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不可——”聽到孫權這般言語,陸遜不敢再行保持沉默,微微動容之下,屈膝而跪,叩首奏道,“此番‘東西交攻、兩面夾擊’之役,大王謀算本無大錯,亦實非我方征戰之失也。依微臣之見,確是司馬懿此人用兵詭計多端、機變百出,我軍猝逢勁敵而應接不敏,方才致此小損也!大王不必太過自責!”
“伯言之語對孤王之誤多有回護。孤王實在是知愧了。”孫權澀澀地一笑,抬眼又向了窗外西邊的天穹,“其實,司馬懿這個名字,孤王并不陌生。子敬(魯肅的字為“子敬”)當年也向孤王鄭重提起過……先前他不是在魏國擔任尚書仆射之職嗎?孤王也以為他僅是孫邵、顧雍那樣的經國之材耳,卻沒料到他竟然身懷韓信之能……唉!還是孤王事先疏忽了,沒能及時提醒你們……”
“哦?子敬兄當年也曾見識過這司馬懿的手段么?”陸遜的目光里微微露出一絲詫異來,“他是如何評價此人的?”
“不錯。子敬當年也曾結識過司馬懿。只是他是如何結識司馬懿的,孤王卻不太清楚。他告訴孤王,當今天下有三大奇杰,各有名號,分別是‘南陽臥龍’諸葛亮、‘荊楚鳳雛’龐統——最后一個就是‘中原冢虎’司馬懿!他評價這個司馬懿足智多謀、機變無窮,只是其人居心難測、善惡難辨——‘為善則可建張良、陳平之勛,為惡則可成王莽、曹操之業’!他還一再叮囑孤王,‘務必要提防此人,倘若此人在曹營內有朝一日執掌兵權,必為江東之大患!’如今看來,子敬所言委實不虛:此賊初掌荊州方面之任,一出手便是這般又刁又狠,實在是難以對付啊!”
講到這里,孫權驀地提高了語氣,鄭重道:“伯言、子瑜,我江東國勢本就不及他們偽魏,而今又有勁敵當前,你等切要小心行事,念念以保境護國為本,非有七成勝算而不可再行輕舉妄動!”
“臣等遵命!”陸遜、諸葛瑾心頭一凜,齊聲躬身而應。
孫權吩咐完畢之后,方才伸手輕輕拂去了肩頭上飄落的那幾片枯葉,神情放松下來,悠悠道:“偽魏目前既有司馬懿掌兵襄陽、坐鎮荊州,其勢必將日益壯大,憑我東吳一方之力只怕不易撼動。也罷——古語有云,‘勢弱者必求外助’。孤王素有自知之明,當此大敵壓境之際,唯有效法齊桓公當年‘九合諸侯、共抗夷狄’之舉。子瑜,你且執筆致書一封給你的兄弟蜀漢諸葛丞相,就說孤王久懷與他議和結盟之誠意,請他派出使者前來洽談……”
天縱將才
“陛下,襄陽方面遲遲未曾送來戰況訊報,只怕是出了什么意外吧?您不如速速下詔給大司馬曹休,讓他從合肥城發動奇襲,借此策應司馬大都督!”
長樂殿中的御前軍事會議此刻正開得十分緊張,整個大殿里的空氣都憋脹得快要爆炸開來——侍中辛毗和黃門侍郎王肅聯袂而出,向新帝曹叡舉笏奏道。
曹叡今天是登基即位剛滿兩個月,坐在御座龍床之上卻仍是掩不住一副微有倦色的模樣。那虬龍盤螭的龍床又寬又高,五彩絢爛的錦墊冰涼而又軟滑,足可并肩列坐三四個人——他端坐中間,兩邊的紫檀香木扶手完全形同虛設。往日在這里他也曾看過先帝起坐批紅,他當時只是覺得坐在這里的人似乎高不可攀、威嚴難近,這兩個月來自己坐上去才真正體味到了“四邊不靠、虛懸半空”的孤家寡人滋味!瞧著丹墀之下的文武大臣們分班跪坐,他時常在暗暗得意之余又生出幾分莫名的空茫來:原來這就是九五之尊、天子之位啊?!自己年紀輕輕,能鎮得住這四宇八荒、六合九州嗎?
辛毗、王肅二人的進奏之聲還在他耳畔縈繞,他倆正等著自己答復呢——曹叡心神倏斂,沉吟著緩緩而道:“兩位卿家所奏,亦是出自關心司馬愛卿的一番好意。朕理會得了。不過,依朕之見,還是先等一等再看吧——司馬愛卿的韜略之能、治軍之才,朕在東宮之際便素有耳聞,亦對他素懷信任。況且,他又是先帝親筆遺詔封拜為鎮南大都督的……先帝還會將他看錯嗎?”
