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學而篇
- 楊鵬解讀論語(全集)
- 楊鵬
- 15600字
- 2021-06-07 14:01:15
第一課 學而時習之
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論語·學而·一》
孔子是對中國歷史影響很大的思想家,生于公元前551年,死于公元前479年,距離我們近兩千五百年,已經很久遠了。但直到今天,孔子仍然活著,以思想的形式活著,繼續影響著我們。一個偉大的思想者可以戰勝時間,在歷史中永恒。今天我們讀《論語》,就是與孔子跨時空對話。
《論語》是由孔子的弟子們回憶并記錄下來的關于孔子的言論和事跡,其內容主要是孔子與學生的對話。這一講的內容,出自《論語》開篇第一章的三句話。
先了解一下孔子的出生地。荒野之中,小山之下,有個小石洞,這個小石洞位于山東曲阜城南的尼山下,洞旁寫有“夫子洞”三個字。傳說這就是孔子的出生地。為什么孔子會出生在荒郊野地的一個小石洞中?有幾種傳說,其中之一是孔子母親去尼山拜神,經過此地時腹中疼痛,便進洞休息,結果在洞中生下了孔子。而更流行的說法是,孔子母親在懷著孔子的時候被拋棄了,無依無靠,曾住在這個小石洞并生下了孔子。
尼山當地傳說,孔子母子住在洞中,當母親外出辦事、無人照顧小孔子時,就會跑來一只老虎給他喂奶,所以孔子是吃虎奶長大的虎娃;天氣炎熱的時候,還會飛來一只雄鷹,扇動翅膀給小孔子扇風驅暑,因此孔子也是鷹娃。
司馬遷《史記》中的《孔子世家》是第一個關于孔子的傳記,記載了與孔子出生有關的兩件事。第一件事,是孔子的父親叫叔梁紇,母親是顏氏女,即“紇與顏氏女野合而生孔子”。“野合”,指他們的結合并不符合當時的禮法標準,并非明媒正娶。孔子母親顏氏女既非叔梁紇的妻子,也非小妾,在叔梁紇家族中沒有正式名分。
第二件事是孔子出生時,他父親就去世了,“丘生而叔梁紇死”,孔子從小是個孤兒。孔子父親的族人并不承認顏氏女和孔子是他們的家族成員,不接納也不照顧這對孤兒寡母,所以孔子是在貧窮中長大的。
如今我們若去到山東曲阜,會看到專門建來祭祀孔子的孔廟,非常壯觀,比孔子出生的小石洞大多了。日本長崎孔廟、韓國的孔廟、越南的孔廟也都是金碧輝煌。
一個出身窮困的孩子,滿懷理想和奮斗精神,最終在學術思想上取得成就,成為偉大的教育家和思想家,影響了中國,乃至日本、韓國、朝鮮、越南等國,受到世人敬仰,人們還修建了輝煌的廟宇來祭祀他。這個出生在石洞里的嬰兒,成了中國和東亞文化史上的圣人。這個出身卑微的孩子,提升了中國人和東亞人的文明水準。孔子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奧秘就在我們共讀的《論語》的字句之中。
了解了這些背景,我們具體來講第一講的章句。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子曰”,即孔子說。“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學習并時常復習、練習和實踐,不是很喜悅的事嗎?這個“說”,在古代也通“喜悅”的“悅”,大家不要讀成“說”(shuō),應讀成“悅”(yuè)。
請注意,這里我把“學而時習之”中的“習”字連續用了三個詞翻譯:復習、練習和實踐。因為“習”在本句中,是一詞多義。如果我們了解了孔子的教學內容,知道了孔子的學生們“學習”的是什么內容,就能明白本句中“學”和“習”的具體意思了。
《史記·孔子世家》記載:“孔子以詩書禮樂教。”也就是說孔子教學的內容主要是《詩經》《尚書》《禮》《樂》四本書。
“詩”指《詩經》。《詩經》是中國最早的詩歌總集,收集了西周初年(公元前11世紀)至春秋中葉(公元前6世紀)各個地方的詩歌。現在我們能看到的《詩經》版本,共有詩歌305篇,這是孔子選編的《詩經》選本。《史記·孔子世家》中說,古代留下的詩歌原有三千余篇,后來孔子將其刪編為305篇。如果《史記》記載確切,那另外的兩千七百多首古詩到哪兒去了?真希望今后有考古發現,不然太可惜了。《詩經》中的詩歌,有點類似我們今天的歌曲,有詞有曲,配樂唱誦。孔子也是位音樂家,六十八歲那年他從衛國返回魯國后,重新調正了《詩經》中雅詩和頌詩的曲子。
《史記·孔子世家》中還記載,孔子在陳國被人圍困,缺少食物,但他仍然堅持講課,邊講解邊吟誦,邊彈琴邊唱歌。學生們也跟著老師又是彈琴又是唱歌,又是講詩歌又是講歷史故事。孔子說學習是一件“不亦說乎”的事,可見不錯。那么學習唱歌,是不是要背誦歌詞?是不是要不斷練習?這樣我們就可以理解,“學而時習之”的“習”字包含了復習、練習的意思。
