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得說說羅中強了。
1997年的一個周末,他接到幾個同學的電話,聽說在沿海一帶機會非常多,很多沒有任何學歷的人都能夠撈取到遍地黃金,按照羅中強的經歷少說也得撈個成千上萬的錢財。于是羅中強就真的動了心,然后他就跑去跟集團公司主管人事的羅處長遞交辭職申請。羅處長語重心長地說,在沿海是不是像別人說的那樣待遇高還是兩說,我們都是本家我不想害你也希望你慎重一些,我給你留個口子你先停薪留職,去南方闖闖再決定。羅中強知道這個羅處長真心為自己在考慮,也就依據他的意見辦好了停薪留職的手續。
這天,他悄悄回了一趟老家,重慶的奉節鄉下。他帶著妻子,一遍一遍地圍著老家的山林轉圈,他告訴妻子,這次就背水一戰了,自己一定要在沿海混出人樣來。妻子何雨說,我們這次的工作都放棄了,到了廣東是否能夠如愿地找到工作還難得說,我們要帶足盤纏。羅中強有些武斷地說,放心好了,幾個同學都說遍地是黃金,我們肯定能做到。
走的那個清晨,外面的天還沒有亮,四處籠罩著蒙蒙的霧氣。羅中強對父母說我們走了,你們要照顧好自己。他堅持不要讓父母送,他知道父母再送自己到汽車站,自己會更加難過,他寧愿選擇早點看不見父母這樣他的痛苦就會減少得多。他在從七樓來到街面時,幾個匆匆走過的行路人的講話聲讓他第一次感到離別的傷感,他將行李放下,對著自己的家門口跪了下去,他念叨著:
“爸爸媽媽,我走了,您們要保重,我們一定會早日回來看你們。”
何雨的淚水也流了下來,她們結婚快半年了,第一次真正地離開了重慶老家,走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去。對于未知的廣東,她沒有任何感性的認識,她只知道那里曾經是荒僻不已的嶺南,她只記得那里出產荔枝。在讀書的時候,她還對嶺南的荔枝千里被送到沙安之都給武則天食用感到好奇,由于當時物質匱乏的緣故,她根本就沒有吃過荔枝。二十來歲的何雨義無反顧地跟了羅中強,離開了某晚報社,開始了她的南下之旅,此時的她對未來充滿了好奇和彷徨,她不知道接下來的生活會發生如何的變化。在此刻,她看到羅中強跪在這個冰涼的街道,那神情中的希冀和離別的痛苦讓人惹染不起,也許這就是離愁吧。
走吧。恩,該走了,不然等下趕不上早班車了。
上汽車,到重慶;再購買火車票,再上車。一路風塵,六十二小時的慢車,足以消磨掉每一個雄獅般強人的銳氣。羅中強和何雨,一路疲憊地擠在人來人往的火車上,茫然地看著車上推過的餐車,肚子餓了彼此鼓勵著,等下再吃吧,或許還可以省下一元錢。這時候的南下廣東,顯得那樣的熱門,南下的列車都被無數北方人簇擁著,他們都想在這片開發的城市里獲得自己想要的東西,只要有夢想也許一切都會擁有。手里的車票,就是一把開啟城市之門的鑰匙,它被無限地放大,被虔誠地供奉在最貼身的地方。
廣州!廣州到了!
羅中強的心一下子被吊起來,這就是廣州嗎?廣州站那三個字就靜靜地矗立在廣州站的屋頂上,卻是一個標桿,把人的心吊起來。何雨,這就是廣州站,廣東省的省會喔,這站是比重慶火車站大一些。重慶站其實當時就是菜園壩火車站,在山腳下很小的一個火車站,當然比不了廣州站這樣的富麗堂皇。羅中強仿佛對廣州非常了解,很熱情地介紹著,何雨也聽得很認真,看來每個再聰明的女人也在男人面前顯得知識短缺啊。
再轉了一次車,終于到了深圳的公明鎮。到了公明鎮,羅中強心里有些疙瘩了,這就是改革開放的前沿之地?還比不過我們內地的重慶城,只是一幢幢廠房、一座座村莊連在一起,給人工業化的感覺。既來之則安之,何雨勸慰他,我們能夠拋棄一切南下,就一定要混出個人樣來。幾個同學都在不同的工廠做管理,羅中強去了他們的幾個工廠卻覺得都不太理想,便跟何雨自己去尋找工作。
羅中強和妻子住進了月亮巷128號。
這是一間木屋,出租屋說是在1972年修的。羅中強和妻子便有些竊喜,這一百五十塊錢居然能夠租到只有二十二歲正當青年的木屋。
木屋很大,有四個房間,我們挑選了靠近南邊的一間。其實,人家早已占據了那三間,我們只是填充了最后的一間而已。但是,南邊這一間居然在一大叢竹林的呵護下,令羅中強感覺到滿足。妻拍著手,揀了個大便宜,那蘇東坡早年就以“寧可食無肉,不可以居無竹”把我們訓得乖乖的。我們可以常常呆在這里,看它讀它,妻拍著手說,夏天羅中強就坐在這下面品茶或者曬月光,任月光幫羅中強們一起洗澡。
這條巷子很長,但到了我們這里,便有些寂靜的氛圍了。于是,那三間房客似乎有些郁悶,總要等到十二點后,才從那繁華的市區極不情愿地回到家里休息。而羅中強和妻子,這兩個本就為了到南方尋找靈感的人,便在這寂靜里捕捉到一些閑適的意緒了。
木板夾層的墻,木板鋪成的床,也許是一種無法說出來的韻味。但不久以后,羅中強對它失去了信任,妻也不感興趣了,甚至有些討厭了。靠近我們居住的那對夫妻,大約只有二十六七歲光景,年輕力壯,每晚回來的很晚,羅中強和妻子都閉目而眠了,那邊木板床還傳來一陣緊過一陣的地動山搖。也許他們以為不會影響我們似的,便有些肆無忌憚的呻吟和囈語傳過木板,進入耳里。羅中強這三十如狼的欲望,再一次被勾起,就去摸妻,妻用力捏了一下羅中強的胯下,“媽的,你個騷雞公”,羅中強便壓住她,干了起來。木板又照例響過不停,妻嬌喘著,用手蹭著羅中強的背。媽的,恁快,妻罵了一句,但羅中強的確不行了,只有幾分鐘就敗下陣來。
“我們不要住這里了,連睡個安穩覺都不行。生更半夜,搞得人家這樣累,明天還要上班呢?都夫妻了,還偷偷摸摸,像那些十八九歲的打工仔打工妹一樣,為嘗禁果不惜……”,妻子有天晚上終于忍不住了。
“不惜什么?”