他話音剛落,大殿門口處就傳來了值日侍郎的傳呼之聲:“啟奏陛下,荊州牧裴潛、驍騎校尉夏侯儒、屯騎校尉曹肇、襄陽太守牛金等諸將聯名遞進八百里加急快騎戰況訊報……”
曹叡一聽,連忙抬手扶正了一下自己的玄冕,心頭“咚咚”亂跳著,暗暗咬牙定了定神,清了清嗓子,朗聲而道:“快快呈上來!”
翻開那份右邊角上粘著雉翎標志的緊急軍情訊報奏表,他屏住呼吸一個字兒一個字兒地念了出來:“臣裴潛、夏侯儒、曹肇、牛金等聯名啟奏,鎮南大都督司馬懿初臨荊襄,坐鎮不亂,用人得當,授任有方,勵率三軍奮勇出擊,現已取得黑林峪大捷與漢江口大勝,一舉而解江陵之圍與沔陽之危……”
他正自念著,墀下諸臣已是一片轟動:這個司馬懿好生厲害啊!平日里只看他經綸庶務是有板有眼、有條有理,沒想到他剛掌兵權便是出手不凡,一招兩式之間就為大魏朝化解掉了偽吳“東西交兵、兩面夾擊”的咄咄逼人之危局。
“先帝果然極有知人之鑒,他以遺詔而任命司馬愛卿為鎮南大都督,實乃英明之舉!司馬愛卿亦堪稱天縱將才,平素不曾執掌過一兵一卒,然而赴荊持節之際,則是運籌如神、指揮若定,一月之內竟已逼退陸遜、諸葛瑾等猾虜,斬殺了張霸、張先等敵將,消滅賊軍一萬六千余人,功勞甚大!朕要重重賞之!”
曹叡“嘩”地一下擱了那幅奏報表,抬起頭來四下掃視著殿中諸臣,滿面喜色掩不住地橫溢而出。
太傅鐘繇、御史大夫董昭、司徒王朗等互視一眼,齊齊領班出列奏道:“臣等恭賀陛下登位之初天縱英明、任賢有方,而使司馬懿大展韜略、一戰告捷,牢牢扼住了吳虜的猖狂跳梁之勢,實乃社稷之大幸!”
曹叡微微笑著點了點頭,轉眼一瞥之下,卻見執握天下州郡兵馬大權的太尉華歆竟是一個人坐在專席上悶聲不語,顯得面色沉沉、心事重重。他不禁有些愕然地看了過去:“華太尉,您的意思是……”
華歆急忙離席出列而拜,面現遲疑之色:“啟奏陛下,老臣請問——此番拒吳之役當中,我軍究竟折損了多少士馬?”
曹叡的目光復又投回那幅奏報表上靜靜看了片刻,蹙眉低低而道:“在此番拒吳之役當中,我軍亦是總共折損了九千余名……”
“哦?原來我大魏戰士也折損了九千余人啊?”華歆冷冷一笑,雙手一拱,肅然而道,“陛下,如此看來,所謂‘黑林峪大捷’‘漢江口大勝’,化解江陵之圍及沔陽之危云云,都不過是司馬懿憑借武皇帝和文皇帝的靈威一時僥幸得手罷了!此番拒吳之役,我軍亦是折損了近萬名士馬,與吳虜相比,可謂一場‘小勝’而已。司馬懿借此‘小勝’,只可證明文皇帝遺詔里對他的任命英明無誤——他只能算是一個眼下看起來似乎比較合格的大都督!據此而言,對他那些區區薄勞,何必予以濫賞?”
“這……”曹叡沒料到華歆一開口便將司馬懿的戰績貶得如此微薄,他頓時不禁大大地驚疑起來——作為司馬懿在魏國軍界的頂頭上司,太尉華歆居然不為司馬懿請功求賞,反而對他這般吹毛求疵,實在是有點兒匪夷所思!
