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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白云疏

  • 步虛記
  • 知夏
  • 9280字
  • 2021-06-10 10:31:26

這是方家幾個子女都沒有過的殊榮,一時間各人的眼光都有些異樣了。徵端聞言忙進了里屋,只見二夫人和九姨太都是立在方弢庵身邊伺候的,自己哪敢當真坐下,便也斜簽著身子站在一旁。方家的菜品道道講究,桌上有蝦油鍋燒雞燴什錦、鴨丁茄子、燴云片豆腐、燕窩口蘑白鴨子,足足二十余道菜品,一應用綠竹藍地的四寸碟盛著,琳瑯滿目煞是好看,正中一盆餃子最是醒目,卻是用五色錦上添花的黃地海碗盛著,個個如同元寶一樣,旁邊備了兩個紅白番花彩盅,除了蘸用的山西醋,另有一碟方弢庵最愛用的鹵蝦蕓豆。

旁邊侍候的九姨太頗是識趣,忙道,“今兒的扁食是夫人親自包的,是鴨子松蘑餡兒的,老爺嘗嘗滋味如何?”方弢庵夾了一個嘗了,向二夫人溫言道,“喚下人做就是了,何必要你去忙。”二夫人道,“這是妾的本分。”方弢庵又道,“將這魚糕盛出一碗來,四丫頭愛吃這個。”

二夫人抿嘴笑道,“這些小事哪需要老爺操心,早叫人備好了,這會兒都在灶上熱著呢。”方弢庵點點頭,又叫人選了幾道菜盛了送到外間的桌上去,一旁的仆人頗有眼色地捧了食盒,大聲唱喏道,“老爺賞四房燕窩口蘑鴨子一品。”“老爺賞五房燉五香羊肚絲一品。”

菜端上了桌,外間的四奶奶和五奶奶便要攜著孩子們進去謝恩,若是兒子們在家,方弢庵貫是要訓導幾句的,可這會兒四少往津門辦差去了,五少素來是見不到人的,方弢庵也只能訓導兩個兒媳要好好侍奉長輩照料孩子。

兩位少奶奶恭敬受了教訓,這才領著孩子們回席動箸。方家家教甚嚴,素來講究食不言寢不語。一頓飯下來,除了筷子偶爾碰到杯盤的聲音,其余一點聲響也不聞。

用過了飯,方弢庵的目光便落回了徵端的身上,忽然開口道,“這次回來,家里為你相了門親事。”這句話說完,不僅徵端愣住,便連外間的人也都豎起了耳朵想聽個清楚。誰知偏這會兒外頭傳來了喧囂聲,屋內的人循聲望去,只見兩個女子并肩進了屋。走在前頭的一個身材高挑、容貌嬌俏,正是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方四小姐德雅。她一進門,便清脆的叫了聲,“爸爸。”

不同于世人重男輕女,方家因為男孩太多,女孩兒便分外稀罕起來。方弢庵生了八個兒子,可養大的女兒卻只有三小姐和四小姐兩個,三小姐德嫻四年前便已出嫁了,四小姐德雅今年剛滿十七歲,方弢庵視她如掌珠一般,也獨有她才能有住在這大圓鏡中的殊榮。

果然,方弢庵瞧見她便露出了笑容,口中卻道,“怎么這時候才回來,可吃了沒有?”德雅嬌聲道,“我同三嫂在致美齋吃了銀絲卷才回來的。”她身后的人便也走到方弢庵前曲膝行禮,問安道,“爸爸好。”這女子穿著淡青色綢緞圓擺襯衫,下著墨色綢裙,正是方家孀居的三少奶奶程頤清。

雖說如今不同于前朝那樣處處守舊,但大家族里嫡庶還是有分別的。大夫人嫡出只有一位三少爺方徵毅,這位三少奶奶又是抱著三少爺的遺像過門的,最得方家上下敬重。此時幾位少奶奶都起身向她主動行禮問好,獨獨只有徵端坐著不動,德雅忙向他遞眼色,悄悄扯了他一把。方弢庵正好瞥見了,頗有些不滿,“怎不給你三嫂行禮?”