羅中強說你太不擅長人性的研究了,還寫什么小說呢?妻閉著眼睛躺在床上一言不發。文人如果連一種生存現象也無法接受,那還稱為什么文人,還怎么對這個社會進行一種超界的提煉呢?
每當鎖上這間小屋的瞬間,羅中強才會涌出一個念頭:這是我們的小屋,我和妻子蟄居的地方,這是一個生存的孕育地。只是這種阿Q式的自慰長不了多久的,工作的艱辛把他們立刻就打擊得昏頭轉向,大有不知身處何方的滋味。
羅中強在一家進出口公司做業務員,妻在這里當文員,從事各種各樣從沒有經歷的洛陽紙貴似的事業。羅中強居然年輕了許多,照著別人的影子,出去忙業務拉生意,做掮客,風風火火打的急行軍住旅館進卡拉OK廳,吃煲狗肉刷羊肉煮肥腸或是炸人肉。妻子說這真不是人干的活,那你不是人是什么,羅中強邊罵邊沖了杯開水。羅中強打了的士花費了十元錢銀洋回家里假寐休息,一則是休息一下好好的舒松一下,二則是經常安慰妻,讓她能夠學會忍耐適應生活立足一個小窩,在這個公司能夠容身,再找機會開個夫妻店或是尋找一條突圍的路子。
有人CALL羅中強了,羅中強抓起公文包,像模像樣的商人,一派儒商的打扮,“瞧,多派頭,“妻罵了句臭美,羅中強有些不可一世地抓起電話復機。
“喂,李生,貴公司的香精沒有運到,價格你能否先跟我們談好,現在市場價格都在上漲了。”這個李先生,是個四十開外的禿頭,開了一個食品原料公司,專門從事原料的中轉貿易。他每月會委托我們這個進出口公司代為購買香精等原料。
“莫急,莫急。貨明天就到,價格嘛好說好說……今晚,羅中強請客,以私人名義請你和夫人出席敝人的家庭宴會,八點請準時光臨喔。哈哈哈。”
羅中強笑了笑,放下電話,對妻說又是一個邀請,她莫名其妙地看著手里的表格,然后奇怪地問“這廣東佬為何這樣難以琢磨?還學我們四川話。鬼才去參加他的啥子家宴,別敗壞自己的正氣”。羅中強說我還得去趟松崗的一個電子廠,實地考察一下CN-62型收錄機的實際效果,有情況我再打電話回公司。看了看表,羅中強補充道,如果晚上我回來時間晚了,你自己就先回去,我忙完直接就回宿舍。
坐中巴車去松崗凱恩電子廠,只有十五分鐘路程。羅中強閉著眼睛,想象著這家廠的生產規模、生產質量,但愿一切都會令人滿意。王老板都在催了幾次了,要盡快地拿出CN-62型的全套貿易方案,并以迅速地投入運轉。王老板很精明的人,咪著一對松田式的眼,總喜歡說“文人的智慧加上商人的眼光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什么?MONEY還是MARKET,羅中強心里很迷茫。
進入長長的流水線,首先吸引羅中強的倒不是精巧的產品,是那無聲的氛圍。女工,永遠的女工,你們是什么,一尊永遠的塑像,一道不越的風景,還是一本未啟開的書頁?有條不紊的運作,插件是在植入一個音符嗎?那握著焊槍燒錫的工人,羅中強想起了遠在家鄉的父母手里的鋤頭,原指望到了外地是令人賞心悅目的意境,而在這里卻掄著父母的工具,廣袤的田野里,能種下豐收么?”先生,你說我廠的產品質量怎么樣?”陪同的凱恩電子廠供銷部的劉部長問,羅中強從機械的重復中收回心事,點了點頭,又順手揀起了一個三波段的晶體管,慢慢品味,這畢竟噙滿了這些外來工的心血。電源一接通的時刻,你的目光就必須回到遠古,與古人做些無法明白的交流,是嗎?我的朋友們!
質量真的不錯,羅中強由衷地贊賞。這個凱恩廠,比起羅中強在家鄉的那個四川XX無線電二廠,規模及質量都旗鼓相當的。這筆生意很快談成,羅中強代表公司與凱恩簽了一份合同初稿。風柔和地吹拂著羅中強額前的頭發,羅中強扶了扶眼鏡,對著緩緩的關上的凱恩電子廠的鐵門,他心里一陣無法言喻的沖動。打工仔,在長長的流水線上把青春當作賭注,目光被無情地折殺,走在幸與不幸中,我們都只是一塊放在案上的肥肉。哪怕我們是一塊塊只保存著幾絲肉筋的骨頭,高貴的老板們也要從那上面用刀子剔除,然后丟進鍋里榨些骨油。
你說!生活能給我們怎樣的詮釋?
