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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

  • 步虛記
  • 知夏
  • 4623字
  • 2021-06-10 10:31:26

排云深處,寫嬋娟一幅。翚衣耀羽。禁得興亡千古恨,劍樣英英眉嫵。

遮罩邊疆,京垓金弊,纖手輕輸去。游魂地下,羞逢漢雉唐鵡。

為問此地湖山,珠庭啟處,猶是塵寰否。玉樹歌殘螢火黯,天子無愁有女。

避暑莊荒,采香徑冷,芳艷空塵土。西風殘照,游人還賦禾黍。

——《百字令》

這首《百字令》寫的正是頤和園內萬壽山上排云殿的景致。這座殿閣原是一處寺院的舊址,前朝老太后為祝壽誕,大興土木,將此處改建成了一處不輸內禁的龐大宮殿,從殿前“云輝玉宇”的牌樓起,工字型的殿宇沿著山勢層層向上修建,連堂結舍綿延不絕,雕鏤藻繪糜不畢具,可見其規模恢宏。然而老太后卻未在此殿中住過一日,只讓人在殿后放了一張自己的畫像,又過了十余年,有一位女詞人游覽至此,瞧見了這幅畫像,便填了這首《百字令》。

此時五貝勒正站在排云殿的西配殿內,仰頭看著這幅四尺余高的畫像,這幅畫是老太后六十圣壽時所繪,只見畫像上的人瞧起來不過剛屆五旬,容長臉型,膚色白潤,雙眉似劍,目中英氣勃勃,手拿著一把牡丹金銀緙絲的團扇,手指上戴著三寸余長的玉護甲,頭上戴滿簪鈿子,身著明黃的大朝服,兩肩裹著貂緣,石青色的袖子上繡著龍紋,八寶平水的下裙幅也是明黃的,上面游走幾條行龍。尤其惹人矚目的是她的朝服外還罩了件珍珠衫子,一層層用豌豆似的珍珠織出經緯,每隔寸余還要結一顆拇指大的東珠,縱是從畫上瞧著,也覺耀眼得緊。

五貝勒年幼時是常進宮的,仔細看了看這幅畫,與自己記憶中的老太后相貌漸漸重合在一起,他不由暗嘆這畫師果然有一副好手筆。畫像旁的金漆朱柱上不知何人用墨筆提了這首百字令,底下卻書著“戊申年孟夏書碧城女史百字令”的落款。五貝勒細讀了兩遍,不免嘴角微微揚起。碧城女史,乃是京中一位奇女子的名號了,不知是哪個好事者將她的詞提到了這里,瞧這墨跡草草,卻筆走游龍一氣呵成,想必又是碧城女史的追慕者所為。

正出著神,忽然聽到前面有人喚道,“贊臣,你在這里嗎?”

他微一愣神,忙應了聲,便聽到清脆的鞋跟聲嗒嗒而來,劃破了這短暫的沉靜。他凝神望去,只見五福晉帶著笑容走了過來,親昵道,“我在外面找了你好久,你怎么在這里待著?”

五福晉閨名叫做紹芬,年輕時素有貌美之名,如今雖與五貝勒成婚多年,又生兒育女,但容色依舊不減當年。只見她走到近處,瞧見了這幅畫,不由微一愣神,隨即撅起了朱唇,不滿道,“朱副官他們好不會辦事,不是說東西都收起來了嗎?怎么這畫竟還在這里,叫爸爸瞧見怎么得了?”

“想是庫房里擺不下了,這邊是配殿,岳丈大人也不會過來,”五貝勒知道妻子性子急,只怕她生出事來,便說道,“別管這些了,其他人在哪兒?”

“爸爸在外頭哄著大姐兒呢,”五福晉果然轉了注意力,“要說還是二妹想出來的主意好,許久不見爸爸這樣高興了。”五貝勒卻望向了外頭,問道,“二妹他們也來了?”五福晉撇撇嘴,“怎么不能來,都是一家子,還能有什么隔夜仇不成。”

殿外的牌樓邊有偌大一塊空地,這里臨著湖景致最佳。在空地的正中,只擺了一把花梨四出頭的官帽椅,老者抱著一個年幼的孩童坐在椅上,點著牌樓上懸著的匾上認字,“這個是云。”那女孩兒跟著奶聲奶氣的念,“云。”

“云字旁邊是什么,識不識得?”