而孔子教的“書”,指朝廷的官方史書,即《尚書》。《尚書》是中國最早的史書,記載的是孔子之前的堯、舜、禹三代,以及夏朝、商朝、周朝君臣的言行和當時的政策。講《尚書》,就要先講歷史故事,例如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的故事。然后分析這些歷史人物的成功經驗與失敗教訓。跟著孔子學《書》,也就是學歷史,聽他講歷史故事,分析歷史人物,了解他對善惡是非的判斷,他的人生價值觀與政治價值觀。這個過程中要學習、復習歷史文獻,所以“學而時習之”的“習”字,也有閱讀、復習的意思。
還有孔子教的“禮”,是指周朝的國家制度——禮制。周王朝是以禮治國的王朝。禮,就是各種關于禮的制度規定,包括祭祀上帝和祖先的禮儀、軍隊出征的禮儀、司法審判的禮儀、朋友見面的禮儀、舉行婚禮的禮儀、辦理喪事的禮儀,以及不同階層穿著服飾、觀看音樂演出的規格,等等。社會各方面的行為,都被納入了禮制的規定中。師從孔子的學生,不僅僅是坐在桌子邊拿著課本抄寫,還要起來操練各種禮儀,要學會安排祭祀活動,學會組織婚禮,學會舉辦喪禮,學會互相行禮問候……孔子的課堂,既講歷史故事,又唱頌詩歌,還操練禮儀,課堂氛圍應該很活躍。
至于孔子教的“樂”,是指樂舞。孔子是個音樂家,音樂藝術是他人生最大的享受。《論語》中記載,孔子喜歡與人合唱。大約公元前517年,孔子三十五歲時在齊國聽到韶樂,長時間都沉浸在韶樂之美中,不斷回味,以至三月不知肉味。中國古代的“樂”,是有樂器、詩歌、唱誦和舞蹈的,所以稱為樂舞。在孔子那個時代,普通人吃頓肉不容易,但孔子因為回味齊國的韶樂之美,吃東西時竟心不在焉。如果一個人能體會音樂之美,生命就不會庸俗。孔子的學生們跟著老師彈奏古琴,唱歷史頌歌,也許還伴有舞蹈,應該是蠻有趣的學習。
從孔子所教的詩書禮樂來看,復習歌詞和歷史文獻是必需的,練習禮儀和樂器、演奏和歌唱也是必需的。除此之外,還有一個重要內容就是實踐做人的準則。孔子重視做人的教育,要求學生學會做人,守禮制、守秩序。孔子還要求學生要有志于仁,有志于給人間帶來和平與仁愛。擁有這種志向和德性的人,孔子稱之為君子。
因此,“學而時習之”中的“習”字,有復習、練習、實踐的意思。對孔子來說,學習是一個全面的過程,從學習古代文獻到歌曲音樂,從國家禮制傳統到日常生活禮儀,從樹立人生理想到行為實踐,從修煉君子德性到國家政治管理,總之是為了培養學生,讓他們有能力去建設一個好的社會。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朋,一般翻譯成朋友,這并不準確。《禮記》曰:“同門曰朋,同志曰友。”同一個師門的同學稱為“朋”,有共同志向的才稱為“友”,“朋”其實是同學。“有朋自遠方來”,指同學們從遠方各地來到這兒成為一個班的同學,這是一件很快樂的事情。學習不僅是一個學知識和技能的過程,也是一個認識同學、結交朋友、建立社會關系的過程。在人生之中,同學關系是一種相當親密的關系。“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這句話很像孔子在開班時對同學們說的話:同學來自各地,能相聚在學校,實屬難得。人生如水,請珍惜你們相處的這段美妙時光吧。
“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慍,就是不高興、生悶氣。這句話可以理解為:當人們不理解我、瞧不起我時,我不沮喪不惱怒,這不就是君子嗎?不被人理解,被人歧視、瞧不起時,人很容易沮喪、生悶氣,但孔子卻說不沮喪不惱怒,因為即使別人不了解我,我卻了解我自己,我知道我的使命是什么,我知道自己的能力和才華在哪兒,所以別人不了解我、瞧不起我,我并不生氣,我走自己的路。
孔子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孔子的一生并不順利,他周游列國,總想獲得國君們的認同,得到政治權力,以實現他的社會理想。但孔子除了因為季氏推薦而在魯國擔任過兩年左右的大司寇職務外,沒有在其他任何國家真正獲得過政治權力。孔子在魯國的政治實踐失敗后,他便周游列國想要尋求從政機會。但他的政治主張和個性,似乎并不為各國諸侯所認同,大家不理解他,甚至歧視和排斥他。這大概就是本句所謂“人不知”的來源。
雖然孔子在各地被驅趕,顛沛流離如喪家狗一樣,但孔子有理想,有使命感,他知道自己的價值,知道自己應該為什么而努力。即使不被別人理解和認同,他也能夠不沮喪,堅持自己的方向。諸侯們不認同他,他就走自己的路,靠一己之力開辦私學傳承文化,創立了重要的儒家學派。“人不知,而不慍”,正是孔子自己的寫照,也是他對學生的鼓勵。
