟的話,忍不住心頭火起,將手中的藤杖朝天舉起,扣動了藤杖上的暗道機關。
只聽“嘭”的一聲巨響,原本棲息在樹上的一群烏鴉頓被驚動,頓時振翅而起,一時間頭頂上竟暗了一片。而幾乎同時的,不知從哪里冒出了近百人圍在父子周圍。
徵端轉頭一看,身后滿地都是全副戎裝的侍衛跪聽候命,一概都是新式的黑衣黑帽,唯有帽檐上的金徽亮的晃眼,為首的正是父親身邊最得力的侍衛長徐遠生。
動靜鬧得這樣大,早有人去叫如今得寵的九姨太郭氏了。此刻九姨太踮著小腳,來得倒是極快。只見她著一身月白色福壽三多紋暗花綾里的錦緞襖裙,一雙極精明的眸子轉了轉,打量著這僵持而立如烏眼雞似的父子倆,語聲輕快地笑道,“喲,這唱的是哪出啊,咱們六少爺好不容易回來,瞧老爺這架勢,倒像要把六少爺吃了似的。”九姨太還不到三十歲,論年紀也不比徵端大了多少,她本是津門的貧家女,因生得貌美被賣入堂子中,又被大少看中將其獻給方弢庵。這位九姨太最是個爽利的性子,一口脆生生的津門口音,平日里妙語連珠,總能把方弢庵哄得眉開眼笑。許是聽了最寵愛的這位姨太太的勸,方弢庵冷哼了一聲,將藤杖丟在地上。
徵端離家時,這位九姨太剛進門還沒兩年,那時還不大顯山露水,想不到如今竟這樣得寵。只見她扶住了方弢庵,一邊拿著手帕輕撫他的背部,一邊笑道,“老爺別生氣,都是親生的父子,哪有隔夜仇的,打折骨頭還連著筋哪。”又扭頭對方徵端道,“六少爺,還不快過來攙著點兒。”徵端硬著頭皮過去,從另一側攙住方弢庵。卻見九姨太松開手,足踏著一雙兩寸高的登云履,卻很靈巧的在前引路,不多時便到了方弢庵平日起居的居仁堂。
此處原是前朝太后所居的儀鸞殿,正殿面闊五間,著實氣勢恢宏。可惜庚子國亂時被燒了,辛丑年后,為了向洋大人們示好,老太后把這里依照著長春園里的西洋樓樣式,重修了一座海晏堂。
海晏堂并非單指一座西洋樓,而是分為了南前北后的兩個樓群,前后的主樓左右拐角各建有齊高的洋式樓,高墻深院自成一體,四面用回廊相連,按照西洋形制,也不用磚木,全以白玉石砌磚墻承重,樁柵直接架在磚墻上。海晏堂上下有窗數百扇,皆仿著西洋樣式做成珠貝狀,窗上鑲嵌著彩色玻璃,樓間石柱粗短,山花微弧,曲線一概都是柔和的,徵端在德國時去過羅赫爾修道院,一望便知這風格是路易十四式的,只是樓前擺著一對景泰藍的古銅獅,瞧上去卻有些不倫不類,徵端不由暗暗發笑。
方弢庵獨愛此處設施皆新,擇定了這里是他起居辦公的所在,又嫌棄海晏堂三字不吉,親筆提了“居仁堂”的匾額。如今這前頭一棟是他辦公見客的所在,后樓便是他的住所,然而偌大后樓里,方家妻妾卻都不住在里面,只有二樓的西首住著四小姐德雅。
這自然也是有緣故的,要說除了東邊一墻之隔的紫禁城,京城里再沒有比大帥府更大的宅院了,方家人口雖不少,但這西苑里亭臺連綿、樓閣成片,便是再住上七八個方家也綽綽有余,可方家人自從搬進來開始,就沒少為了住處置氣。
原本大太太也住在居仁堂的西邊,而幾個姨太太都有孩子,各找了一處單獨的院落居住,誰都沒二話。可剛搬進大帥府沒多久,大太太就和方弢庵吵了嘴,賭氣搬到西山去了,這樓上便空了下來。
于是幾房人都憋著口氣,盯著居仁堂里,瞧著二夫人搬不搬進去。二夫人是個聰明人,怎會把火燒到自己身上,但她既怕方弢庵冷清,又不愿幾個姨太太爭風吃醋,干脆便讓三小姐和四小姐住了進去。