二夫人打圓場道,“六少走了這些年了,那會兒三奶奶才剛過門不久,這么些年不見,一時認不出也是有的。”徵端簡直是被德雅硬拽起來的,他冷冷地瞥了頤清一眼,不溫不淡的招呼了聲“三嫂”,全當是行過禮了。頤清也不計較,一福身向他還了禮。

二夫人見狀,忙命人設了座,又讓茶房端了茶來吃。四奶奶與頤清坐得近,瞧她捧著茶盞只聞了聞卻不肯飲,心知她吃不慣,低聲笑道,“三嫂吃不慣這茶?這可是宮里的人參茶膏,最是滋補的。”頤清順手便把茶盞放下了,“今兒吃得有些膩,茶倒是喝不下去了。”

四奶奶笑問道,“三嫂今兒吃什么好東西去啦?”頤清輕聲道,“四妹妹在女學里聽人說致美齋的燴魚胗做得好,我們便去嘗嘗。”五奶奶湊過來好奇道,“燴魚胗是個什么做法?也是用鯉魚做的?”

“用的尺來長的活鯉魚,首尾紅燒,魚片糟溜,魚胗清燴,店里的跑堂說也叫四做魚。”頤清是南省人,說話本就輕柔,此時她娓娓道來,耳上戴著一對白玉墜子亦隨著微微搖晃,那耳墜子一閃一閃,一時也瞧不清是頸白還是玉白。

四奶奶挨著她坐著,一眼便瞧著這耳墜子眼熟,仿佛從前在大太太那兒見過的,愈發眼酸得緊,便說道,“那定是做得比家里好得多,不然也不會挨到這時候才回來呀。”頤清臉微紅,說道,“吃過了致美齋,又去天橋的落子館聽了會子大鼓書,這才遲了些。”五奶奶有點好奇,“落子是什么?”四奶奶不耐煩道,“五弟妹難不成連落子也沒聽過?”

頤清性子甚好,不厭其煩地解釋道,“就是京里的小戲,有唱京韻、梅花的,也有唱單弦、河南墜子的,我也沒聽過幾次。”五奶奶欣然神往,“下次我也要去瞧瞧。”四奶奶見她倆說的投機,自覺被冷落了,愈發心中不快,偏過頭和五姨太湊堆去了。

德雅比徵端小了近五歲,兩人都在大太太屋里養大的,自然比別人親昵幾分,此時她偷偷朝著哥哥做鬼臉,“我剛才進門,仿佛聽爸爸說要給你說親事啦?”瞧她神色鬼祟,顯然是早就知情的。徵端沒好氣地瞥了她一眼,暗罵她不夠義氣。

兄妹倆兩人這廂正打著眉眼官司,卻聽二夫人徐徐說道,“老爺說的宋家門第自不用說了,要說人口簡單也是他家了。”徵端聽到這里已明白了七七八八,原來他們說的宋家,指的正是如今的湖廣督軍宋元卿,此人原是水師出身,當年力主洋務的張香帥一眼相中了他,叫他去武昌編制新軍,遂成了南方軍界的領袖人物。方弢庵做了大帥后,也是幾番周折才將他請到京中,如今要成立一個參政院,便請他把參政院長的銜頭也兼了起來。

六姨太快人快語,拍手接話道,“聽說宋家是不納妾的,宋太太只生了兩位小姐。大小姐嫁了老端王家的五貝勒,從前也是常來咱們府里走動的,人既體面,又爽利得緊,若是在前朝的時候,那也正經是位王府里的大福晉呢。”

四奶奶聽她說得粗鄙,不由笑道,“這都改元啦,六媽還記著王府不王府的呀?”瞧見方弢庵皺眉,六姨太自悔失言,頓時只覺如坐針氈。

二夫人笑的極是溫和,望向徵端道,“老爺為六少相中的是宋家的二姑娘,閨名喚作紹芳,小時候也來過家里的,六少還記得嗎?”徵端目也不抬,冷聲道,“是么?我倒不記得她了。”二夫人面上頗有幾分尷尬,只得望向了方弢庵。果然,方弢庵重重地“哼”了一聲,面色頗為不愉。德雅趕忙捏了捏徵端的手臂,示意他別亂說話。

二夫人知道他們兄妹從小便在大太太身邊長大的,也不指望他們領情,她自有心腹之人,只遞了個眼神過去,九姨太瞬時會意,盈盈笑道,“這可是大喜的事,難怪老爺和夫人這幾日這樣歡喜,偏偏就瞞得我跟傻子似的。”她邊說邊比劃,“那位宋二小姐我聽陳太太也說起過,端端是個畫里走下的美人,那樣貌和氣度真真是沒得挑的,就說是仙女下凡也不為過的。”

