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臨死的時候跟他說過那個女病人就是服用了“解憂”才變得異常的。可這異常表現在哪里,潛伏期是多長時間父親并沒有說。富理想決定回老家調查一下,他請了探親假。
他在父親的故紙堆里發現了他的診療日記,知道了那個女病人叫蔡靜儀。父親不是盲目地給她用藥的,他先在自己身上做了實驗,只不過它半年左右的潛伏期是他沒有想到的。剛開始服“解憂”的那段日子,蔡靜儀反應好極了,父親在日記中寫到“她說擺脫了困擾她十多年的抑郁,她覺得草也綠了,天也藍了,說我給了她第二次生命。”
因為父親當時開的就是個私人診所,所以他很容易就找到了她的地址。按著地址前去,原來的大街、胡同都沒有了。他問了無數個人才找到原來那一片居民搬遷去的新樓。又敲了好多扇門,不是沒有開門對他說“不認識”就是索性連理都不理。他知道里面有人,因為他聽見了里面說話的聲音。人們彼此間的信任從什么時候消失的呢?他神態黯然地下了樓。在樓下一個曬太陽的60多歲老人的嘴里,他最終了解了有關蔡靜儀的點滴情況。
“那件事后靜儀就沒有在胡同里露過面,他的丈夫不久就離開了她。可憐呀。”老人嘆息,“再后來她女兒就到北京念大學去了,他們家就鎖起來。也不知靜儀去哪兒了。”
“她女兒?”富理想問,“她女兒沒有說蔡靜儀去哪了嗎?她女兒現在在哪兒?”
“聽說她女兒畢業后留在北京了。前年回來過一次,說蔡靜儀早已移民德國了。”
“她一個人去的?”富理想問,“她一個病人怎么去呀?她女兒沒有陪著?”
“她女兒就是這么說的。”老人講,“她和靜儀的關系好像不怎么樣。”
“她女兒叫什么?”
老人說:“藍心亭。”
富理想決定回北京登尋人啟事找藍心亭。去晚報辦完有關的手續后他找到了余小卉:“憑我和林寬認識十幾年的經驗和我對‘解憂’的了解我可以告訴你這里面有問題。”
“可以看出你對林寬的成見是由來已久的。”
“這不是成見的問題,而是‘解憂’從問世就帶來的問題,”富理想說,“我實話告訴你,‘解憂’早在20年前就有了。曾服用過它的一個女病人服用半年后出現了問題,變得……”他手指揮舞了幾下,不知怎么說明,還得說明,他就說,“變得特別奔放,特別主動……”
“那有什么不好啊?”余小卉說,“我還想吃點呢。”
“你不明白,‘解憂’中X成分含量過高。”不說不行了,富理想硬著頭皮漲紅了臉說,“服用過它的病人半年后將變得性亢奮,無法自持。”
余小卉笑起來:“別編故事了。半年?我覺得任何事物中都潛伏著危險因素,只不過潛伏的時間更長,有一輩子那么長。”
尉少安覺得賺錢的機會就在眼前,可讓他編個莫須有的文章他還真不敢。要想了解“解憂”怎么樣,還真得去安寧醫院了解了解,他想,想著想著就睡著了。累了半天的尉少安睡得很香。做了一個夢。夢到自己在安寧醫院見到一個女孩。那女孩的面容清楚極了,簡直就像是在鏡中看見自己。他問那女孩叫什么。女孩說叫喬紅楚。帶著那女孩的面容和名字尉少安從夢中醒來。他經常在夢中寫文章、做詩。夢中清楚極了,一睜眼睛就忘。今天竟記得這么清楚?!
這個夢暗示他什么呢?他怎么心火這么旺動不動就來勁呢?難道真的要去看看心理醫生?猶猶豫豫了一上午潦草地吃過午飯后,他在半清醒半恍惚中去了安寧醫院。跟一般的醫院是不一樣,門診樓里冷冷落落的。他不知怎么辦,就先看了看右邊宣傳欄上“世界精神衛生日”的一些宣傳圖片。宣傳欄上還有一些小知識,比如:沖喜可取嗎?對著大門有一個大大的電腦屏幕,上面顯示哪個診室看的病到多少號了。他找個最近的五診室。一個女人坐在外面的藍色椅子上喊:“上擠下壓。”隔了兩秒鐘又喊,“左膀右臂。”隔了兩分鐘又喊“把房子給點了。”這時候有個侏儒從診室中出來,門口的女人又大聲說“這個人怎么那么矮呀?”
尉少安差點笑出來。見到了有病的人,他覺得自己沒有病了。也不能白來一趟,他就進去問一個醫生:“你們醫院有叫喬紅楚的嗎?”