羅中強先回公司,向那個瘦瘦的經理匯報了整個凱恩廠簽約的過程,然后在他那琢磨不定的神色中,被大毛手一揮,“你可以走了。”羅中強逃出了寫字樓。
正在月亮巷巷子口,看見前面幾個人正在圍著一個老太太說啥子事。羅中強擠進去一看,那老太太都快急得哭了,她在說我找我的兒子和兒媳呢,他跟羅中強說他們就住在公路邊不遠的一個香蕉工棚里,一直幫老板看香蕉呢?她濃濃的河南話真的很難聽得懂,幾個圍著的人看看,聽不懂,就又四散了。羅中強對老太太說,你知道你兒子說的詳細地址嗎?老太太搖了搖頭,說啥子塘,其他的不中了。這些河南土話羅中強也聽不懂,老太太也不認得字,搞的羅中強也很急。看看都晚上八點半了,等下要找不到地方,晚上的住宿就很慘了。
羅中強帶著老太太連問了幾個本地人開的店,他們看見老太太身上如百衲衣的衣服,就惡心,甚至對羅中強也愛理不理的。前面有一個士多店,羅中強帶著老太太到門口,正要開口問,里面出來一個三十多歲的老板娘,對我們罵到,“北佬,沒有錢給你們。行開……”。羅中強很生氣,誰要錢了,誰要錢了?我們只是問路。這時,從里面沖出來一個胖胖的高高大大的男子,滿臉胡須,眉毛一翹,“你們想干嘛?快滾,別擋老子生意,丟你老母……”羅中強一看這兇相,趕忙帶著這老太太離開。一直問了很久,由于地址不詳和河南話的濃重,羅中強實在也無法翻譯或者回答。羅中強只能先把她帶到家里暫住一晚,明天送到派出所去問算了,晚上去派出所怕下班了,不能處理。
摸黑在月亮巷行走,屋里偶爾漏出的一丁點燈光,零星地點綴著這青石小路,才讓羅中強想起了光明的意義。輕輕敲門,響聲傳得很遠,在這寂靜的夜里,便又傳來了狗叫聲。妻還沒有睡覺,正就著那張破舊的寫字臺寫那篇小說——《走過的足跡》。她打開門,取下羅中強的包,放在墻上,問羅中強身后的老太太是誰?羅中強就把前面遇到的事跟她講了,她嘆了口氣,出門在外都不容易,就暫住一晚上喔。妻子有做清潔的愛好,小宿舍很干凈,老太太不肯坐,羅中強覺得老太太的骨氣很讓人佩服。正在勸說中,隔壁的張姐回來拿家里的青菜等,她一抬頭看見了老太太,立刻用家鄉話叫著,“媽,你啥時找到這里了。我們正說去看你呢,天天在忙啊,你過生日都抽不出時間。”羅中強一看,啊!張姐,原來這個人居然是你媽,我還在外面到處找她說的啥塘呢?“哈哈,多謝大兄弟!多謝哈,啥子塘嘛,甲子塘,我們以前住的地方,我們不是現在搬過來了嗎?”張姐在謝謝聲中帶找老太太開門,丟下一連串的河南話在夜色中。
妻便去倒開水給羅中強洗臉,羅中強關上木門,疲憊地坐在木椅上,點起煙:
“小雨,這筆生意進展順利,看老板要不要給我加薪?”
“別想得太美,你只管干你的吧。到了預定的日子,最好還是把小說一卷,回到窩里去。你別以為打工仔都是那樣值得讓人羨慕的?”妻看了羅中強說,“說實話,我感覺這個城市里,沒有人真正關心我們外來的打工的,你看隔壁的這個張姐,小孩子在這里上小學,進不了公辦學校,每學期只能去附近的石頭公學讀書。以前羅中強還以為是公辦學校,今天才知道是私立的。每個月的生活費、校車費和學雜費,每學期知道多少錢嗎?要600多元呢,基本是他們兩口子兩個月的工資了。”
“他們自己不去找熟人,少收點錢啊?”羅中強有點瞧不起張姐兩口子,男人每天出去收點破爛,張姐在工廠做QC,晚上兩口子再弄點串串在那里賣。經常晚上回來的晚,周末的時候那熬的串串湯料臭得要命。大家都知道是用一些豬下水和骨頭在一起燉出來的,異味傳得很遠,經常把羅中強從周末的快活心情中拉出來。
妻把水端到面前,羅中強把煙頭丟進垃圾桶,有些生氣,用手很響地打著水,“你總那樣一套。”
你知道張姐他們去找了誰?她們去找了她工廠的一個本地廠長,塞了兩條好煙。帶去公辦學校,校長說名額滿了,在那里慢慢排隊。反正學校在那里又不跑,但是小孩子要讀書啊,能等嗎?不能等。就又塞了300元錢,校長錢也收了,后來說經過學校討論,可以借讀,另外要繳納擇校費2000元。張姐一下湊不齊這樣多錢,只有先讀了民辦學校。學費分三次繳納的。哎……”
妻不再言語,默默地收拾好寫字臺,留了一半給羅中強,“不跟你爭了,吃了飯沒有?要是吃了還要不要寫點東西?”
“寫點詩歌吧。”羅中強坐在寫字臺前,提起筆,想寫一首關于生活的詩歌。生活是什么,生活像什么?在流水線上把一個個年齡的永恒地排列整齊,還是就著無法得到的夢夜夜不泊邊。四川有個詩人說過,詩人在詩里要犯錯誤,又說詩人首先得學會生活,并在生活中熏陶和在生活中超脫。羅中強愈更不明白,詩的含義是什么,生活的含義是什么?仿佛自己以前所寫的所有詩歌全是一堆廢紙,以前的生活全是一出無法獲得的舊夢。記得,在踏上這塊熱土的時候,四川大學的一個朋友阿靜說,“中強,愿你能從打工的行列中走出自己的步子來,如你的詩,寫自己所想,而無一點崇拜別人的嫌疑。”羅中強便笑,生活是什么?人與人之間不同,比如我這個人很懶惰,而且自命不凡。其實,羅中強什么都不懂,除了會涂幾筆詩,連TACTICAL等表示車刀的材料編號都不懂。也許,由于人與人之間的不同,這個世界才能變得那樣的五彩繽紛,羅中強常常自己安慰自己。
我是一個人,羅中強所希冀的只是竭盡全力去完成羅中強所渴望的事業,世界的歸宿是羅中強真正的工具。我用工具來觀察和書寫社會,我在無可抹滅的生存意識中變得冷靜變得更加沉默。偉大的里爾克說,“只有領會了他所接觸的東西,并用筆去寫他們,才能成為生活的標志,才是寫生活。”
羅中強不愿動筆,絕不是怯懦和自卑,他只在生活的底層,學會和認識生活。一旦擁有了一切,羅中強便將它成為文字。“我走入了廣場/我可以被認為是再次誕生者/每件小事都活著/并不把我放在眼里/在自己離別的意義上升起來。”這就是詩人帕斯捷爾納克,一個因寫過《日內瓦醫生》而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人所表達的觀點。
羅中強把筆放下,終于寫不下去什么。詩人的經歷,是心理上的歷程,傷痕累累,在生命的盡頭,他仍在用心去接觸生活。羅中強不是,羅中強絕對不是,羅中強只是在繆斯的殿堂外充當乞丐,你看他的衣服襤褸,哪像那尊嚴的朝圣者。
妻還在拼命的寫,羅中強靜靜的望著她。
一個很小年齡就進入當地作協的詩人,一個年輕的記者,十九歲就以一股清新亮麗的詩風殺進重圍,其作品被中國當代作家代表作陳列館永久收藏。
老婆,我想睡了。羅中強拉了她的衣服,但并沒有停下筆,她對羅中強說你先睡吧,我就這幾個字了。羅中強便上床睡覺,可是怎么也無法入眠。
羅中強想起了凱恩電子廠那一雙雙無助的眼,在昏暗的燈光下特別惹人聯想。自己像那樣大的時候,正坐在漂亮而神圣的大學里接受經典派文學的深造,而他們,卻在流水線上享受主管或是拉長們的“刁你老母”,生活,生活!生活賦予我們太多的記憶了,羅中強不明白,是誰在操縱生活的魔手,同人不同命,同傘不同柄,難道人類都有一種命定的規律在支配,難道真有命運?