周朝是貴族世襲的宗法制社會。“君子”這個概念,原指君主或宗主的兒子,血緣上的貴族。后來“君子”概念的外延擴大,增加了文化和德性的內涵,“君子”就相當于有地位、有文化、有德性的貴族,但血統高貴仍然是君子內涵的重要方面。孔子的歷史突破之一,就是在理論上完成了“君子”這個概念的重新定義,將“君子”與貴族血緣關系隔離開來,強化了“君子”這個概念的德性內涵。一個人是不是君子,并不是靠貴族血統決定的,人不可能生下來就是一個君子。要想成為君子,就得好好學習,修煉自己的品德,只有這樣才可能成為君子。作為一個平民子弟,只要好學上進,有仁愛之心,有意愿和能力去善待別人、成就別人,能使社會變得更美好,他就是君子。君子不再是天生的,而是靠后天學習、修身、上進,靠自我塑造出來的。
第二課 吾日三省吾身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
《論語·學而·四》
曾子名為曾參,是孔子的學生。司馬遷在《史記·仲尼弟子列傳》中提到,曾子小孔子四十六歲。曾子生活在大約公元前505年至公元前435年,十七歲時和父親曾點一起拜孔子為師。曾子二十七歲時,孔子去世,在孔子門下學習了近十年。
《論語》中記載,孔子曾表揚過他的十位優秀學生,后人稱他們為孔門“十哲”,“十哲”中并沒有曾參。《論語》還記載了孔子對四個學生有過批評,其中一位就是曾參。孔子說曾參“魯”。“魯”就是魯鈍、遲鈍的意思。在孔子眼中,曾參反應慢,不是一位靈敏的學生。也許孔子在世的時候,曾子顯得魯鈍,才華并沒有表現出來。
《史記·孔子世家》記載,孔子弟子三千。中國古人缺少嚴謹的數學思維,不習慣于精確統計,所以孔子有三千學生的說法,不一定可靠,這句話可以理解為孔子有很多學生。在《論語》一書中,真正有名有姓記載下來的孔門學生,只有27人。《論語》中孔子不僅沒有表揚曾子,還批評過曾子,但有趣的是,曾子最后卻成了孔子學生中最有歷史成就的一位。從曾子一生來看,雖然他表現出魯鈍、反應慢的樣子,卻并不是因為他本性笨,而是因為他是一個小心謹慎、深思熟慮、大智若愚的人。看來圣賢如孔夫子,也有看走眼的時候。孔子說:“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曾子就比較符合這個君子的標準。老師對他評價不高,他不生悶氣,也不氣餒,而是把批評當激勵,沉默上進,最終有所成就。
為什么說曾子是孔子學生中最有歷史成就的?有以下理由:
一是參與編纂了《論語》這本書。《論語》中記載了曾子的臨終遺言。曾子去世時,離孔子去世已有四十四年,說明《論語》的編纂工作,在曾子去世前仍沒有完成,也有曾子的弟子參與其中。多數學者認為,曾子及其弟子在編纂《論語》這部書中起了主要作用。
二是撰寫《孝經》。《史記·仲尼弟子列傳》中記載曾子作《孝經》。《孝經》是由孔子傳授,曾子撰寫的。《論語》和《孝經》,是儒家歷史上影響最大的兩部經典,都與曾子密切相關。
第三個貢獻是記述了《大學》。關于《大學》的作者,學界意見不統一。宋代理學家朱熹認為,《大學》是由曾子記述的孔子思想。
第四個貢獻,曾子教育和影響了孔子的孫子子思,后來子思寫成了《中庸》。孔子的兒子孔鯉先于孔子去世,留下子思這個未成年的孤兒。孔鯉死后第三年,孔子也去世了,那么小子思主要是誰在照顧和教育?據史籍中記載,孔子的學生中與子思有交往的,只有曾子,曾子是子思的老師。據說孔子在臨終時,將失去了父親的子思托孤給曾子。《論語》中曾子也講到了托孤的事。曾子認為,身為君子,為人要可靠,要能讓人信任,人能將小孤兒托付給他,即“可以托六尺之孤”。
今天我們講的儒家的正統傳承,就是從孔子到曾子,再從曾子到子思,再從子思到孟子。我們讀到的儒家最有影響的經典,即宋代朱熹編輯的《四書章句集注》,“四書”中《大學》《中庸》《論語》都與曾子有關系。可以說,曾子是儒家承上啟下的重要人物。
《韓非子》中說,孔子以后,孔子學生分為八派。學生中成就比較大的主要有三位,一位是子貢,他的成就主要是做生意和外交,還有可能資助了《論語》的編纂工作;還有一位子夏,他是儒家“西河學派”的主持人;再有一位就是曾子,他成就最大,曾子一派成了儒家正宗傳承的一脈。
曾子這個曾被孔子批評為魯鈍的人,為什么最終取得了如此高的歷史成就?原因就在這一講的幾句話中。從中可以看出,曾子是一位目標明確并有極強反省能力和自控能力的人。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這幾句話可以這樣理解:我每天要三次反省我自己。為人謀事,是不是不夠忠誠?與朋友交往,是不是不講信用?老師傳授的知識和道理,有沒有很好去復習和實踐?