這二人貫是一唱一和的,最能哄著方弢庵高興,難怪其他幾位姨太太和大夫人早就失了寵,只這二人牢牢把持著方家的事務。德雅心里嘆著氣,一邊給哥哥遞話,“宋家二小姐今年剛轉來我們女中念書的,只比我大兩歲,我在學里常見到她,貝滿太太常夸她英文流利。”

素來木訥的五姨太卻有些顧慮道,“如今女學堂里都是洋人太太教,聽說是不教女紅的。”見方弢庵又皺眉,二夫人便接口道,“如今可不比從前了,女學里也是什么都學的。”德雅笑道,“五媽放心,學里也教女紅的,既有洋人太太,也有咱們的嬤嬤教女課的。”

六姨太吃一塹長一智,這會兒趕忙插話道,“我們嫻姐兒在學里時,女紅就是頂好的,貝滿太太也常夸她呢。”三小姐德嫻與五少一母同胞,都是六姨太所生,此時提一下出嫁的女兒,也算是彌補一下剛才的錯處。

女人若是多了,在一起總不免七嘴八舌,徵端早聽得不耐煩了,只是礙于父親還在場,不敢擅自告退,他的目光無意間瞥過眾人,卻見頤清安靜地坐在一旁,倒像事不關己似的。

六姨太離她最近,對她噓寒問暖,“三奶奶茶也不吃,可要用些點心?叫人再給你做些來?”頤清搖頭道,“我用過了。”六姨太拉她的手,又去握住她腕子,嘖嘖道,“可憐見的,好好一個孩子,過門才幾年,倒瘦了這么些。別是學那些女學生,愛俏不肯吃東西吧。”頤清剛剛褪下點紅暈的臉色,瞬時便漲紅了幾分,這話德雅卻不愛聽了,“六媽說吃飯就吃飯,偏扯女學生做什么。”

六姨太佯裝打了自己一巴掌,“瞧我,就是太直,又惹著咱們四小姐了。”她本就是熱鬧的性子,雙目一轉,又笑了起來,“三奶奶與比我們嫻姐兒還小兩歲,也就比四小姐大了四歲,這都過門四五年了。我看咱們四小姐怕也快要出門子了。”這下輪到德雅面色漲紅,站起來跺腳道,“好端端打趣我做什么,不與你們說了。”說罷,扭身就往外跑了,倒惹得屋里的人都笑了起來。

方弢庵忽然問道,“老五這些天去哪了?怎么老見不著人,這不著家的東西。”提到了自己的兒子,這下輪到六姨太笑不出來了,尷尬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眾人都相視而望,誰也不敢接茬,還是二夫人含混道,“聽說是往金陵去了,許是過幾天就回來了。”瞧見方弢庵臉色不好看,九姨太拍手笑道,“想起了一樁要緊事,陳大人前兩天送了一架放影戲的匣子來,可以放一些洋人跳舞打球的影戲看,老爺可要一同去看?”方弢庵連連搖頭,“你們去瞧吧,我瞧著那些就頭暈。”九姨太便扶了方弢庵上樓歇息,眾人這才散了去。

畢竟是方弢庵的吩咐,第二日過了晌午,徵端便上陸軍部去了。陸軍部隔得并不算遠,從大帥府北邊出來,過了文津街,繞過景山,往東走不了兩三里就是了。這里過去是一處親王府邸,就挨在和碩公主府旁,因門前有一對鐵獅子而聞名。不過如今鐵獅子早就沒了,眼下除了門前一對石獅子還是王府舊用的,東西兩院都是新起的西式洋樓,這倒不是新政府的創舉。十多年前還是前朝的時候實施新政,撤了兵部設立了陸軍部,又在東院里辦起了陸軍貴胄學堂,那時便建了這些西洋樓。

壬子年初,方弢庵進京任總督軍后,也曾在這里辦公起居了一陣子。但由于這條胡同實在不算寬闊,門口馬路擴了幾次仍覺狹窄,還是江世堯提議,把大帥府搬進了西苑,不過陸軍部就此而延續了下來。徵端輕車熟路,進了五開間的懸山大門,往西繞過一扇巨大的影壁,便見一座青灰色的四層洋樓,正面主樓的券頂上掛著大鐘的,這就是陸軍部了。

