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文章是人寫的
- 中國病人
- 洛藝嘉
- 4550字
- 2021-06-08 11:06:13
早上喬紅楚正在查房時呼機響了。她把呼機拿出來一看,是余小卉,讓她速回電話。她最討厭這么呼的人。憑什么給你速回呀?她的原則是,越讓她速回的人她就越拖著晚回。正想著,呼機又響了起來,把她嚇了一跳。
“你著急先回電話去吧。”主任說。
喬紅楚笑了一下說:“沒事兒。是天氣預報。”說著就把呼機打到了增震位置。不知是自己接觸的人少還是怎么著,像余小卉這樣的人喬紅楚以前還真沒碰到過。查完房,她慢慢回到辦公室。剛打開門,電話就刺耳地響起來。
“紅楚,”那邊余小卉說,“呼你怎么不給回呀?”
“是嗎?”她說,“我沒有收到。我們這兒屏蔽得很厲害。”
“我說呢,”那邊說,“我讓你回你還能不給回呀?我那文章寫出來了,你不是說給看看嗎?我一會兒去你那兒。”
喬紅楚就受不了這點,憑什么呀?她說來就來?可是因為從沒有拒絕過別人她眼下還不會拒絕別人。她惟一會的就是委婉地把別人的意圖改變。她以為自己沒有按對方的意圖去做,可是結果往往是把別人的意圖實現得更圓滿,而她自己付出了比以前更大的代價。聽她怎么說:“我一會兒就要出去。我們約在外面好了。你跑來跑去也挺累。我去你附近吧。10點鐘我在阜成門華聯商場門前等你。”
放下電話請了假喬紅楚就急三火四地出得醫院來。出得醫院大門見有一輛空的出租車停在一邊,她就自己跑了過去。
離得越近越容易遲到,喬紅楚到了華聯商場,余小卉卻還沒有到。
又等了10分鐘,余小卉還是沒有到。喬紅楚本是可以邊逛著商場邊等她的,因為她一來準會馬上呼她問她在哪兒。可是為了證明自己等她是多么專心,喬紅楚就在商場的門前等她。別看我現在對你這么好,喬紅楚心想,等我對你厭倦的時候。
余小卉竟然遲到了一個半小時!
“我突然想起來今天約會的是個女的,就著起急來,不想半路又堵車了。”一見面余小卉說,看了喬紅楚兩眼,“你干嗎總打扮得那么老氣呢?”
喬紅楚穿著淺灰色的樹皮皺襯衫,暗襟,燕子披領,同色同質感的長褲。
“習慣了。”喬紅楚說。
“我還以為你不在了。”余小卉說,心想這么長時間她一定等得生氣了,要么中午請她吃麥當勞?
不想喬紅楚卻笑盈盈地對她說:“沒關系,沒關系,咱們先去吃飯吧,我請你。”
“去哪兒?”余小卉問。
“隨你便吧。”喬紅楚說。
既然她請客,那就羅杰斯吧,余小卉想,說:“羅杰斯好了。”
別看是灰色,看著喬紅楚走路,余小卉想,卻是衣帶沾風。
進了門,喬紅楚說:“你先找個位置坐下,我去點東西,你要點兒什么?”
“一份排骨,一份肉糕,一份玉米粒,一份色拉,一份土豆泥,一杯羅杰斯特飲。”余小卉說,找到個位置后就立刻把自己的稿子拿了出來。
尉少安以為長遠公司的那篇稿子拖來拖去就沒事了呢,不想長遠的小姐不停不停地打電話催問。尉少安不得已說了真話。“那你也得拿出來呀。”小姐說。尉少安決定親自去一趟林寬那兒,不然更說不清了。還有,林寬授意他寫的那篇稿子他還遲遲沒有——因為不敢——動手。
等著尉少安來的林寬驚奇地看見醫藥報上一篇醒目的文章寫著:“解憂”真能解憂?署名是富理想。不懂藥的林寬對“解憂”沒有多少了解。他只是照著配方去做的。他父親20年前就用“解憂”治療抑郁病人,效果還很不錯。難道到今天就不行了?還是像土霉素、四環素一樣只是被淘汰了?18年沒有回家的他大前年偷著回去了一回。他沒有通知任何人,家里也就冷清地沒有人等著他。18年了,家還在那兒,家里沒有跟隨這個時代發生劇烈的變化,這使得有巨大財富的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眼前熟悉的一切很快把滋味正了過來。從前,他們是怎么對他的?!!!不能悲憫,不能懷舊,他閑得無聊就四處翻東西,翻到了他從小就看見他父親總往里藏東西的小木匣。他在里面發現了“解憂”的秘方。他本可以抄一份的,可仇恨的心情又翻揚起來。他記得他父親就是因為和被他治療的女抑郁病人好起來才和他母親離婚的。他想把那張發黃的紙撕掉,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揣到了口袋里。難道他父親把那藥方放在那就為了陷害他嗎?他覺得不可能,這么多年了,他父親對他回家都不抱希望了。可這個富理想三番五次找他是為什么呢?要是“解憂”沒有問題富理想敢這么說話嗎?要是“解憂”沒有問題就他媽告他!