那女孩兒還小,只知道頑皮,搖著頭晃著兩根小辮,指著字胡亂念道,“光,這個是光字。”老者耐性極好,把著她的小手點著道,“這是輝,前日不是在居仁堂里認過這個字嗎?你仔細瞧瞧,是不是一樣?”女孩兒瞪著烏黑的眼珠子,目也不瞬地望著黑匾上龍飛鳳舞的字跡,腦子里卻全是在居仁堂吃的果子和糕點,哪里還耐煩識字,她扭過頭去,忽然瞧見波光粼粼的昆明湖上遠遠泛著一只宮船,便鬧道,“要坐大船,婉兒也要坐大船。”

老者凝神望去,只見那宮船剛駛過遠處的十七孔橋,琉璃船瓦在陽光下熠熠生輝,而那白色的石橋亦如一道長虹橫臥在湖中,更遠處蜿蜒曲折的西堤顯得尤為細長,又如系在水天處的一條墨綠絲絳。

紹芳在湖上玩得盡興,她畢竟有孕在身,漸漸有些乏了,便叫船靠了岸。她耐不得熱,自是要尋個蔭涼的地方小憩一會兒,徵端本要陪著她的,奈何紹芳看到了老者,又來了精神,“咱們去陪陪爸爸吧,難得回來一趟,還沒和爸爸說上話呢。”

倆人走到牌樓前,紹芳三步并作兩步迎了過去,拉著老者的手親昵道,“爸爸,我們來給您問安了。”老者望著他們笑道,“都怪你們,惹得我們大姐兒也想坐船。”卻見女孩兒歡呼一聲,從宋元卿懷中掙脫下來,跑到徵端身前,揪著他筆挺的西裝直叫喚,“二姑父,給我帶了什么好吃的,是松子糖嗎,還是艾窩窩,要不就是雪花糖、云片糕?”徵端微微一笑,左手從背后拿出一個絨布紅匣子,打開來只見里面是一顆顆金紙裹著的圓球,女孩兒歡喜得跳了起來,“呀,是朱古力。”紹芳微微皺眉,似是有些責怪地望了徵端一眼,“咳,你總是給孩子帶這些,仔細她牙痛,回頭大哥大嫂又要數落咱們了。”老者卻含笑摸了摸女孩兒的頭,“你爹爹姆媽還沒來,趕緊吃吧。”又對紹芳道,“你大姊他們在后面,你們也過去瞧瞧他們。”

紹芳與姊姊關系最好,聽了這話趕忙便要往后頭去,但想到徵端回來一趟不容易,難得在爸爸面前露個臉,便拉了拉他的手,使了個眼色道,“你就在這兒,陪爸爸說說話。”說罷,也不等徵端說話,便蹬著三吋高的鞋跟,急匆匆的往后頭去了。

徵端的目光瞧向了那老者,這是他的岳丈宋元卿,今年五十有五,一身葛布青衫,行動間岳峙淵渟,他本就精神矍鑠,再加上去年娶了位年輕的新太太,看起來倒比實際年輕不少。徵端不由想起了自己的父親,他比宋元卿大五歲,若還在世,今年正好是花甲之歲。可惜父親生前卻沒過幾日安生的日子,他記憶中的父親,須發很早就已花白,再加上去世前那幾年的內憂外患,他老人家至死都是噩夢纏身,難有一日好眠。徵端念及此,不由目中光芒也黯淡了下來。宋元卿身旁的副官卻瞧見假山邊有人過來,忙躬身稟道,“大帥,大少爺和大少奶奶來了。”

此時從爬山廊上走下來一男一女,男子約莫三十上下,身著一身西裝,身姿雖然挺拔,可他右手拄著一根鐵杖,顯然是右腳有殘疾,這無疑給他俊朗的外貌打了幾分折扣。而他身邊跟隨的女子瞧起來不過二十六七歲,著一身云鍛絲質的旗袍,許是照顧著男子的跛足,她行走極慢,幾乎是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后,兩人并肩走來,當真是一對璧人,這正是宋紹文夫婦了。

徵端只覺得自己的心被針狠狠地扎了一下,一時竟不知是什么滋味。卻見兩人走到近處,先向宋元卿問過了安,紹文便對徵端微笑道,“這次回來,可不用再去那邊了吧?”而他身邊的女子卻看向了孩子,皺眉低聲道,“婉兒,你總喚牙痛,不能吃這個。”那女孩兒看起來十分怕媽媽,忙低下了頭,兩只小手都藏到了身后,小聲喚道,“姆媽。”

只是一瞬時的失神,徵端面上笑容不減,含笑望著他們其樂融融的一家人,說道,“是,這次回來多待些日子,總要陪紹芳生產了再說。”宋元卿隨口道,“紹芳到后頭去了,你們遇到沒有?”

“那想必是錯過了,我們逛了一圈,從后頭德輝殿繞下來的,”紹文隨口道,他顯然十分寵愛女兒,瞧見女兒癟著嘴委屈,便說道,“少吃點就是了。”說著他蹲下了身子,從匣子里撿了一顆遞給婉兒,“姆媽說得是,那咱們就只吃這一枚,剩下的讓奶媽替你收著,一天吃一枚。”

“還是爸爸好。”得了父親的話,女孩兒小聲地歡呼起來,摟著紹文在他臉上親了一口。徵端忍不住留意望去,只見紹文含笑摟著女孩兒,他身邊的女子微蹙著眉,可目中卻含著淡淡的笑意,目光只在父女倆身上徘徊,好似沒瞧見自己一樣。