進了門先讓承政廳的秘書副官去通稟,這副官名叫唐穆崧,年紀約莫三十出頭,中等身材,樣貌十分尋常,只一雙眸子精光閃閃,很見精明。此時他頗有些為難道,“卑職見過六少,論理卑職該通傳一聲。只是我們鄭軍門用過午飯后,是不讓通傳見客的。”徵端啞然失笑,“罷了,不需通稟了,我自己進去就是了。”他還是頭一次進鄭瑞泉的辦公處,正設在走道最盡頭的陽面屋里,室內也并不奢華,木質的半人高架子上雜亂堆著書冊,琴劍瓶爐樣樣齊整,正中還掛著一對條屏,上書:“傳家有道惟存厚,處事無奇但率真”,正是鄭瑞泉的手書,外間都說鄭瑞泉是個儒將,倒不是浪得虛名的。

因見鄭瑞泉正俯著身子,專心致志地看著案上擺著的一盤殘局,徵端站在他背后看了會兒,手指虛虛一指,“這里似可破局。”鄭瑞泉撒開棋子,回身見是徵端,笑罵道,“好你個老六,進來也不吭一聲。”

“誰叫鄭軍門架子大,過了午便不讓人通傳了,還當在閉門研究多少軍國大事,想不到竟是在欄柯。”

鄭瑞泉個頭不高,許是因為常年戎馬征戰的緣故,看起來格外的精瘦干練。他肖虎,今年四十八歲,論年紀足可做徵端的父親了。十年前鄭瑞泉的原配太太得病死了,方弢庵為了籠絡住這員虎將,便把大太太的娘家侄女德蘅嫁了他做續弦,德蘅小時候就過繼在方家了,家里都叫一聲大小姐的,鄭瑞泉由屬下成了女婿,便連他們在京里的宅子都是方家陪嫁的。

徵端平日里見了鄭瑞泉,只叫一聲姐夫便是了,兩人是熟極了的,見面也不寒暄,鄭瑞泉棋癮上來了,抓著徵端便要殺一局。鄭瑞泉是出了名的棋王,徵端棋力也不弱于他,兩人手談了三局,不知不覺竟過了半日。

好容易讓鄭瑞泉過足了棋癮,徵端笑道,“爸爸叫我跟你學辦差,沒想到盡是紙上談兵了。”

“辦差有什么好學的,”鄭瑞泉指了指大案上摞了尺高的文牘,“近來要和意國、日本買一批野炮步槍,要價四百八十萬大洋,你替我瞧瞧承政司擬的買械合同成不成。”徵端應了聲是,鄭瑞泉卻把唐穆崧叫了進來,“去把軍需司擬的合同都抄上一份,送到大帥府上去。”唐穆崧弓著身子,喏喏稱是,徵端正要跟著他出去,誰知鄭瑞泉又叫住了他,“今兒不急,叫人去辦就是,都是些瑣碎事,用兵不在這上頭。”他一邊請徵端坐下,一邊又擺弄起案旁的茶具來。

鄭瑞泉喝茶也是極講究的,不止水要好,茶要佳,器皿要精,烹茶的事也不肯假手下人,必須要事必躬親,親手遞了杯茶給徵端,“這是今年的猴魁,才從太平縣送來的,你瞧瞧如何。”徵端瞧著這茶根根碧綠,足有兩寸來長,立在杯中不彎不折,倒是稱奇,“這是今年的新猴魁?”鄭瑞泉得意起來,哪里像是個戰無不克的虎將,“你算是有口福的,猴魁難得的就是這芽葉一般齊的,尋常人只知道龍井碧螺春好,哪知道猴魁的妙處。”

徵端品呷了幾口,只覺入口一股奇香撲鼻,細品有點炒豆子的味道,他也不好胡亂品評,只稱了幾聲好。鄭瑞泉心滿意足,翹起腿道,“我如今犯了懶,每日困在這里忒沒意思,只盼著早點回徽州老家去。你來得正是時候,再過些時日,把這地方交給你,我也可以安心告老還鄉了。”徵端不禁一呆,“爸爸要知道你有這想法,定不會叫我再來陸軍部學辦差了。”