妻寫完了最后一個字,說了聲好困,就脫了衣服,貓進羅中強的懷里。“你說,世上有命嗎?”妻用手溫柔地撫摸著羅中強的胸,說“想那些干嘛?睡吧,我想……”羅中強嘆了口氣,生活,生活是什么?羅中強是個作家,他們是工仔,雖然現在我也淪落為工仔了,但羅中強不只是個工仔,而他們只是一個工仔。妻在羅中強懷里囈語了一聲,羅中強便用唇迎了上去。
……
夜深了,正睡得懵懵懂懂的,夢中被驚醒,“起來開門,查戶口了。”
羅中強起了床,套上短褲,穿了雙拖鞋打開門,羅中強問,
“怎么這樣晚了,還查什么戶口,都兩點了。”
“媽的,什么廢話。”那一個矮胖的聯防隊員踹了一腳。羅中強很奇怪地望著他,“干什么?”啪啪,他給了羅中強兩耳光,羅中強很生氣,聯防隊員怎么能如此態度對待我們。
“刁你老母,查戶口你問什么?找死啊,拿暫住證來,身份證呢?”這也許是一個頭,領導這群聯防隊員。
妻子翻開皮箱,拿出了證件,說“你們是那個派出所的?怎能如此不尊重自己的職業呢?檢查暫住證也不能如此粗暴啊?”妻子對著這個領頭,口氣有些不自然。
“你那樣多嘴?”那個頭旁邊的胖子罵到,“八婆,結婚證呢?有沒有結婚證?沒有就是雞,帶回派出所去”
“你敢!”妻晃動著手里的記者證,燙金的字在夜晚的燈光下有些刺眼和軟弱,“我要向你們公安機關控告你。”
羅中強緊張中,居然翻不到結婚證,便說,“你看一急,還找不到結婚證放哪里。要不明天我找到了再送去。”
“不行,帶到派出所去。”
“走,走,走……”幾個幫手在后面一起吼起來。
羅中強只好掏出一百元錢私了,悄悄遞給那領導的手里。領導頭一甩,說了聲走,一窩蜂地走出了我們的租房,跑去下一家了。妻把記者證一丟,“媽的,廣東的治安聯防隊到底是在保護人民的利益還是在掠奪人民的財產?”
“這就是生活,這就是生活。”
再次躺在床上,羅中強和妻子都沒有說話,良久,妻好像是自言自語,又像對羅中強在說:
“命運難道只能領悟和感受,所有抗爭都是徒勞的。生活太超過我們的思維了。”
第二天,很晚才起來,一看表都八點一刻了。
急急匆匆地趕去公司,還是遲到了半個小時。經理的臉色有些不好看,他拉長了臉,對羅中強說:
“兩夫妻怎么這樣晚來,老板在八點就打電話來,要你親自向他匯報幾項你辦的業務呢。”
羅中強紅著臉,走到老板的辦公室。老板正在打電話,他用手做了個手勢,讓羅中強坐在他那真皮沙發上。羅中強迅速調整好思路,等候老板的問詢。不一會,老板掛了電話,他便問起了羅中強負責的幾項業務,羅中強便詳細地把這些項目的情況做了介紹,末了,羅中強對老板說“一旦公司對這些業務進行深層次的開發,我們可以在半年內成為這個鎮上獨一無二的貿易大戶。”老板一個勁點頭,連說好好好,我馬上就辦理這幾個項目,你累了先回去休息兩天。羅中強說不累,我愿為公司多干點事羅中強還是不休息,其實,羅中強是很怕回到月亮巷去,那里會有羅中強無盡的煩惱。老板尷尬地笑了笑,說好吧好吧,羅中強如朝圣的臣子,慢慢地退了出來。
今天在公司整理幾個項目的書面資料,以便提交給經理簽字后送老板批準啟動。下班時候,羅中強才打通了鎮公安分局的電話,羅中強找一個親戚,大權在握的李科長。羅中強詳細地講了昨天晚上發生的事,他說怎么會有這樣的事發生,我一定嚴辦一定嚴辦。羅中強有些得意地放下了電話。
生活畢竟不是那樣的糟糕吧!
幾天過去了,羅中強沒有見到老板,也沒有所實施的銷售計劃。羅中強正準備側面去問問經理的時候,反倒接到了經理的電話,他委婉地轉告了老板的意思,說公司因為經濟效益不好,準備讓我們兩口子先回家去休息幾個月,到時生意好了,再回來上班。羅中強很詫異,公司的生意一直是很正常,很賺錢的,越來越多的跡象表明,公司正向多元化的經濟實體邁進,為何這個時候卻回避我們呢?