等到三小姐德嫻出嫁了,德雅就成了自個兒住了,幾個姨太太們心里想,閨女哪有不嫁人的,再等過幾年四小姐也嫁出去了,這樓上還得空下來。可三小姐出嫁沒多久,居仁堂東側新起了一幢紅磚砌成的俄式樣樓,二太太又點名了要孀居的三少奶奶與她為伴。這下幾個姨太太才知道上了當,原來她們都只盯著居仁堂,倒沒想到二夫人早給自己安排了個更舒適的住處。
如今正值盛夏,按照京里的習俗,從端午后就要搭避暑的天棚。洋樓沒有大飛檐,愈發不耐熱,大帥府里又要格外講究些,早在居仁堂的東西兩面都搭起了高聳的遮檐,也不另扎棚柱,都用繩索吊拉起來,也顯得格外素凈。
方弢庵體胖,到了夏日常常汗出如雨,一天要換好幾次衣裳,九姨太便攙著方弢庵先上樓更衣了。徵端在居仁堂外立了立,只見樓前新起了一座幅式噴泉水池,池中立著一只銅鹿,從鹿角噴出十二道水柱,堪堪落在水池周遭的卷尾銅犬口中,家中上下都叫此處“大圓鏡中”,想來就是出于此了。徵端在水池邊佇立了片刻,心道這噴泉池子果然建的有趣,頗有幾分逐鹿的含義。
冷不防聽樓里的打簧金鐘咣咣敲了六聲,這個鐘點正是方家開飯的時候。徵端忙快步進了樓,一眼便瞧見廳中的對聯又換了新的,上書“地近青陽分左個,天開丹闕矗中霄”,中間懸著郭熙的遠山圖,畫軸下擺著一條紫檀長案,上面擺著一對銅琺瑯瓜楞玉壺春瓶。他正瞧著畫出神,只見一位年長些的婦人迎了出來,身著一件絳色妝花緞錦卦,寬襟大袖,下擺織著福山壽海的雜寶圖文,襟前綴著四枚梅花鍍金扣,一頭油亮的烏發緊貼頭皮梳在腦后挽成個發髻,帶了個簪金的小頭翅,這正是如今當家的二夫人顧氏。
縱使心里百般不愿,面上的禮數也不能丟了,徵端向她請了安,抬頭時不由瞥了她一眼,心道自從大哥受了傷,二夫人到底老了許多,原來不見皺紋的眼角,也爬了幾根魚尾紋,面上白粉涂得尤其厚,電光燈一照,倒顯得蒼白,只是舉止爽利,一如往日。若說前頭海子邊的事只怕早傳到她耳朵里了,可她臉上半點異樣都沒有,瞧見徵端行禮,微一頜首,笑得極是和煦,“六爺這次回來,可真長高了不少。”一句話說得眾人都笑了起來,一旁的四奶奶齊氏尤會湊趣,“二媽這話說得,真把咱們六弟當個孩子看呢。”
此時廳中方家老少早已到齊,只是方弢庵不到,誰也不敢落座,都候在外間規規矩矩的站著。按照從前的規矩,老爺太太可以坐下用飯,可少爺小姐和姨太太們只能站在桌邊吃,是不能坐下同席的。好在如今開明了些,方弢庵眼見得各房人口見多,便讓人在外間加了三張屏風,如此各房也能坐下用飯,也算是進步不少。
徵端往里間望去,只見堂屋正中現擺著一張八仙桌,那是方弢庵用膳的地方,桌上還擺著一張宴桌,伺候的下人們依次捧著食盒進來,盒子外都包著黃云緞的棉布包,瞧著莊重極了。徵端暗暗稱奇,回想自己離家時似乎是沒見這樣的排場的,旁邊的五奶奶梅氏小聲道,“六弟沒瞧見過吧,這也是今年才擺上的。說是從宮里學來的,樣樣都是二媽親自布置呢。”
她話音未落,六姨太卻插口問道,“吳小姐走了沒有,外頭地方大,沒走的話叫過來一起用飯。”一旁伺候的婆子道,“吳小姐已經回去了。”五奶奶忙道,“吳小姐也不是咱們家里人,在家里吃飯不合規矩,她只怕也是不情愿的。”