“嘿,那也未必,”鄭瑞泉搖搖頭,一哂道,“也罷,先不告訴老爺子,咱們且樂咱們的,你每日過來陪我下幾盤棋就是了。”徵端蹙額道,“得,我這是來學下棋來了。”鄭瑞泉極是自負地拊掌道,“旁人我還不愿意教呢,你小子別不識好歹。”他覷著徵端臉色,又道,“怎么,你是真不想學辦差?還是想回德國去?昨兒的事我可聽說了,你也忒膽大了,惹得老爺子好生惱火。”

“昨兒倒不是為這個,”徵端嘆了口氣,望著窗格子道,“我就是想不通,太太那樣好的一個人,怎么落到這個地步。”鄭瑞泉何等通透,聞言明白了他的心事,一邊沏茶,一邊說道,“當年我和德蘅剛成婚不久,便見識過一次老爺子同大太太吵架,嘿,那可是針尖對麥芒,誰也不讓誰的。”

要說方家從前的事,徵端興許不知道,可鄭瑞泉卻再清楚不過了。但他也知道旁人都能說大太太的不是,但徵端是定要護著大太太的,這里頭也是有緣故的,于是他干脆從頭給徵端講起了舊事。

大太太其實是極其剛硬的性子,這點鄭瑞泉是很有體會的,他的太太德蘅也是一樣的脾氣,夫妻間常有爭吵,好在鄭瑞泉頗能容忍小了近二十歲的年輕太太,不與她計較罷了。可大太太剛與方弢庵成婚的時候感情就沒有那么和睦,再加上方弢庵又應試不中,苦悶中竟在風塵里遇到了一位奇女子,就是后來的二太太顧氏。

鄭瑞泉對顧氏其實是有幾分敬佩的,一位窯子里的紅姐兒,說來也真是慧眼識英雄,遇到方弢庵后竟然傾其積蓄自贖其身,甘愿嫁給方弢庵做妾。等顧氏進門后,又先一步生下了大少爺,大太太見狀不妙,這才忙將陪嫁的丫鬟送去做了通房,隔了一年通房生了二少,大太太做主抬為了三姨娘。方弢庵覺得大太太為人不妒忌,夫妻間倒漸漸和睦了,大太太便生下了三少。

后來方弢庵的官越做越大,身邊打點孝敬的人自然少不了,又接連納了不少通房侍妾,有些只怕連方弢庵也記不清,大太太由此定了條家規,有子女的才可抬姨娘。方弢庵被派駐番安南時交涉通商事宜,大太太自是去不了的,二夫人撿了個便宜一同跟了去,安南國主為了籠絡方弢庵,一口氣送了方弢庵三個小妾,其中有一位阮氏更是貴族出身,身份高貴,進門就要抬房。二夫人鬧個不休,搬出了大太太定的家規來。哪知這位阮氏肚皮十分爭氣,先后生下一女一兒,二夫人也沒話可說。鄭瑞泉說到這里,就住了口,“后面的事,老弟都比我更清楚吧。”

徵端臉色發白,這位四姨娘阮氏便是自己的生母了。他剛滿五歲那年,安南發生戰亂,父親奉旨回京,生母在回京的路上已有了身孕,路上受了驚嚇,生下德雅便去世了。于是兄妹倆都被送回彰德老家,交由大太太撫養。大太太親生的兒子不在身邊,便對這兩個沒娘的孩子十分愛護,視同己出,這份養育之恩他怎能忘懷。可如今父親已做了大帥,卻叫大太太住在外頭,這怎能說得過去?

鄭瑞泉瞧他臉色,便知他心中意難平,勸解道,“太太住在西山,倒不是和二夫人置氣。”徵端一怔,不由望向了鄭瑞泉,只見他伸出三根手指,微一晃便收了回來。

“你是說三哥?”徵端蹙起了眉,方家有兄弟八個,除去老七老八太小,剩下成年的就有六個。大哥徵炎是二夫人所生,幾年前因一起意外受了重傷,家里四處求醫問藥,好不容易撿回性命,可一條腿到底殘廢了,如今送到德國去醫治,說能治愈也只是句自欺欺人的話。二哥徵禪是三姨太所出,和二嫂陶氏新婚剛一年,二嫂便懷了身孕,可卻難產而亡,二哥受了嚴重的刺激竟離家出走,至今尚下落不明。三哥徵毅是大太太嫡出,從小父親對他栽培最多,三哥為人也英明果敢,可幾年前方家出了件大事,三少也因此青年夭亡。縱然家里極力遮掩,但外間早已傳得沸沸揚揚。一下子折損了三個成年的兒子,這也是方弢庵的傷心事。