羅中強和妻子很沮喪地回到了出租屋月亮巷128號。
堂堂一個本科生,一個作家,一個有兩年貿易經驗的人,居然如同一條狗一樣,要你的時候供你如太上皇,棄你的時候比狗不如。羅中強靜靜地坐在月亮巷的木屋里,羅中強卻覺得自己是住在石頭屋里,到處是厚厚的石頭壘砌的,沒有任何縫隙,沒有任何燈光射進來。羅中強想透透新鮮的空氣,可是空氣卻在巷子那頭轉了個彎,向那繁華的百貨超市那里吹去。羅中強知道連沒有生命的風也是嫌貧愛富的了,它根本就吹不到巷子口,根本到不了竹林里,羅中強多想聽到竹林里被風吹的竹葉響啊,可是這多么的奢望啊,抬抬頭,那小小的窗口里,淡淡的月光射進來,一注憂傷卻飛不出這窗。
其實,羅中強飛出去又能如何呢?整個鎮上沒有羅中強認識的人,沒有羅中強聽得懂的語言,羅中強只認得月光,只認得他的文字。讓那些繁衍的故事和方言都遠去吧,四面用石頭構筑的建筑不是羅中強的光芒。
妻說:“聽傳真室的人講,經理視你如眼中釘,當然要拔掉你這顆釘子”。
“為什么?”
羅中強點起了一支煙,把目光射向妻。女人家就喜歡嚼舌頭,什么王二娘家嫁女,周三媽偷漢等等,總會成為他們嘴上品味的對象。
“你還不明白?你的能力超過了經理,他無法管得下來你,老板會炒掉他,于是他便尋機會搬掉你……。”
妻那嘴一張一合,羅中強突然感到一陣悲哀襲來,匕首四面刺來,心在一滴滴地滲出血來。以為深圳一定是公平競爭的場所,卻沒有料到一樣充滿著權利的傾軋,生活真的是太廣闊了。疲憊地躺在床上,很快便進入了夢鄉。迷迷糊糊中,妻子推醒了羅中強,“查房了。”一聽旁邊的村里有聯防隊員大聲的喧鬧聲,在寂靜的夜里傳得很遠很遠。妻嘆了一口氣,爬起來,急急地穿上衣服,坐立在床邊,等候那幫老爺的光臨。在我們這個社會,難道公安系統只是保護權貴,對于位卑的工仔,卻一味地壓榨嗎?
過了很久,附近居然安靜了,夜晚的街道安靜了,聯防隊員走了,卻沒有來查我們這邊幾家租戶。妻躺在床上,用手拉滅掉電燈,說睡吧明天還要去看石巖湖呢?可能那邊出了啥案件還是什么的,羅中強迷迷糊糊地又進入了夢想。
天亮了。
窗外已經光亮一片了,微弱的太陽光正一點一點的蔓延。街那邊傳來了一陣摩托車聲,不時響起一些叫價還價的聲音。羅中強極不情愿地坐起來,問妻子,“怎么這樣早就有人外出,去哪里啊?對了,今天啥時候回來?”
“到時候看嘛,我們好好去耍下,今后回老家去,不會再來這里了。”
我們去街上乘車去石巖湖,一面欣賞風景,一面在品味沿海的一切。以前覺得石巖湖非常好,可是現在心情不好,居然一點欣賞的情調和心情都沒有了。下午四點,我們才回到出租屋。出租屋的房租老板正在椅子上坐著,一付垂頭喪氣的樣子。
“阿伯,發生啥子事了?”
“哎,這里面居然住了一個雞,剛被人舉報,派出所來人把她抓走了。她還有三個月房租沒有交呢?那對河南夫婦也害怕遇到什么麻煩,回家鄉去了。四間房就只剩下你們了。”
“……”
羅中強欲言又止,說,“阿伯,喝一盅酒怎樣?”
“不喝了,不喝了”,他一邊晃著頭,一邊向月亮巷深處的家走去,遠處傳來一陣長長的嘆息,“都要走了,都要走了……”
哎,這個陜西佬。當年部隊復原放棄了回鄉的機會,留在了這座小鎮,承包了一棟房子出租。從此,家對于他只是一個遙遠的記憶。不止一次,聽有人在講當年的他參加過抗美援朝,跟美國大兵拼過刺刀,卻沒有想到他的晚年如此。
晚上,睡在床上,羅中強和妻子子相顧無言,妻說:“我們也該走了……”
沒有鄰屋那壓床板的嘰噶聲,羅中強居然有種失落感,難道自己已經習慣了這種生活,變得這樣的粗俗和無聊?沿海是一個染缸,我們將變成什么?生活在分割我們的思維,分化我們的意志,唯有困難永遠不變。
“我閉上眼,這個世界就與我無關。”
耳邊響起了顧城的聲音。
這是一棟四層樓大廈后的小巷,我們的出租屋就在這條小巷里。它是木房,以前羅中強常常擔心,哪時要是發生火災了,這里將變成一片火場,我們將在這些木屋里,被燒成烤乳豬。可是,現在羅中強不擔心了,這些都與我們無關了。那些關于木房的美麗浪漫的故事都已經遠去了,羅中強撫摸著妻子柔嫩的雙肩,說:
“生活是一出悲劇,我們住在石頭砌成的圍墻里。我們已經習慣了這種生活,要突圍出去,變換一種生活姿態,太不容易了。”
妻流出淚來。
好在當時大學文憑還是很吃香,第二天下午的時候,羅中強就進了齊悅電子廠,何雨就了富華玩具廠,一個做品質科長,一個做寫字樓文員。
談到工資,羅中強也笑了起來,在幾個同學的一再央求下,他告訴大家:日薪35元,每月干部津貼300元。啊?!這樣高,我,我們先來的都高。知道我們內地的鄉長多少錢嗎?也就五六百元。羅中強知道這個工資是非常不錯的,當時自己分配在東鍋集團才120元的月工資呢!