“我看你們的報紙停了算了。”尉少安一進門林寬抖著腿說。
“怎么了?林總?”尉少安問。
“怎么了?你自己都不知道?你沒有看你們的報紙?”
“這兩天挺忙的,沒來得及看。”
“沒來得及?”林寬說,“我知道你們記者自己不看報紙。我看我也去當記者算了,記者多好當啊。到處去開會,有吃有喝有紅包,稿子給你們寫現成的,回頭還能把稿費開給自己。我前一段請幾個記者去懷柔玩了幾天,一個記者竟然還恬臉地問我怎么沒有交通費。我他媽請你玩還給你錢?”
別以為有幾個臭錢就牛×!尉少安心里罵著,嘴上卻說:“火氣怎么這么大呀?林總,不是我惹您生氣了吧?我那文章是發得小了一點,可您知道因為什么嗎?我主要是想寫一篇更大更好的。如果這篇發的也很大,那另一篇更好的就發不了了。只是,”他稍微猶豫了一下說,“您那廣告不會不做了吧?”
林寬笑了,說:“你以為這么點小事就能讓我這么生氣嗎?我是為你們報紙的前途著想,可怎么辦呀?這還叫報紙嗎?今天這么說,明天那么說,不是自己扇自己耳光嗎?”
“都怎么說了?”尉少安還是不解。
林寬把醫藥報拿過來,翻開扔到他面前說:“看看,看看。”
尉少安掃了一眼,但見二版上的一條新聞是:“解憂”火爆從何談起?署名是富理想。
“操!”尉少安低聲罵了一句。富理想怎么能寫出這樣一篇文章?還跑到別的部門發去了?!
“我聽說有那么一幫記者專門找企業的不是,抓著一點就拼命要錢,用你們的話說叫‘砸’。
“我還真不知道。”尉少安說。
“富理想是不是就這意思呀?要錢直說,我最討厭拐彎抹角的人。”
富理想還可能真不是那樣的人,尉少安想,但他憑什么給富理想說好話?他沒有說話。
“富理想不是你的手下嗎?怎么發稿子你也不知道?”林寬語調高高地問。
重要的稿子可以通過總編簽發,尉少安想,可不能讓林寬知道這情況,就說:“我這些天不是忙著寫現身說法的稿子嗎?把他給忽略了。”
你那稿子還沒寫完?林寬想,也沒有問,接著說富理想的事:“不過到這份兒上,你說怎么辦吧。”
“報紙上的話說出去再收回來可不容易。”尉少安說。
“我再追加10萬的廣告你看行嗎?”林寬問。
“可以考慮,可以考慮。”尉少安說,心想這10萬元廣告提成可又是小1萬。
“但有一個條件。”林寬說。
想著就來了,尉少安想,我想不會那么容易就到手嘛。
“我還要富理想來另寫這篇文章,”林寬說,“廣告算你們倆的。”
“干嗎偏得要他寫這文章啊?”尉少安說,“我的文筆可比他強多了。”
林寬一擺手:“別說別的,不是他寫的文章這廣告就不做。不就是做做他的工作嗎?沒問題吧?”