“不是嚷著要劃船嗎?去和你爹娘玩去吧。”宋元卿擺擺手,“我有些乏了。”一旁的副官忙過來扶住他,又示意徵端過來陪行。新太太剛添了兒子,才出月子便耐不得悶,要到頤和園來游玩,如今母子二人都在邊上的紫霄殿里,自有不少丫頭仆婦服侍著,可宋元卿老來得子,才離了片刻便記掛著要去看看的。

徵端將宋元卿送到紫霄殿前,門口守著的婆子說道,“太太哄著小少爺睡著了。”宋元卿示意他們都低聲,慢慢地走進殿去,生怕驚擾了里面熟睡的那對母子。瞧著他這樣謹慎小心的樣子,哪里還是平日里殺伐決斷的模樣。

“英雄氣短,兒女情長”八個字忽然浮上心頭,徵端又忍不住回頭去看湖邊,只見婉兒口里含著巧克力,被紹文抱在懷里,倒不忘指揮著母親,“姆媽,那匣子莫忘了拿上,爸爸帶我們劃船去。”

目送著他們的身影漸漸遠離,他一時瞧得有些怔住了。又過了片刻,紹芳倒找了過來,氣喘吁吁地說道,“我找了一圈,沒見到大姊他們,聽人說大哥他們往前頭來了,你瞧見了沒有?”徵端擺了擺手,指了指殿內,“姨太太和哥兒睡了,你小聲些。”

紹芳吐了吐舌頭,向殿內瞄了兩眼。因是沒有旁人在,她便大膽又親昵地挽住了徵端的手臂,輕聲道,“男人做了父親,果然是不一樣了。連爸爸那樣的人,也變得婆婆媽媽起來。”她望向徵端的目光中頗有些含羞帶怯,輕輕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六哥,你是盼著來個男孩兒還是來個女孩兒?”徵端點了點頭,“都喜歡的。”

“真好呀,要是時間永遠停留在這一刻,那該多好,”紹芳倚在他肩上,滿足地嘆了口氣,“六哥,你記不記得,咱們第一次見面的情形?”可等了片刻,徵端依然沒有接話,這沉默紹芳是習慣了的,見他不答話,她便自顧自地說道,“咱們第一次見面是在你家里吶。”她頓了頓,環顧著四周景致,覺得無處不稱心如意,便滿足地說道,“不過如今,也還是咱們家里。我起初進這園子,瞧著這雕梁畫柱,越瞧越稀罕,如今看慣了,也沒覺得有什么了。聽說這都是當年老太后挪了辦洋務的款子建的。唉,您說太后那會兒都一大把年紀了,還修這個做什么。我可聽人說,當年太后膝下養了位榮格格,可是千金萬貴的一位玉人兒,險些讓你配了額駙,這事兒可是真的呀?”她說著語氣平常,到底話里是含了點酸意的,瞧著徵端不說話,便拿胳膊肘輕輕頂了頂他。

徵端回過神來,應付道,“自然是真的。”他略一頓,指了指平靜如鑒的湖水,“所以外頭說,昆明換渤海,就是指的這一樁。”

“誰問你這個了,”紹芳微一怔,不由抿嘴笑了起來,連聲音也放輕了許多,“好六哥,你總是憂國憂民的,竟連我的話都沒聽清。不過罷了,我說了這么多話,你早就聽煩了吧……所以說,何苦來哉……”她松開了手,邊說邊往湖邊走去,就連聲音也漸漸遠了,“我鬧了一輩子,怨了一輩子,始終也沒有掙得讓你對我上心過。六哥,這會兒我要走了,你還會記得我不……”徵端直覺不對,下意識地朝她伸手,“你要到哪里去?”可紹芳的影子一閃,卻像一縷輕煙一樣,慢慢在湖面上消散了。

剛才明明沸騰的人聲也突然聽不到了,周遭靜得叫人心悸,徵端忽然心念一動,他目光微轉,四周打量起來,眼前的景致都是熟悉的,亭臺池閣,雕欄畫棟,都是從前的樣子,可仔細看起來,這里的景致到底有些不同,他伸手去觸,這些景致竟然全都是虛的,一觸便如煙而散。他陡然驚覺起來,這世上哪還有紹芳,便連剛才見過的宋紹文等人,也明明已故去多年了。

冷不防夢到這樣多的故人,他大叫一聲,從夢中驚坐起來,再看窗外黑漆漆的,一點月色也無。這樣深謐的夜色,分外透出一種冷清來,明明還在夏日里,卻讓人平添了一絲寒意。他定睛一看,只見自己手里攥著一個黃紙折成的符,里頭的朱砂痕跡鮮艷得好像要透過紙背,他心知自己是魘住了,可剛才夢里的人仍一個個如走馬燈似的在腦海中閃現。他索性起了身,走到陽臺上往外頭看,外頭亦是黑漆漆的,也沒有燈,旁邊密密的一個個墳塋小山似的鋪開到遠處去,他終于清醒過來,這不是萬里之外的故國。

兜兜轉轉了一圈,又回到了這兒,這些年的光陰好像荷葉上的水珠子,傾瀉得飛快,已沒了痕跡。

他忽得想起七年前那個盛夏,他回國去見父親時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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