進入齊悅電子廠做品質科長后,羅中強才知道自己對外資的了解簡直為零。
這是一家為世界級別的大公司提供電腦周邊設備的電線加工廠,為群光、旭麗、光寶、德麗等企業提供配件。自己上班的第二個禮拜,他就感到了威脅,感到了職場的可怕。
早會上,夜班的品質科長王紅梅跟全體品質人員開會,檢討說昨晚的夜班制造二課生產的鍵盤線的端子拉力不夠,主要原因是首件的樣板出了問題。于是大家開會時就應經理吳得成的要求要求追究夜班的責任,寫出書面報告給吳經理。
夜班人員已經交接下班,調查報告由白班人員整理,這個任務就自然地落在了羅中強身上。對于第一次整理外資的責任事故報告,羅中強太不熟悉了,于是他就跑到IQC找到廣西龍麗麗,詢問這類報告之前如何寫。龍麗麗以前在IPQC負責端子線的巡檢,非常熟悉這些內容,她也對這個新來的上司表示熱情,告訴他端子拉力不夠是因為鉚壓端子的時候高度太高了導致端子與線的鉚合度不夠緊,從而導致了端子拉力不夠。
羅中強根據這些內容,自己再到了生產線實地調查,與當班的IPQC進行學習了解,最后形成了書面報告,交給吳經理。過了一個禮拜,聽到制造部的一個文員陳微麗告訴說,聽制造部的主任張衛兵在說,吳經理說新來的品質科長對產品怎這樣不熟悉,還要去問下屬如何造成的。羅中強說,我本來就不熟悉,是新來的啊,自己正在學習!老鄉陳微麗說下次記得多長個心眼,估計你去IQC詢問龍麗麗時,跟她一起那個河南品管員偷偷告訴了吳經理。羅中強不解地問,她去告我干嘛?我又沒有得罪她。后來才知道,這個河南品管一直想升為品管組長,每個月要多兩百多元工資呢。于是,她就利用臺灣吳經理主管制造事業處的機會,慢慢接近他,剛好吳經理就好那口,自然觸碰出火花,兩人就自然偷偷約會,居住到了一起。只是后來河南品管的老公來廠里找她,她才離開了齊悅廠,組長還沒有做上就離開了。私下,幾個品管還打趣,賠了身體可能啥都沒有得到,值嗎?
得到制造文員陳微麗的經常提醒,加上制造幾個重慶線長的幫助,羅中強很快就熟悉和了解了公司的產品,他也盡快掌握了品質管理的基本知識,并利用學到的SPC技術進行品質管理。半年時間,他就全面掌握了品質科的基本管理。另外一個品質科長王紅梅,雖然偶爾對羅中強不服氣,但是看到公司已經非常信任羅中強,也就暫時收斂起來她的一些態度了。
陳微麗時常也從制造部辦公室跑來品質科辦公室坐坐,跟羅中強聊天。她知道了羅中強的妻子何雨就在對面的富華玩具廠做文員,對于晚報記者的妻子身份,她很崇拜說你們有工作的人怎出來打工喔?
對于這些話,羅中強只是笑笑,打工有啥不好呢?工資還是比較不錯,可以讓父母過上很好的生活。這是人生最根本的物資需求啊,讓父母少吃苦,這是每個人都應該要去做的。隨著交往的深入,羅中強對陳微麗很是感激,覺得這個老鄉在很多事上看得很遠很透,能夠認清工廠的一些形勢,時常在一些勾心斗角中提醒自己注意。某天吃飯的時候,他排隊在王紅梅后面,他突然看到張衛兵跟在陳微麗后面進入了三樓的干部宿舍,他有些詫異,三樓干部宿舍全部是女生呢!王紅梅好像后面長了眼睛,她突然轉頭說,知道嗎,你的這個老鄉跟張主任可是住在一起喔。不可能吧?羅中強心里很不是滋味,自己當時跟她聊起這些話題時她不是很反感和討厭這類事嗎?
每個月轉一次班,9月的時候就輪到羅中強上夜班了,他每天晚上八點上班,到第二天早上八點下班。這個時間,剛好錯過與何雨的見面了,何雨上長白班,早上八點到下午五點半,偶爾加班到八點。所以才上夜班的時候,羅中強就覺得很久沒有見到妻子了。他只有吃完晚飯,就急忙去等妻子,與她一起去工業區的超市或者公園里去逛逛。有次,他跟何雨去下村公園旁的草地去逛,夜幕下的公園顯得昏暗,但是人來人往的行人,在夜幕下顯得那樣的溫馨。他們坐在石頭上偎依著,說今后我們生下的孩子就叫石生吧!何雨打了一下羅中強,有些嬌喘說你太壞。近處傳來一陣女的聲音,若影若無的,在草叢那邊的地方偶爾閃現出一些動靜。過了半刻,有一對戀人從那邊過來,羅中強看到是陳微麗,而旁邊那人正是制造部主任張衛兵。他連忙把頭埋在何雨身上,不讓他們看到自己在這里,他怕大家都尷尬。快到八點,羅中強站起來跟何雨離開這里,把何雨送到富華門口就趕往齊悅廠上班。
夜班的時間很無聊,沒有那樣多的雜事,甚至沒有那樣多其他部門人員來往。快到十一點的時候,陳微麗卻突然跑進辦公室來,沒事一樣地聊聊。羅中強問老鄉你這樣晚了還來干嗎?她說我來看看晚上出貨的產品趕完沒有。她突然話鋒一轉,說我晚上看到你了。看到我了?在哪里?哈哈,就在公園旁邊那塊情人林啊。喔!羅中強沒有否定也沒有肯定,反正我們是夫妻也沒有啥見不到人的。