尉少安稍微猶豫了一下說“沒問題”心想,這富理想平時新聞發布會的錢可都上繳,今天這錢多了也不知什么樣。甭想了,這就不錯了。跟林寬告別,就急三火四回報社了。
到了辦公室沒找到富理想,尉少安便問余小卉。
“富理想去統計明天中午用飯人數去了。”余小卉說。報社中午負責每人的盒飯,各部門雖然沒哪一天是全勤的,但都按全勤報(萬一誰采訪回來沒飯吃呢)。每天中午大量浪費盒飯的事實被富理想不容忽視的心看到后,他就頭一天統計好第二天中午用飯人數。一盒飯省6元錢,一天省20盒,一年下來就是幾千元錢。雖然社長表揚了富理想,但不少人背地里罵他。
尉少安先去找了份報紙然后把富理想叫到會議室。
“你的文章干嘛偏得要發在二版?覺得從我這兒發不出去?”尉少安一肚子的火,把報紙扔到富理想面前。
“不是就要發在二版,”富理想說,“你不在,我就交給了總編。總編分到二版的。新聞總得講求時效的。”
不是跟他爭辯什么的,尉少安轉念想,說動他重新寫一篇文章才是真格,便壓下氣來說:“這事咱們先不說。你知道你那文章給長遠公司惹多大麻煩嗎?我們報紙是為企業服務的,千萬不能置企業于死地。他們要求重登一篇,我看事出于你,還是由你再寫一篇吧。他們同意做一些廣告,你也就將功補過吧。”
尉少安本不想說出廣告的事,可似乎了解富理想一點,直接說怕希望不大,提到廣告總得給廣告一個面子吧?耿直歸耿直,誰能見錢還繞道兒走?他的想象出了些偏差,富理想抬著頭,目光堅定地看著他問“為什么”
“為什么?”富理想問,“我們報紙是為企業服務的,但不是專為某一家企業服務的,現在讓我重寫,就是因為他們肯出錢做廣告么?那我們報紙成什么了?誰還會相信它的權威?”
“你會給報社造成損失的。”尉少安說。
“不會的,”富理想說,“我這么做正是為了維護報社的聲譽。我現在還沒說什么。我采用溫和的語氣說‘解憂’能否解憂只是讓病人在選擇產品時慎重。我的猜測如果沒有問題,‘解憂’的問題還更大。”
“新聞是現實的真實反映,不能靠猜測。”尉少安說。
“這我當然懂,我正著手調查。我的猜測最終會落實下來,不會只是個猜測。”
“另外,”尉少安說,“你擅自減少編輯部中午的盒飯數量,大家反映很大,這件事希望你以后不要插手了,報社自有安排。”
“那,”富理想還要開口,尉少安一擺手:“行了,你回去吧。”
在單位是上下級關系,這回了宿舍就不一樣了。晚上回來尉少安對富理想說:“我知道這一個人對相同的一件事發表不同的見解不易。”
富理想用他的大眼睛看著尉少安。
尉少安說:“你實在不愿重寫這篇文章我替你寫,這廣告是那么容易拉的嗎?我看你也別那么死性了。”
見他不說話,尉少安說:“回頭廣告提成咱們五五分。”
“或四六?”見他還不說話尉少安說,“我四你六。”
“要不三七,就當我不值錢一回。”尉少安邊說邊在心里罵自己“傻×”“有病”。
“這不是別的問題,”富理想說,“這是做人的原則,你要寫就署你自己的名。”便出了宿舍。
過了兩天林寬來電話問跟富理想說的事怎么樣了。尉少安支吾起來。
“你做不了他的工作?”林寬說,“那把他約到我這兒算了。我來搞掂他。”
放下電話,尉少安就跟富理想說:“長遠公司搞個活動想請你去。”
富理想卻推三阻四起來。
尉少安覺得沒意思,就如實跟林寬說了。
不是千方百計想見我嗎?怎么這會兒不來了?林寬突然感興趣起來,又打電話給尉少安。尉少安又做富理想的工作。還是不行。
什么意思啊?林寬放下尉少安的電話想,隨即想到了無所不能的余小卉,便呼她。
“能不能把富理想帶到我這兒來?”她一回電話他就問。
“沒問題啦。”她用廣東話答了一句,轉過腔來說,“有什么好處?”
“隨你。”林寬說。
余小卉在那邊輕笑了一下:“我那為你寫的文章也出來了。總編已經通過了,你怎么謝我?”
“隨你啦。”林寬說。
余小卉說:“我真喜歡你說‘隨你’。兩件事合起來你為我買部手機吧,我按勞取酬,你也不吃虧。”
“我也沒說吃虧呀。”林寬說,“不就一部手機嗎?”
富理想拿著一個信封默默地站到尉少安的左邊。
尉少安一下就知道他又在外面開會得錢了。嘿,你說這,他心想,不想要錢的還偏有會開,我這急等錢的反倒在這兒閑著,這錢啊,真是不長眼睛。他向左邊移了一下,把整個后背給富理想。
尉少安突然把后背給自己,富理想不知道什么意思。他正揣摩著,呼機突然狂響起來。他從腰上拿下來一看,是余小卉,就急忙向電話奔去,卻被腳下的一根電線絆了一下。他慌忙中抓住了桌子的一角,卻把一摞紙從余小卉的桌子上給碰了下來。他重新站好,然后蹲下去就撿那摞紙。他半天沒有起來。他一頁頁翻過去,臉色變得沉重起來。但見那紙上余小卉近乎狂草的字跡寫著:解憂給我們帶來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