“吾日三省吾身”中的“三”,有譯為三次的,有譯為多次的。從學術上看,兩種譯法都可以。但我認為,譯為“三次”更好。為什么?如果有具體的反省次數的規定,例如規定自己每天早、中、晚三次反省,就有具體的可操作性和約束力。如果把“三”翻譯成“多次”,就容易大而化之,缺了具體的可操作性和約束性。曾子是一位反省和自控能力很強的人,所以這里的“三”譯為“三次”更符合曾子的特點。
我們在第一講中介紹過,“習”是多義詞,有練習、復習、實踐的意思。“傳不習乎?”意思是,老師傳授的禮儀規矩,要經常操練;老師傳授的學術知識,要時常復習;老師傳授的做人道理,要認真踐行。
曾子說,“為人謀而不忠乎?”人生就是以工作交換工作,以服務交換服務。只有忠誠于工作,全力以赴,事業才會有成。不忠誠于工作,就沒有事業。曾子最大的“為人謀”,應當就是編纂《論語》和《孝經》,這是傳播老師孔子的思想。同時曾子還教育孤兒子思,把他培養成一位思想家,這也是“為人謀”。
“與朋友交而不信乎?”曾子特別看重“信”。人的合作能力建立在信用的基礎上。一個人如果說話不算話,不講信用,就會失去朋友和合作者,很難得到別人的幫助,最終一事無成。曾子講“信”,不僅是對朋友,對小孩子也這樣。《韓非子》中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曾子的妻子要去集市,兒子跟在后面哭,妻子就對兒子說:“你回去,等我回來殺豬給你吃。”妻子從集市回家后,曾子就要去殺豬。妻子制止他說:“我那不過是騙小孩子的戲言罷了。”曾子說:“不能用戲言騙小孩子。孩子本沒有知識,是從父母那里學知識,聽從父母教育。今天你欺騙他,那就是教他欺騙人。母親欺騙孩子,孩子不信母親,這不是正確教育孩子的方法。”于是就真的把豬殺了給孩子吃。
“傳不習乎?”指人必須通過不斷的學習和實踐,來提升自己的素養和能力,這是一個永無止境的人生上升之路。
“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這幾句話講的是做事講忠心,交友講信用,學習講練習、復習和實踐。人生有限,要把有限的時間和精力投向最重要的事。以忠誠于事業、取信于朋友為準則,隨時自我反省,嚴格自我控制,這是成就大事業的普世準則。這樣的成功學,古今中外都一樣。
曾子的自我反省和自我控制,不僅表現在上面所說的做事、做人和學習上,更表現在他自己的人生安排上。大約在曾子五十歲時,齊國聘他為宰相,楚國請他為令尹,晉國拜他為上卿,曾子都拒絕了。莊子經常批判儒家,卻贊美曾子,說他“天子不得臣,諸侯不得友”,意思是天子不能把他當臣子,諸侯沒法成為他的朋友。
不受權位誘惑,這也與曾子的自我反省和自我控制有關。也許是因為他吸取了孔子政治上失意的教訓,也許是經過反省,認為自己不適合當官,但更重要的是,他有自己的人生目標,就是要編好《論語》,寫好《孝經》,傳承好孔子的思想。這才是他真正的歷史使命,所以他拒絕名利的誘惑,安靜地、潛心地、全力以赴地去做文化傳承的工作,這需要極強的自我反省和自我控制能力。明確自己的人生理想,咬定自己的事業目標,按時反省自己,嚴格自我控制,這正是曾子取得人生成就的重要原因。
曾子留給我們的是三大能力的啟示,即明確目標、反省自己、自我控制的能力。不能反省者,不能進步;不能自控者,難有成就。這就是曾子的倫理和成功學,也是中國歷史發展的精神基因。向曾子學習,請記住“忠”“信”“習”三字。
第三課 弟子,入則孝,出則悌
子曰:“弟子,入則孝,出則悌,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余力,則以學文。”
《論語·學而·六》
本講這幾句話極為簡潔,如同教學大綱,把孔子的主要思想點都概括在里面了。
“弟子”,一般的解釋有兩種,一指年幼的人,二指學生。這里可不要把“弟子”理解為年幼的孩子,從《論語》中記載的孔子27位學生來看,有的學生只小孔子幾歲,例如子路比孔子小九歲,多數學生年齡在二十歲到三十歲之間,可見孔子的學生中并沒有年幼的孩子。“弟子,入則孝,出則悌”這句話是孔子對學生們講的,這里的“弟子”應當理解為弟子們、同學們。
“入則孝”的“入”,有的解釋為回家,有的解釋為進入父母的房間。“孝”指奉養父母,敬重、順從父母。這一句可理解為:弟子們回家后,應注意孝敬父母。“孝”是孔子思想的一個基石。可別小看這個“孝”字,在動物界父母和子女之間,是沒有“孝”這種關系的。
就父母與子女的關系而言,人類有別于動物。這種區別表現在,人類父母養育孩子的時間更長,且人類注重孝道。現在如果要供養孩子到大學畢業,得花費二十多年,而動物界,父母只養育孩子一段極短的時間。此外,其他動物大多只是母親照顧孩子,孩子長大后離開,不會再回來照顧父母。以貓為例,小貓咪在幾個月時就離開媽媽了,之后也記不得媽媽。小貓咪長大后,不會去抓幾只老鼠回來送給媽媽。媽媽生病了,也不會回來照料。正因為動物不孝,所以大家會罵不肖子孫為禽獸。
人為萬物之靈長,其中一個表現就是人類的孩子長大以后,會回報和照顧自己的父母,直到養老送終。所以,“孝”的本性,是人之所以為人的一個根本點。在中國,對人這種特有的靈性有深刻洞察,并且特別注重培育這種靈性特征的,就是孝道文化。在這個意義上,孔子的“入則孝”,是說回家就得展現人的靈性,要孝敬父母。