晚上十二點,工廠照例休息半個小時,羅中強卻沒有睡意。他本來帶了一本武俠小說去看,卻沒有看得下去的心情,他于是來到辦公室外面的走廊,看天上的星星。剛站不久,他身邊卻多了一個人,他一看是IPQC的吳麗麗,也是個河南的女孩,結婚不久,平時話不多。吳麗麗說,“科長,你在這里看什么?都不休息”。羅中強望了四周,沒有一個人影,大家都在休息了,“我看看夜晚的星星,半個小時也睡不了什么”。東一句西一句地拉扯話題,突然,吳麗麗說,“老大,幫我加下工資嘛,我都來了四個月了,才加了那樣一點,新來的XX都比我高”。羅中強想了一下,說我再看看吧。吳麗麗拉著羅中強的手,搖了搖,老大求你了,工資幫我加下,我會記得你的好。她在羅中強的手心里用指甲輕輕滑過,眼睛里有些媚態。羅中強心里泛起了一陣漣漪,他望著吳麗麗沒有說話。吳麗麗扭頭看了看四周沒有人,她在走廊里抱住羅中強,說科長你幫我加了工資我跟你睡覺,然后手放下來時有意無意地碰了一下羅中強的下身,羅中強即刻熱血膨脹起來,他感覺到了全身的沖動。這時夜班的上班鈴聲響起,人聲鼎沸起來,中途休息的人或從桌子里嘆起頭,或從墻角的紙箱上爬起來。走吧,上班了,羅中強有些悵然地說。
十月份的訂單特別多,由于產量任務加重,而且供應商來料品質不良也多,自然就客訴多起來。王紅梅請了假回去訂婚,羅中強白天就忙得不可開交,偶爾還要加班負責夜班的一些工作。在內地的秋天,應該是秋風起落葉飄的時節,可是在沿海城市,依然是穿著短袖的季節。穿著短裙的姑娘們,套著沙灘褲穿著人字拖的男孩們,在夜色里瘋狂地轉悠,他們有的是精力和情緒,在漂泊他鄉的時光里用啤酒和卡拉OK灌醉著自己。這里沒有鄉愁,只有啤酒里的世界;這里沒有父母,只有威嚴的領班;這里沒有家鄉,家鄉在遠方。羅中強出來半年之久,不止一次思念遠在重慶的爹娘。但是,繁忙的工作由不得他去想念,每天工作的節奏讓他感到了生活的重壓。
十月六日,王紅梅從江X回到齊悅上班,訂婚成功的她臉上都是堆滿了笑容。羅中強對于這樣的笑容,感到有些緊張,他知道骨子里的王紅梅天生就是一個陰謀家,一定在醞釀著新的辦法來治自己。上個月底,臺灣新來了一個品質經理黃經理,曾經說過今后品質科準備只要一個科長,調一個科長去二廠做PCB的科長。二廠在下村的新市場旁,福利待遇沒有總廠這邊好,沒有人愿意去那邊工作,但是大家都在面子上不說話,卻在私底下各自鉚上了勁。
晚飯的時候,王紅梅沒有排隊直接到職員窗口排隊,被保安抓到。也該她倒霉,保安是個新來的保安,他不認識這個插隊的人是品質科長,他按照廠規規定要抄廠牌進行處罰。按照規定,違反廠規的人,將被扣罰小過一次,意味著三天的工資將被無條件扣除。王紅梅當然知道后果,便與保安進行爭辨,恰好巡視的臺干林經理是二廠的領導,不認識王紅梅。結果插隊的事被報給直接管理行政后勤事務的董事長吳董那里,依據規定課以小過處理。王紅梅跑去辦公室找吳經理解釋,遇到從外面拜見客戶回來的吳董,吳董更加生氣,即刻通知行政人事辭退了王紅梅。
變化太突然,搞得羅中強沒有任何準備就全盤接手了整個總廠的品質科。對于王紅梅的離開,整個品質科都很震驚,但是對羅中強來說卻沒有感到任何高興,繁雜的工作讓他無法去思考那些問題。
這周六,他帶著四個品管員去旭麗返工,對交給旭麗的產品出現的short(電性短路)異常進行重工。他聯系好了旭麗的品管,又去倉庫里領出來異常批次的產品,很快整個10KPCS的產品就整齊地放在了旭麗的重工房。他們依據重工的SOP,劃開紙箱,拆掉包裝防水袋,再一一去掉PE袋,將這些產品整齊放在桌面上。他們分工合作,拆包裝、看外觀的一個人,測試兩個人,再包裝一個人,按照SOP的流水線作業方式進行重工。一直從早上的九點測試到晚上八點,才完成了10KPCS的重工產品。最后結果沒有不良品,這個結果讓羅中強他們感到高興又很不甘心,但是客戶的品管員說這就是抽樣標準的問題,他們也知道電性不良是致命問題,也只能接受這個結果。
從石碣回到公明都是晚上10點過了,羅中強回到宿舍還沒有沖涼就準備去找何雨。穿過宿舍樓梯,吳麗麗跟了下來,她說科長你們今天去哪里出差了一天沒有看到你喔。忘了交代,自從上次吳麗麗表達了加工資的意向后,羅中強去查看了一下品管員的工資標準,根據她所負責產線的不良率情況覺得是該給她加工資,于是填寫了加薪單給她增加了兩百元。對于當時的工資標準是非常不錯的,吳麗麗就記住了科長的好,一直在找機會單獨跟羅中強接觸。她跟著羅中強,問羅中強去哪里羅中強說去轉轉,然后她也就牛皮糖一樣粘了上來。穿過下村的竹林,幽暗的竹影下,月色如詩意般泄了下來,給整個竹林一遍的溫馨浪漫。吳麗麗抓住羅中強的手,羅中強觸電一樣,想放開卻又渴望地望著她,他的嘴唇干涸他彎下頭,看著這張少婦的臉上泛起的紅暈。此時此刻,微風吹過,在頭發飛舞的影子里,他們渴望地擁抱在一起。
且說此時的何雨,正在宿舍里聽著隨聲聽,她正在自學漢語言文學的本科課程。對于富華玩具廠來說,一直是她的一個跳板,她希望從這里學到一些經驗,她要準備去深圳市內工作。對于深圳來說,最不缺的就是人才,全國各地的淘金者都來到了這里,他們都跟何雨一樣希望能擁有財富擁有地位。對于自己師專的學歷,何雨一直有些自卑,所以進入富華后她就在羅中強陪同下報考了華南師大的漢語言文學本科自考課程。她此刻正在聽著老師講的宋詞,她看到了蘇軾寫的那首《江城子》:
不思量,自難忘,持節云中,何日遣馮唐!