六姨太還要說什么,只見四奶奶正指使著下人擺置外間的菜肴,似笑非笑道,“六媽可別瞎客氣了,人家就算愿意過來,坐在哪桌也不合適呀。”說這話是有緣故的,外間有三張八仙桌,中間一桌是未娶妻的少爺和未出閣的小姐的,左右兩桌是四房和五房的,吳碧貞要真來了,確實是不好落座。
六姨太臉上有點難堪,悻悻地說道,“聽說四奶奶家里向來是開著流水席的,這層上倒比我們考慮的周全些。”四奶奶臉一紅,柳眉微蹙,卻用胳膊肘碰了碰五奶奶,“五弟今兒又沒回?”五奶奶訥訥地還沒說話,只聽二夫人在里頭咳嗽了一聲,緩步走了出來,朝她們打量了一眼,說道,“老爺要來了,都少說幾句吧。”
果不其然,二夫人話音剛落,便聽到手杖聲從樓梯上傳來,卻是九姨太親自攙著方弢庵下樓了。瞧著九姨太來了,方家的七少爺徵桓、八少爺徵壚都奔了過去。這兩個小少爺分別是八姨太和九姨太所生,一個六歲,一個四歲,只是前幾年八姨太去世了,如今兩個孩子都由九姨太一并撫養。兩個小少爺都還是懵懂貪玩的年紀,見九姨太招手,兩個孩子便上前叫了聲“爸爸”,卻不肯站好了回話,嬉笑打鬧個不住。方弢庵瞧見兩個孩子如皮猴一樣,不由皺了眉頭,訓斥了幾句要好好讀書,惹得九姨太面上紅了又白,忙讓乳母將兩個孩子帶回房里去。
“老爺用飯啦,今兒做了您喜歡的蒸魚糕,荷葉粉蒸肉。”樓下顯然是二夫人的天下,她極自然地從九姨太手里攙過了方弢庵,扶他在正席坐下。見他落了座,外間的眾人這才敢依次坐下。
方弢庵雖有九房妻妾,如今在座的卻不到半數了。原配夫人張氏常年在西山住著,三姨太是二少的生母,自從二少出了事,三姨太便生了重病再不出門了。四姨太、七姨太和八姨太也都死了多年,如今除了二夫人和九姨太,便只有五姨太和六姨太還頗有幾分風光。
五姨太是四少的親娘,六姨太是五少的親娘,兩位姨太太年紀相仿,如今也都望五十了。兩人雖然早就失了寵,但因為兒子們都已成家生子,于是都升了輩分,如今各自坐在主位上。四奶奶齊氏和五奶奶梅氏分別陪坐在側,四奶奶身后站了兩個乳母,懷中各抱了一個孩子。五奶奶雖然進門晚,可懷里卻也摟了兩個七八歲的男孩。
要說方家第三代里最興旺的便是男丁,四房和五房各有兩個哥兒,方弢庵便按照譜序,為第三代擇了“毓”字,四房的兩個小少爺叫作毓麟、毓祺,五房的叫作毓晉、毓文。四個男孩比著肩長大,都是各有各的淘氣時候。
四房人口少,只有五姨太、四奶奶齊氏和毓麟、毓祺,桌上便顯得空蕩。但五房人口就多了,五奶奶梅氏出身廣東梅狀元家,成婚才不過三年,已有四位姨娘鶯鶯燕燕的站在她身后,便連她懷里的毓晉和毓文也都是姨娘們所出。許是怕方弢庵不喜,五奶奶小聲約束著兩個孩子,不許他們亂跑亂叫。
四奶奶抿嘴笑道,“五弟妹,你那邊這樣擠,要不把晉哥兒和文哥兒送過來,我替你看著。”五奶奶面色哪會好看,松開了手道,“都去找你們的娘去,不許隨便哭鬧。”原來四房的毓麟和毓祺都是四奶奶生的,可五房的兩個哥兒卻是姨娘生的。花廳里幾個孩童湊在一起,哭鬧聲此起彼伏,倒也熱鬧。
方弢庵目光看向外間眾人,眉頭不由皺了起來,問道,“四丫頭呢。”二夫人一邊替他布菜,一邊接口道,“雅姐兒今兒剛下學,叫人傳話回來,說要先上西山去向太太問安,晚些和三奶奶一塊兒回來。”方弢庵便點了點頭,又指著徵端道,“老四老五既不在,也不必另開一桌了,叫老六進來用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