鄭瑞泉點了點頭,“德蘅是常去西山瞧太太的,她回來同我提過幾句,說太太如今吃齋念佛,確實不想管家里的事了。回頭你去一趟西山,便知道實情了。”

兩人談了會兒,徵端忽然起了疑心,“昨兒在海子邊的事你怎么就知道了?要是叫爸爸曉得了,少不得要清算身邊走漏風聲的人。”

“你這小子,如今越發出息了,還要將我一軍,”鄭瑞泉也不以為意,“實話同你講,是碧貞告訴我的。”

“吳小姐?”徵端頗是詫異,不由打量著他,“難道她竟是你舉薦的?”

鄭瑞泉也不否認,“如今既要倡導女子議政,再沒有比碧貞更適合的。”徵端凝神一想,又問道,“聽說京里有一吳一沈的說法,那一沈是什么人,怎么聽說還是江世堯的干女兒?”

“江世堯有什么眼光,只知道養粉頭喝花酒,”鄭瑞泉嗤之以鼻,“說什么一吳一沈,其實真論起才情心胸,沈氏給碧貞提鞋都不配。”徵端很少見他這樣推崇女人,不由奇道,“嘖嘖,聽你這說頭,仔細大姊知道了要打翻醋壇子。”鄭瑞泉搖了搖頭,面上倒露出了幾分尷尬。徵端知道他的難處,德蘅沒過門前,鄭瑞泉本也有四房姨太太,可德蘅嫁過去后卻把幾個姨太太都遣回徽州老家了,鄭家人怨氣大極了,只是礙于大帥府,都敢怒不敢言。

徵端岔開了話題,又道,“說起那一沈,難道白得了個巾幗才女的名頭,內里是個草包?”鄭瑞泉連連搖頭,“脂粉里也有英雄,但沈氏算得了什么?說起來只有一樣,她倒是無人能及。”

徵端一怔,“哪一樣?”

“臉皮之厚,無人能及。”

徵端有些訝異,又有些好笑,只聽鄭瑞泉道,“我薦碧貞,是因為她才學好,英法文俱佳,老爺子身邊就缺這么一位精通中西的人才,她的才情,便是男子也不及的。江世堯心思齷齪,以為是給老爺子尋通房找小妾?實在不堪。”

從陸軍部出來,鄭瑞泉叫人用車子將徵端送了回去。徵端在大門內的八字影壁邊略站了站,只見日頭已漸偏西了,摸出懷表來看看,長短針重合在“Ⅵ”上。今晚上有幾個留歐的同伴約在了六國飯店,可這個點不上不下,去了只怕都要散場子了。他想了想,回來原是該去見見老朋友陳景筼的,便抬步又往府前街走去。剛走到轉角路口,忽見一個小廝氣吁吁地跑過來,大聲道,“六少,尤老爺、陸老爺讓小的來傳話,這會子他們從六國飯店散了,去朱茂胡同的富桂堂打茶圍 ,派小的來接您過去。”

這幫留學生回來,貫有去八大胡同打茶圍的習慣,徵端沒有這個興致,搖頭道,“我不過去了。”那小廝卻不依不饒,指著身后一輛簇新的黃包車道,“尤老爺連車都備好了,叫小的定要把六少請去。”徵端啞然失笑,“你這猢猻,尤之馳許了你什么好處,讓你這樣纏人。”那小廝抹了把汗笑道,“小人陸貴,是老合興車行的,如今專給尤老爺家出車。尤老爺說了,只要能把您請去,再給小的結五塊大洋。陳老爺也吩咐說,六少好潔凈,專讓小的去車房里找輛剛洗刷過的新車來。”