性格深處的敏感,讓她想起了自己的初戀,那個高中時代的冉開成。當年冉開成長得儀表堂堂,在重慶一中時成績優秀,被北京大學中文系錄取了。她有些暗戀,卻對那樣優秀的冉開成絲毫不動聲色,少女的心思都在他身上,早晨到黃昏甚至偷偷地看著他上課認真回答問題下課默默地去休息去吃飯。于是,高考中何雨便連最好的英語也考差了,只能上到某師專的分數線,進不了本科了。哎,我怎么想起這些呢?何雨自己拍了一下頭,自己正在學習呢,還想起這些,何況現在自己已經結婚了,冉開成也分配到了四川某地委做秘書了,我們的距離是再也不可能的了。
馮唐易老,李廣難封。何雨繼續在古詞里暢享古人所帶來的樂趣,夜色其實也多么的愜意啊,均勻地分布在各地,給每扇窗戶涂上美麗的銀光。
就在齊悅電子廠業務非常好的時候,這天供應商聯成集團的外購音頻cable出了問題,外被在S/R結合處產生了破裂。供應商的品質科長過來了,他們的品質副理也過來了,羅中強組織他們開會檢討,并要求他們提出改善方案,對產生的問題進行分析改進并提出預防。
聯成集團交過來的產品庫存有500KPCS,每箱產品只裝25pcs,整個庫存堆放在倉庫里一大片都是不良品。看著被齊悅電子廠品管所張貼的“holding”標簽,一大片都是紅色不良,聯成廠的品質副理程天馬非常不安。如果這些產品要報廢的話,則會對聯成公司造成很大的損失,所以他覺得自己要想辦法找關系疏通一下。他悄悄地準備好1000元錢,裝進一個紅包,在跟羅中強走到倉庫里面去看產品時塞到羅中強的口袋里。羅中強拒絕了,對這個臺灣副理說,我們品質人員不能做這樣的事。推讓過程中,陳副理收回了紅包,羅中強說我會讓產線跟你們配合使用這批產品,你們安排人員來挑選一下。
接下來,一來二往的交流,聯成的品質人員跟羅中強熟悉起來,這就導致了后來羅中強與聯成的一些工作緣分。
隨著新來的品質經理黃經理對齊悅的熟悉,她逐漸對品質的一些要求更苛刻起來。品質人員每天早上準時早會,夜班人員必須等早會開完才能下班。有時候因夜班問題多,早會從7:40開到9:00過,很多上夜班的人員很不滿,陸陸續續離職了幾個。其中,吳麗麗也走了,她自從跟羅中強有過一次親密接觸后,見羅中強都躲著自己也不再找羅中強了,后來遇到家里有事就辭工走了。羅中強對于黃經理的管理頗有微詞,有幾次在跟吳董簽核特采單時,他有意無意地透露了這些信息。吳董對于這些信息不置可否,可是慢慢地羅中強就明白了吳董對這些并不關心,他只看重業務訂單和品質問題,其他的都交給他的弟弟吳經理去打理。
時間在不緊不忙地流逝著,這天妻子何雨告訴羅中強,自己又懷孕了。對于妻子懷孕要注意哪些,羅中強根本就不知道,他急得打電話回去詢問母親如何處理;最后母親告訴他,叫何雨先回去以便生育小孩,在家里照顧比外面方便一些。羅中強盡管心里有些不舍,但是為了妻子及小孩子的安全,還是決定讓何雨先回重慶去。何雨本來想去把孩子再次打掉,但是醫生曾經說過,如果自己再打掉小孩,今后子宮壁太薄將不能再懷上孩子了,只能作罷。
當望著公明車站的汽車緩緩離開,羅中強心里濕潤起來。車輛緩緩加速,然后疾馳而去,一道黑煙從汽車的尾部冒出來,等尾氣散開時再看,何雨連同車輛已經不在了。
年底時候,齊悅電子交給客戶的一批產品出現批量性錯誤,pin位焊接的3-4焊點出現接點錯誤。經過一上午的調查,發覺工程部在做樣品時候錯誤,因為當時工程師周四海以為產品簡單未經過品質科人員檢驗而出貨。對于發生這樣的批量錯誤,齊悅董事長很生氣,安排行政人事部對所屬品質科、工程部的主要干部均記大過一次處罰,并對工資降一級處理。對于自己連帶受處罰,羅中強有些不滿意,面對周四海這個老油條拍打他肩膀跟他道歉時他很不禮貌,他對周四海說都是你們工程部導致我們無辜受累,車間里堆了那樣多的產品要重工。李四海笑了笑,對這個質問沒有做任何表態,轉身離開。
由于受到這次客訴的影響,羅中強不但被課以處罰還漸漸失去了吳董和黃經理的喜愛,幾乎隔幾天他就要被一些小事所責煩。何雨回家后,羅中強的生活看上去平靜了,他每天上班下班很少出現在工廠的外面。生活平淡地流逝,連同他床上堆砌的一本本雜志,他只希望在平靜中寫會靜心地看點書寫點東西。人有旦夕禍福,月有陰晴圓缺,在年底的周會上,品質經理黃經理對羅中強狠狠地提出了批評,她引用了董事長說的話,如果你羅中強做不好品質科長,那就請你另覓出路由其他品管來擔任這個品質科長。當著一百多號品質科下屬的面,羅中強再也忍受不了,他對著這個女上司說,那我離職好了,你自己安排人來接任吧。瘦高的臺灣女經理被他的語氣鎮了一下,她的眼神里充滿著憤怒,這個28歲的未婚女青年的眸子被注入了血性的內容。那好,你就辭職吧,馬上離開齊悅電子廠,立刻,馬上!黃經理轉身對一群低頭假裝記錄會議內容的品質科人員宣布:任命龍麗麗擔任代理品質科長,即日生效。會議室里冷靜了一下,然后傳出來一陣掌聲。羅中強知道,在臺資企業里臺灣人說話的份量,自己已經不可能再呆在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