醫生看了看他說:“在住院處。”
尉少安一下子就有點傻了。
“住院處在哪兒?”他問。
醫生頭也沒抬說:“對面那個樓。”
尉少安出去找到了住院樓,走了一圈,發現有門的地方都上著鎖。
知道她在這兒就行了,他想,又一想,知道能怎么樣呢?他是個不相信奇跡的人。
他懷著復雜的心情走向了回家的路。天涼秋意,樹葉都有凋零的了。這個樓前的小花園建成后起名叫倚春園,居民都說這名怎么像妓院的名呀,就改作怡春園,覺得還不合適,就索性不叫任何名了。尉少安穿過花園又走幾步到了三單元。三單元的電梯停了,他穿過擺著白行車和雜物的樓道前往二單元。這幢樓九層是通著的,這樣再上一層,他就到了。電梯極從容地關上了門。電梯司機把乘客所到樓層的指示燈按亮后開始剝花生。已經停止轉動的電扇的紙盒罩子還沒摘下。
尉少安看了看小黑板,明天風力二三級,最高氣溫17℃。他的目光掃過小黑板不經意看到了一個女孩。那女孩正捧著一本雜志看。那女孩穿一件卡其灰色的拉鏈外套,線條非常講究;身材柔媚、纖巧,梳著一頭短發,發質柔軟。在哪兒見過?尉少安想,但見那女孩俊秀似雨后清新的田野,白皙的面龐上還飛著淺淡、朝霞般的紅暈。尉少安探頭看了一眼她手中的《女性月刊》。女孩抬頭沖他笑了笑,又低下頭去。她的笑讓他有歸家的親切感。他的心突然發生故障似地“哐當”一聲:是他夢中的喬紅楚?!
“怎么9層沒停?”尉少安叫。
“門開了你沒下呀,”司機說,“先上吧。”
“我也忘下了。”“喬紅楚”說。
指示燈的“15”亮過后,電梯突然晃動了一下。尉少安感覺到電扇罩子上的浮灰飛下,他向后躲著,聽見女司機說:“嘿,又壞了!”
這個樓剛建時就說在電梯間里裝電話,種種原因,至今還沒裝上。女司機不緊不慢地在黑暗中剝著花生,有一對男女拚命地拍門。
“你們在哪?”一會兒外面有人問。
“15、16層之間,”司機說,“去下樓找人。”
“我剛上來,一樓沒人。”外邊人說。
“門能扒開么?”拍門的人問。
司機說不能。
“你開梯時怎么不帶鑰匙?”
“我是新來的。”
“你說我這火車還怎么趕啊?你說我上樓取這沒用的東西干嘛?”
砰!砰!砰!
終于有人帶著維修工具來了。
“他們爬到了上面。”司機指了指頭上說。
電梯指示燈左邊向下的亮了,電梯露出一小縫兒。電梯向上然后抖動一下,又向下抖動一下,又上上下下抖動。
“不用去游樂場了。”尉少安對“喬紅楚”說。
“喬紅楚”此時卻沒應聲。
四十分鐘后電梯又正常運行了。
“還趕什么火車?”趕車的女人說,“操!”
“還來得及,”趕車的男人說,“出租車50分鐘能趕到。”
“還出租呢,”女人說,“看你一月掙的那兩個鳥錢兒。”
操性!尉少安看了那女人一眼心里罵道。那女人破敗了他極好的心致,在這破敗的心致中他看見“喬紅楚”閃身而出。
他也跟了出來。他倒要看看奇跡在他身上能不能發生,他對著空空的走廊喊:“喬紅楚”
那女孩竟然停下了腳步,卻沒有回頭。
他的心像壞了的電梯一樣哐啷哐啷地發出響聲。
“喬紅楚。”他又喊。
那女孩站在那兒,還沒有回過頭。
他一個箭步上去。
“喬紅楚。”他說。因為不知說別的什么,他只能又叫了一遍她的名字。
“有什么事嗎?”她說,很快地看了他一眼問,“我們認識嗎?”
她的聲音很輕,像一片夢境。
“按常理來說不認識。”他說,“可是很神奇,我昨晚竟然在夢中夢到了你。你的面容我記得很清楚,我還記住了你的名字。我經常做夢,常常是夢一醒什么都忘了,可是這次沒有。我什么都還記得。我就去安寧醫院——我夢中在那見到你的——去找你。可是住院處的門都鎖著。”
她淡淡笑了笑說:“真的嗎?”