再看“出則悌”。“悌”的原意是尊敬和順從兄長,這是對弟弟的要求。弟弟離家出門去辦事,要注意尊敬和順從兄長。這與孔子時代周王朝貴族家族的嫡長子繼承制有關。所謂嫡長子,指的是正妻所生的長子。宗法制規定,嫡長子是父親爵位的繼承人。如果父親是伯爵,那父親去世后就由嫡長子繼承伯爵爵位,成為代表整個宗族的家長,所以嫡長子又叫宗子。“悌”,指做弟弟的要服從長兄,這也是對未來家長、族長的尊重和服從,后來也泛指友好的兄弟姐妹之情。
我曾研究《圣經》,發現《圣經》中并不講“悌”。《圣經》的偉大人物中,有許多并非長子出身,也沒有強調弟弟要順從長兄,成為繼承人靠的是實力。這對當弟弟的是一種解放,可能會引發兄弟爭權,同時也會帶來一種有益于全民提升的精英主義。
在今天的中國,“悌”這種文化傳統不適應現實,已基本消失了。孔子所講的“悌”,是與周朝嫡長子繼承制相伴相生的一部分,這對維護當時家族內部的秩序與團結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今天我們看孔子說的“孝”“悌”,可以理解為孔子對基于血親的相愛與合作能力的極度重視。
“謹而信,泛愛眾”中的“謹”,原意是指說話不慎會招致懲罰。“謹而信”,“謹”與“信”連在一起,說明“謹”與信用有關,要小心呵護你的信用,不講信用會受懲罰。不要亂答應,亂承諾,要“言必行”,說到做到。承諾而不去履行,就會失信于人,因此受懲罰,失去合作機會。《道德經》也說“輕諾必寡信”,輕易許諾的人則少有信用。事實上,人類的合作半徑遠大于其他動物,信用是人類靈性和能力的表現,也是人類合作的基石。“謹而信”,說明人生要有一個信用銀行的意識,要不斷在里面積累信用。
“泛愛眾”,就是廣泛地去愛眾人,這與墨子講的“兼愛”相同,也是今天講的博愛。但我們要注意孔子講述時特有的順序,他先講了孝悌,這種人類特有的血親之愛和血親合作的靈性,然后講“謹而信”,人對人講信用,之后再講廣泛地愛人。這是說,用“信”字作為橋梁,把人類這種以“孝”為特征的血親之愛、血親協作延伸到整個社會,以此來奠定人類社會信任與合作的基礎,使人類成為一家人,建立一個人與人相互信任、相互關愛、相互照顧的社會大家庭。當每個家庭都講孝道了,人類也就是一家人了。孔子發現孝悌是人類有別于野獸的特質。將這個特質放大、推演至全世界,是孔子的根本夢想。
“而親仁”,就是要親近仁,靠近仁。這個“仁”,多數人譯為有仁愛之行的人,但我們還可以理解為“仁”的價值準則。《論語》中孔子回答了不同學生關于“仁”的提問,各有不同的側重點,從上面講的這幾句中,就可以知道“仁”的內涵。
首先是“孝”,孝敬父母,養育、尊重和順從父母。其次是“悌”,敬重兄長,兄弟姐妹之間友好相助。然后是“信”,小心謹慎,對人講信用。最后是泛愛眾人,通過講信用,把家庭的血親之愛延伸到整個社會,把社會當成一個大家庭來進行治理,實現一個“孝悌信愛”為價值基石的大家庭、大中國、大世界。孔子認為,這樣做對生命最有益。這就是“親仁”,是孔子關于“仁”的社會理想。
“行有余力,則以學文”的意思是,做到“入則孝,出則悌,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這些要求之后,如果還有余力,就可以去好好學習文化。這個“文”,指的是詩書禮樂等知識。孔子認為,詩書禮樂所傳導的價值其實就是“入則孝,出則悌,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這些人際關系準則既是知識層面的問題,更是實踐層面的問題,如同學游泳一樣,只有在實踐行動中才能把握。
請注意,孔子講的孝、悌、信、愛、仁都是人際關系。孔子教育的中心就是人際關系。中國人高度重視人際關系,喜歡講關系、搞關系,在思想根源上與孔夫子有關。人生在世,有人與人、人與自然、人與神圣世界、人與自我這四大關系,孔子這幾句話,講的都是人際關系。人與自然的關系,是指人怎么去觀察和探索自然的規律,運用自然規律并與自然和諧相處,這是科學問題,并不是孔子關注和精通的領域。人與神圣世界、與造物力量這個層面的關系,孔子有論述,他信天命,后面我們會講到。孔子也關注人與自我的關系,比如上一章曾子的“吾日三省吾身”,就是指人與自我的關系。
總之,《論語》中主要論述了人與人、人與自我、人與神圣力量這三層關系,比較缺人與自然的關系,我們會在后文中一一分析。
第四課 主忠信。無友不如己者
子曰:“主忠信。無友不如己者。過,則勿憚改。”
《論語·學而·八》
“主忠信”,先解釋“主”字。《說文解字》中說,“主”指燈上的火。還有一種解釋,認為甲骨文中的“主”字也有點像搭建房屋的支柱。
燈上的火柱和房屋的支柱,是關于“主”字的兩種最主要的解釋。如果把“主”字理解為“燈上的火柱”,那么“主忠信”就可以理解為“忠”和“信”這兩種原則和品德是照亮人生黑暗之路的燈火。如果把“主”字理解為“房屋的支柱”,那么“主忠信”就可以理解為“忠”和“信”是建立人生大廈的堅實支柱。因此,“主忠信”我們可以理解為要以忠、信為人生之光,以忠、信為生命支柱。