“哪個陳老爺?”徵端隨口問道。

“是住在化石橋的陳景筼陳老爺呀。”陸貴答得脆亮,眼巴巴地望著徵端,尋常叫一趟車,也不過幾十個大子,這一趟差使有五個大洋,足夠一家人半年生計了,無怪乎他這樣心熱。

聽說陳景筼也在,倒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徵端改了主意,索性去一趟就是了,他想著從這里走過去也不過二里路,正好飯后消消食,便點頭道,“我從這慢慢過去,坐車就不用了。等會到了富桂堂,你找尤之馳領那五個大洋就是。”

陸貴卻不肯放棄,他瞧著方徵端好性兒,拉著車跟在他身后兀自喋喋,“莫怪六少不識得小人。尤老爺慣用我家的車,又干凈又簇新,決不能有一點怪味的。六少平日坐汽車,今日該換換口味,坐坐小人的車才是。”

徵端又好氣又好笑,“再要啰唆,我便不去了。”陸貴啞了聲,唯恐他反悔,自己失掉五塊大洋,便不吭聲地拉著車跟在他身后。兩人一前一后,走過了兵部洼胡同,轉過西河沿,耳聽得有絲竹聲入耳,徵端微一愣神,見些打扮妖嬈的女子在門前晃蕩,更膽大些的便貼了過來要拉扯徵端。素有潔癖的徵端哪里受得了這個,剛撣開手,便見那陸貴沖到前面一把推開那土娼,呵斥道,“下三濫的貨色,也敢來拉扯貴人。”徵端知是妓女,臉上愈發掛不住,那土娼卻兀自啐笑道,“喲,好大的架子,小班打茶圍,坐肩出條子,都是一樣的生意,瞧著清倌兒品相好,再過幾年也要來暗門子里,有什么分別,都是一樣的皮肉生意呀。”

徵端聽得七七八八,知她說的不是好話。那陸貴卻是罵戰里的好手,“別扯神弄鬼的,老實做你的生意去,回頭告了張三娘,看不要撕了你的皮。”那土娼變了臉色,擰了擰耳朵,恨恨地呸了幾聲,往地上吐了幾口唾沫。陸貴回頭瞧徵端臉色,知他沒見過這個,笑著解釋道,“這一帶就是這樣,都是小下處的暗門子,上不得臺面的地方,倒教六少受驚了。”徵端這時才知坐車的好處,這片胡同臟雜得很,走下去還不知碰到什么。那陸貴十分乖覺,瞧他臉色便道,“六少可是走累了,上車來小人拉你一程,平穩著呢。”徵端一點頭上了車,那陸貴拉著他跑得飛快,不多時便到了富桂堂前。

這是一間新開的清吟小班,倒不同于尋常妓館青樓的熱鬧,過去八大胡同的妓館門前要站一龜公,每逢客來必要高聲喊“客來”,恨不得嚷得滿街都知道。如今都裝了電鈴,鈴聲一響,里面的人就來開門,倒是清靜多了。徵端暗自好笑,心想這也算文明社會帶來的新面貌,正當胡思亂想之際,里面的人早開門過來迎客了。

等進了門,徵端才明白這間清吟小班為何是京師妓院中最上等的,當真是既清凈又雅致,不過兩層樓高,分隔成了數間,一間間都按照如今最時新的西式布置,地鋪錦罽,壁列電燈,墻上掛著大張的西洋畫,愈發顯得窗明幾凈,果真是一等一的文明去處。

見他進來,眾人都哄笑起來,“偏偏六少架子大,這鐘點才到,可不得罰。” 座中約有七八人,都是京師各家名門的公子,其中陸云白、尤之弛幾個,都是旅歐時的同學。徵端一落座,又瞧見席上竟有白日里在陸軍部見過的唐穆崧在,不由微微詫異。唐穆崧略一躬身,殷勤道,“今兒沒來得及向六少回稟,卑職也是從日本求學回來,進陸軍部辦差滿兩年了,以后還請六少多關照卑職。”

尤之馳奇道,“難不成六少也上陸軍部去了。”

“正是,”唐穆崧主動講了白日的事,又恭維道,“六少雖是初到陸軍部,但也是潛龍入淵,日后不可限量啊。”

座中有一人,容長臉,人很精瘦,瞧著比眾人年長幾歲,忽然插話道,“那以后就不能叫六少,要叫少帥。”

陸云白眨眼問道,“五貝勒這么說,可是有什么緣故?”

徵端不由多看了此人幾眼,原來他便是昨日六姨太提過的那個五貝勒,從前沒見過,想不到這就碰上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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