“我不是騙子,我就住在這個樓,我是醫藥報的記者,叫尉少安。”因為頭一次這么唐突行事,口齒向來伶俐的他此時竟然有些言辭不連貫。
她還是淡淡地笑了笑。
“沒別的意思。”尉少安的理智又回來了,他擺手說,“我只是想證實一下我的夢。再見。”
“再見。”她說。
喬紅楚下樓等電梯時意外又碰到了尉少安。
“真巧啊。”他興奮得飛揚起眉毛說。
她淡淡地笑了笑,把手中的《女性月刊》又打開。
“青藝的小劇場演《戀愛中的犀牛》,不知有沒有興趣。”尉少安說,頭也沒有轉向她,仿佛對自己說一樣。
喬紅楚沒有抬頭,她的目光還在書上。
她的眼光其實已看完了這頁,可她怕翻動引起他的注意,她就堅持著,又看了一遍剛看過的最后一句:一個女人的一生中至少碰到一個混帳男人。她的目光還在書上,可大多的時候,她的目光是空洞的,穿過這字與字的縫隙向一片未知地而去。
見沒有聲音,尉少安就假裝無事地輕聲吹了下口哨。
她看她手中那篇文章中的那一句:女人的一生至少會碰到一個混帳男人。
“那就下次吧。”尉少安仿佛對自己說。
電梯來了。尉少安卻沒有進。
“哐啷”一聲電梯關上門后喬紅楚把她纖細的左手放到了胸上。她感覺自己的心快跳出去了。
電梯又“哐啷”一聲打開了。
在極短暫的對峙后那還沒走的尉少安用眼光捕捉她的眼光,可她躲開了。
“明天下班……”他喊。
電梯又“哐啷”一聲關上了。把他的那半句話關到了外面。
喬紅楚就直直地站著,背對著電梯司機應該是很驚異的目光:剛才他們還不認識的嘛。
走出電梯,喬紅楚狠狠地出了一口氣。她不自覺地望了眼天空,雖然北京的空氣質量一般只有三級,但9月底的天空還是蔚藍的。她想起那個如“蔚藍的9月天空”一般的男孩來。那是個比她高兩年級的一個男孩,整整一年,他們總能在校園里見面,他們見面的時候目光就會觸電般地閃在一起,可是他們卻從沒有說過一次話,她甚至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她用時間來忘卻他。她以為忘了他,自己就能逃避開愛情,她沒有能力應付的愛情。可是卻萬萬沒有想到在今天,一個據說是在夢中見過她的其貌不揚的尉少安卻讓她的心起了漣漪。
她剛才是去醫院的單身宿舍找人,可是沒找到。她本是4點半接班,可她害怕獨自一人的黃昏時刻,所以她決定現在就過醫院去。她從報攤上買了一份晚報后乘上了電車。她一眼晚報也沒有看,她的心浮浮游游。
進了住院樓,護士小胡見她拿著晚報就說:“讓我看一眼今晚的《牽手》幾點開演。”
“給你拿回去看吧。”還沒來得及翻開報紙的喬紅楚說,“我看完了。”
“謝謝。”小胡說,就把報紙拿走了。
小胡走后她就后悔了,她憑什么就把報紙給小胡呢?她不是在乎那幾毛錢,她只是恨自己的退讓,無原則不平等的退讓。
我應該試著同別人平等地相處,喬紅楚想,就讓我撕掉這蒼白如紙的冷漠的面具走近眾人吧,如果普通交往的能力都沒有,我又怎么有能力應付愛情呢?
在小學、中學、大學成批涌來的同學中,只有一個女生和她很好,她們還無數次地談過知心話。現在忘記了自己當時說沒說真話,但她對那女生的友誼是可以保證的,她甚至可以為她赴湯蹈火。她和她還經常睡一被窩。可是始終,她沒有表現出在那種親密關系下應有的輕松。一段時間里她一直想這個問題,結果讓自己大吃一驚:她沒有能力,沒有放得開的能力,這是來至她本質的力量。原因一旦被發現,她就比以前更拘謹了。在開口和行動之前,總是那本質的力量先跳出來,阻在那。
她也曾很成功地與別人說話。可那是在強大的決心下,決心過后,往昔的自己又撲面而來。她最受不了的是自己毫無目的、毫無原則的贊同。任何人跟她說話都得不到本質上的呼應,那些話就像撞到木頭或石頭上一樣,發出它們自身沉悶或清脆的回音。為了使對話不致干澀,她就在他們所喜好的空間里發揮。她欠他們什么呢?她干嗎要那么討好他們呢?她無法平衡,就只能在心里想:我其實根本看不上你。她倒真是那么想的。
后來她還發現了自己愿意用身體語言——不停地點頭呼應別人的談話。“別點頭,用不著。”她在心里告戒自己,卻還是看見自己的頭在微微的笑容下不停地點著。為此,她還特意到菜市場去買東西。她沒有像往常那樣人家要多少錢就給多少錢,她跟人講價。成功了好幾回。
她不再講價了,因為她想到了另一點——她害怕把價錢講得很低人家不高興,怕人家不高興會打她。還有什么是她不怕的呢?她小聲地應付任何人,哪怕是問路的民工。
她試想自己有章魚般有力的腕足,但即使是在夜里,她能伸出的也只是纖弱的須,草履蟲般沉浮在停滯的淡水里。
她的世界能是另外一種嗎?
愛情是在她還沒有準備好的時候來到的,但既然來了,她就只能面對。就從今天開始吧,她主動一些。
她呼了余小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