再看“忠”字。“忠”字上面是“中”,下面是“心”,意思就是要用心于“中”。那么這個“中”字,原意是什么呢?研究中國古代天文學的馮時先生對“中”字提出一種解釋,認為“中”字就是古代測太陽光的圭表的象形字。表,指直立的標桿;圭,是平放在地上、向東南西北延伸的刻板。直立的標桿會把日影投在圭板上,古代的史官們將其細心記錄下來并研究,再向天下頒布時辰和歷法,預報天氣和節令。
我們現在說的立竿見影,其實就是從古代的圭表測影而來。在古代社會,確定節令歷法是非常重要的事,如果時間和節令判斷出現錯誤,會錯失時機,造成農業、狩獵或放牧的災難,甚至有可能帶來整個部族的毀滅。在這個意義上,立表測影時這個標桿就必須立得正。桿子立歪了,影子就不正,史官們報的時間、節令和歷法就不準確,就會造成大災難。所以,立桿中正非常重要。測影要準確,立表就得中正,才能準確反映上天之道。中國古老的《周易》一書中反復強調要以“中正”的原則去觀察上天之神道,其歷史淵源就是圭表測影。
要準確報時、報節令,就得用心于中正,這就是孔子講的“忠”字的古老源頭。不僅立表要中正,人也要以中正為本,這樣中正就逐漸成了品德標準。同時,圭表所立之處就是部族聚集的中心,所以“中”也有中間、中央的意思。
“忠”就是把自己當成測影之表,立身中正,準確傳達上天之道。這樣天下萬民才能知道準確的時間和歷法,才知道怎么去安排好工作和生活。這種以中正之德樹立中正之表、以中正之表觀測中正之影、向人間傳達上天中正之道的人,就是中心人物。很顯然,這個“忠”字原指忠于上天秩序。后人習慣把“忠”字解釋為“忠于君主”,這不是原意,也不是孔子的意思。孔子說:“朝聞道,夕死可矣。”說明他是忠于道的。孔子還說,“有殺身以成仁”,說明他是忠于“仁”的,而不是忠于某個君王。
“信”字的甲骨文,是一個人和一個口,指人說話。“信”字的金文字形是人在祭壇前對神明發誓。對神明的誓言是必須去履行的,因此“信”引申為說話算話、守盟約、講信用。古代還把恒定的自然現象稱為信,例如每年春天都會吹東南風,古人稱之為信風。一年四季分為春夏秋冬,這是一種信。四季有恒定的秩序,不會混亂。農民知道春夏秋冬會如期而至,從而春種秋收,依節令安排農事。如果四季變亂,未來不確定,人們就無法安排農業生產了。
“信”,最初指神前的誓言,所以必須堅守,不然會受懲罰。后來引申為必須守信,同時也意味著為人必須恒定、可靠,這樣別人才了解你,才可能與你合作。如果你不斷變動,為人不可靠,別人就不敢與你合作。
理解了這些,再來看孔子所說的“主忠信”,“忠”就是用心于中,中正不偏地傳達真理、上天之道,服務天下萬民;“信”就是忠于誓言,成為一個品德恒定、可靠的人。在這個意義上,我們今天的人也必須“主忠信”。
“無友不如己者”,通常被解釋為不要與不如自己的人為友,似乎是孔子教育學生不要理睬那些本事不如自己的人,這樣理解就偏了。魯迅先生在《雜憶》中提到:“孔老先生說過:‘無友不如己者。’其實這樣的勢利眼睛,現在的世界上還多得很。”魯迅先生這樣的理解也是偏頗的。
我們要弄清“友”的內涵。前文解釋過,“朋”指同門弟子,“友”指有共同志向的人。《說文解字》中解釋“友”字,也說“同志為友”。“無友不如己者”這句話跟在“主忠信”后面,“不如己者”是指在忠和信的準則堅守上不如自己的人。對不能“主忠信”的人,不要引為同志,不要視為志向相同,否則就違背了你自己的忠信標準。所以孔子的意思是,不要按照在忠信標準上不如自己的人行事,但這并不意味著不要理睬那些在堅守忠信價值上不如自己的人。
孔子有教無類,《史記》上說孔子有弟子三千,在這三千弟子中,水平不如孔子的很多,但孔子并不是不理睬他們,而是極為用心地教育他們,提升他們的品德和能力。所以,孔子在講“無友不如己者”的時候,也并沒有說“勿教不如己者”。
孔子是有一些等級思想的,他認為人的德性是有層次差別的,對那些在忠信上不如己的人,要去教育和提高他們,而不要降低自己的忠信標準去與之交往。這里講的是忠信標準的問題,與是不是勢利眼其實沒有關系。
“過,則勿憚改”意思是有了過錯就不要怕去改正。人不敢承認過錯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或是覺得面子上不好看,或是考慮到利害影響等。人犯了錯誤并且自知,但不愿承認,而是想方設法去掩飾,這樣就錯上加錯,人格也因此變得虛偽。
孔子之所以說“過,則勿憚改”,是以前面的“主忠信”為前提和標準的。一個人如果以忠信為主,就會忠于真理,堅守誠信。如果你忠于真理,就要堅守事實,有錯就改。請記住“主忠信”的原則:人要忠于真理,忠于諾言。
第五課 君子食無求飽
子曰:“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也已。”
《論語·學而·十四》
“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意思是君子飲食不求飽足,居住不求安逸。對這兩句話通常有兩種解釋。第一種解釋是孔子要學生克制物欲,反對追求財富,但這樣的解釋不妥。孔子并不反對富貴的生活,相反他認為追求富貴是人的正當欲望。孔子在《里仁》篇中說:“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又在《述而》篇中說:“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果富裕可求,就算給人趕馬車,我也會去做的。可見,孔子對于追求富貴是肯定的。第二種解釋是孔子教導學生要知足常樂。這也不妥當,孔子并不是一位知足常樂的人,他的一生永不滿足,總在進取。如果他知足常樂,就不會辛辛苦苦周游列國。《禮記·檀弓》中記載,孔子去世前曾這樣悲歌:“泰山倒塌了,梁柱折斷了,哲人枯萎了!”盡管孔子的理想沒有實現,但他不失為一個十分執著、努力進取、至死不懈的人。