他正自沉吟之際,卻聽得值日侍郎又在殿門外稟道:“啟奏陛下,鎮南大都督司馬懿以八百里加急快騎呈進謝恩請賞表……”
“謝恩請賞表?此人好生無禮!論功行賞乃是陛下親掌之事,自有一番權衡明斷。想不到他卻先行呈上這一道奏表來,給自己‘謝恩請賞’了!這忒也心急了些吧?”華歆一聽,不禁憤憤而道。
曹叡也覺司馬懿此舉頗為不妥,便拉下了臉,一手接過司馬懿那道“謝恩請賞表”,慢慢地翻看了起來。一閱之下,他臉上頓現驚訝之色,接著又流露出深深的欽敬之情:“唔……原來司馬愛卿不是為自己的功績而‘謝恩請賞’的,而是為他的部下裴潛、夏侯儒、曹肇等諸將‘謝恩請賞’的……”
聽得此語,華歆也是悚然一驚,抬起頭來怔怔地看著曹叡:司馬懿此人,果然是城府極深,令人實在捉摸不透啊……
“司馬愛卿真是高風亮節啊!他在這道奏表中聲稱此番拒吳之役乃是皆由群僚和衷共濟、齊赴時艱、盡心竭力,方才取得了黑林峪大捷與漢江口大勝!所以,他頓首懇求朕為裴潛、夏侯儒、曹肇、牛金等大加恩賞,以勵三軍壯氣。而他自己卻遜辭謙稱,自己乃是托賴先帝靈威與朕之洪福而偶獲小勝,不足以承恩受賞。一意歸美于上、分功于下,司馬愛卿實有一代圣臣之偉操也!”
說到這里,曹叡目光凌凌然看向了華歆:“更為可貴的是,司馬愛卿還在奏章里提出自己甘愿辭去尚書仆射一職,以求專心戎事、抗擊吳虜……”
華歆臉皮再厚,此刻也不覺微微有些發燙,不禁低下頭去,不敢與曹叡迎面正視。
曹叡的聲音驀地一振,在大殿上空清清朗朗地回響著:“司馬愛卿不戀祿位、不貪封賞、不事浮夸、任勞任怨、為國盡忠,朕心甚是嘉之!不錯,如今他掌兵在外,尚書仆射一職確是不必虛懸于他之身了——朕要升他為御史中丞,以他的憂公忘私、精忠報國之嘉德懿行而為百官楷模!”
“御史中丞”一職名義上雖為御史大夫的副官,但它卻是獨立開府治事的,專管天下激濁揚清之庶務,官秩高達從一品,與尚書令一職平起平坐。曹叡將司馬懿一下從尚書仆射之位提到御史中丞任上,實際上是擢升了他半級官階,也算對他有所封賞了。
曹叡此詔一宣,殿上諸位大臣齊齊伏下身來,華歆也不得不跟著山呼:“吾皇公正賢明!萬歲!萬歲!萬萬歲!”
眾卿山呼剛畢,殿門之外忽然又傳來了值日侍郎的稟報之聲:“啟奏陛下,大將軍、鎮西大都督曹真自長安城送來八百里加急快騎軍情訊報……”
曹叡一聽,心想:大約又是曹真在涼州剿除西羌取得了戰績吧?今天可真是“喜事迭逢”啊!他便漫不經心地吩咐道:“當眾啟讀!”
“諾!”那值日侍郎應了一聲,就在門口邊翻開奏報表定睛一瞧,倏然臉色大變,戰戰兢兢地顫聲念道,“老臣曹真啟奏陛下,偽蜀丞相諸葛亮已悍然親率十三萬賊軍西出劍閣關,進駐漢中郡,鋒芒直指雍涼二州……”
蒼藍的天空下,一葉輕舟在荊州第一學府“青云山莊”外的“沉壁湖”上悠悠飄游著,仿佛一朵殷殷紅蓮在萬頃碧波中上下沉浮。
司馬懿一身便服,背負雙手,瀟然挺立于船頭,舉目欣賞著湖畔四周的山色林景,興致盎然,似乎沉浸其中而一味貪看不已。
“一去故地二十載,今日重游意深深。滿湖秋色今猶在,不見當年同舟人。”他一邊任由湖面吹來的習習清風徐徐撩動自己的須發衣襟,一邊緩緩吟誦著自己一首即興而作的七言詩歌。
“父親大人先前曾經來過這里?”站在他身后的司馬師生怕打擾了他的興致,放低了聲音小心翼翼地問道。
“是啊!師兒你瞧,那南邊就是繡云峰,東側就是抱璞巖……繡云峰半山腰上那座青云山莊你看到沒?它就是你叔祖父司馬徽老大人親手創建的呢。前朝十三年間,荊襄莘莘學子盡出于此,現在身居高位的裴潛牧君、涼州孟建刺史、少府卿崔州平大人他們都是從這里畢業的。想當年,這山莊的聲譽之隆足可與為父那時求學習道的靈龍谷紫淵學苑相媲美呢。你叔祖父真是一代偉人,聽說這荊州上下有七八個郡縣都為他立了紀念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