以上兩種解釋都沒有抓住要點,要準確理解孔子的“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這兩句話,我們得回到當時的歷史背景,了解一下孔子講話的對象——孔門弟子的經濟狀況。
學術界對孔門弟子的社會階層和經濟地位做過不少研究和分析,總的結論是:孔門弟子中破落貴族子弟居多,還有少數平民家庭的孩子,多數學生的家庭并不富貴。那些著名的弟子中,只有子貢后來從商致富,其他弟子多數是窮讀書人,如顏回、曾子、子夏等人曾一度很窮。
孔子自己也出身貧賤。我們在第一講中說過,孔子三歲時成了孤兒,由母親獨自一人辛苦撫養長大。孔子雖出身社會底層,但有志于學,好學上進,辦學講學,逐漸有了社會聲譽。“學而優則仕”,大約從五十一歲到五十四歲,孔子在魯國出仕為官,從中層官員一直做到大司寇兼代理國相。之后孔子周游列國十四年,希望得到諸侯卿大夫們的賞識以實現自己的社會理想,但未能如愿。六十八歲后回到魯國,潛心整理研究詩書禮樂傳統文化,教育學生,以實現自己的文化理想。
孔子雖然在政治上遇到許多挫折,但他好學深思,作為學者的社會聲望愈來愈大。諸侯和卿大夫對他時有饋贈,加上弟子們的學費,孔子雖談不上富裕但也不貧窮,他的物質生活是有保障的,還能幫助一些經濟條件差的學生。
從平民到名人,孔子本人社會地位和經濟地位提高的過程,就是學習改變命運的過程。一位從底層奮斗成名的導師面對一群家庭經濟條件差的學生,在這樣的背景下,孔子對學生們說“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有著特定的涵義。那就是:雖然吃不飽,住不好,但不要在乎,不要氣餒,不要把生命的關注點局限在眼前的吃和住上,要著眼未來,好學上進,好好做事,集中力量提升自己,因為命運的上升取決于完善和提升自我。
孔子激勵弟子們過一種專注于學習的上進人生,而不是關心眼前吃住的人生。用今天的術語來說就是,要過一種關注人力資本投資的人生,而不是一種關注物質消費的人生。
可以想見,對這些窮學生來說,孔子的話是一種很大的激勵。因為孔子通過學習改變命運的自身經歷,就是“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的一個活生生的見證。
“敏于事而慎于言”,意思是敏捷地做事、謹慎地說話。孔子在《論語》其他篇章也表達過同樣的意思,如在《里仁》篇中,孔子說“君子欲訥于言而敏于行”,君子說話要謹慎,行動要敏捷迅速。
“敏于事而慎于言”這句話,我們可以從兩個角度去理解。首先,孔子教育的對象主要屬于“士”階層,“士”就是幫君主和卿大夫做事的專業人士,屬于執行層人士。“士”階層的人,如果沒有強執行力,就很難得到信任和任職。任何機構的領導都不會喜歡夸夸其談的下屬,所以對“士”而言,首要的就是能不負重托,忠信為本,做到言必行、行必果。
此外,這句話還有另一個更深層的涵義,與孔子本人的宇宙觀有關。《陽貨》篇中有這樣一段記載,孔子說:“我不想說話了。”子貢回答:“您如果不說話,那我們傳述什么呢?”孔子說:“上天說了什么話呢?可四季照常運行,萬物自然生長。上天說了什么話呢?(天何言哉)”
孔子認識到上天的存在,是通過萬物生長和天地秩序感受到的。上天創生萬物,運行秩序,就是上天之大德。上天創生世界,天命主宰歷史,上天似乎就表現出了“敏于事而慎于言”的特性。天生德于我們,我們要以上天為榜樣,無聲地行動,有所創生,帶來秩序。孔子很少談宇宙,但他是一個有宇宙觀的人。他所講的“敏于事而慎于言”“訥于言而敏于行”,就有“天何言哉”的宇宙觀背景。
孔子關于“敏于事而慎于言”的說法,也涉及他的語言觀。這句話給我們的印象似乎是話說多就不好,這樣理解對嗎?有比較才有鑒別,我們不妨對比一下《論語》和《圣經》,就能看到兩者在語言觀上的差異。
《圣經》開篇是這樣的:“起初,上帝創造天地。地是空虛混沌,深淵上面一片黑暗;上帝的靈運行在水面上。上帝說:‘要有光。’就有了光。”《圣經》認為,宇宙萬物是上帝之言創造出來的,語言的邏輯與上帝創世的邏輯是統一的,語言中有創造的力量。因此,受《圣經》影響的國家和民族非常重視語言的表達和訓練,他們認為創造在語言中。
《論語》記錄的主要內容就是孔子和學生的對話。作為老師,孔子的話還是挺多的,不然怎么會有《論語》這本書呢?孔子講“敏于事而慎于言”,并不是要學生不表達自己,而是鼓勵學生更好地表達自己。孔子本人是很重視語言表達的,之所以提出“敏于事而慎于言”,是要我們深思熟慮以后再表達。如果胡亂表達,會被人瞧不起;而如果不敢表達,我們的創造力就釋放不出來,所以要“慎于言”。
“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也已”,意思是向有道之人學習,以有道之人為榜樣來校正自己的偏差,這就是好學。
孔子講有道之人,指的是能遵循和實現上天之道的人。上天之道是什么?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這就是上天之道,上天于悄然無聲之中創生萬物,運行萬物。有道之人,就是能創生和保護萬物的人,而不是毀滅萬物的人;是能帶來秩序的人,而不是造成混亂的人。所以,怎樣可稱為好學?向有道之人學習,努力帶來創生和秩序,就可稱為好學了。
第六課 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
有子曰:“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
《論語·學而·二》
有子,即有若,孔子的學生。《史記·仲尼弟子列傳》中記載,有若小孔子43歲,大約生在公元前508年。《論語》中有子和曾子并稱子,子即老師的尊稱。有若的話排在《論語》第二句,緊跟在孔子第一句話的后面,可見他在孔門弟子中的地位。從《論語》的編排看,有若和曾子都應是組織編撰《論語》的重要力量。
有子曰:“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意思是,為人孝敬父母、順從兄長而喜歡冒犯上級者,這樣的人很少。“孝”,指孝敬父母。“孝”的內涵主要有兩個方面,一是奉養父母,一是順從父母意志。“弟”,即“悌”,指弟弟順從兄長。要求弟弟順從長兄,是嫡長子繼承制的宗法社會中重要的制度取向,這句話總體的意思就是,一個人如果為人孝悌,就會習慣于敬重和順從權威,這樣就不容易去冒犯上級。
“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不喜歡冒犯上級而好作亂的,從來沒有。政治上的作亂,就是以下犯上。如果人無以下犯上之心,就不會在政治上作亂。有若思考政治權力的穩定,是從政治—心理學角度來講的。人沒有犯上作亂之心,就不會有犯上作亂之事。在家庭生活中習慣了孝敬父母和順從長兄的人,會養成敬重等級、順從權威的個性,在政治上犯上作亂的心理也會被弱化。
“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君子致力于根本性的工作,根本性的基礎建立起來,治理之道就生出來了。君子治理國家,要致力于做那種源頭性的、根本性的工作。有若講的這種源頭性的、根本性的工作,就是通過家庭中孝悌的教化,養成人順從權威、尊重等級的習慣,以此消除在政治上犯上作亂、冒犯上級的反叛心理。因此,“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推進全社會的孝悌之道,這是行仁道的根本性工作。
有若的這段話讓我想到兩個問題。
第一是他的泛政治化思維。有若是從清除政治上的犯上作亂這一特定角度,也即從君主貴族統治者的角度來看待家庭中孝悌的價值的。他關注的是家庭倫理中的政治價值。有若看待家庭倫理問題,完全是政治化的視角,他把家庭成員內部的等級關系當成國家政治穩定的等級關系來處理,為政治權力進入家庭倫理開了一道思想之門。這是一種政治一元化的思維方式,把一切社會問題視為政治問題,政治權力掌控一切,一直滲透到家庭關系中來。而有若對政治問題的理解,就是維護政治權力的穩定。
這種把一切視為政治、從政治權力需要出發來評價和掌控一切的思想方式,對中國知識分子和政治家影響深遠。一切都是政治,因此政治理應管制一切。經濟是政治,文學是政治,藝術是政治,科學是政治,倫理是政治,家庭是政治,天下沒有不歸官員管的事。政治當然與社會其他領域的事情有聯系,但同時政治只是社會生活的一部分。人類的生活領域各有自己的運行規律,社會分工本是社會進步的前提。
政治是人類公共事務,人所從事的政治工作是人類職業的一部分,和其他職業一樣是一種社會分工,從政人員與普通民眾不是統治與被統治的關系。有若這種泛政治化、用政治權力的剪刀來裁剪社會一切活動的思路,和現代社會的職業分工、各職業相互尊重的精神差距太大了。現代社會中,政治工作是一種提供維護秩序服務的職業,而不是一種居高臨下的統治。
第二是塑造順服的人格。對有若來說,儒家教化的目的就是讓人順服,子女順服于父母,弟弟順服于長兄,民眾順服于官吏和君主。家庭中順服父母兄長,到社會中順服長官君主,這樣社會就穩定了。人人聽官員的話,人人順服君主的意志,這樣就天下太平,就是有若的仁的境界。
教化的目的是訓練出民眾服從的靈魂、順從的精神,這就是有若對政治的定位。孝悌只是讓民眾服從的一個手段。有若的考慮中只有民眾服從的義務,沒有朝廷如何向社會提供服務、承擔義務的問題。
如果是在一個封閉、完全自給自足的社會中,這還有一定的合理空間。資源有限,要使社會不動亂,對權威秩序的順從有一定必要。但這樣的結果是,民眾會被訓練得習慣于服從權威,不敢有自己獨立自主的想法,因而也就非常無能和衰弱。面臨對外競爭,這樣的民眾缺少創造力;遇到對外戰爭,這樣的民眾容易被征服。
孔夫子是有個性的,季氏家對他不友好,衛靈公對他不禮貌,他會果斷辭去官職,保有一份獨立尊嚴。但如果按照有若的做法,孔子這樣的自由個性也要被扼殺。